八月十五

顧天藍

一個需要很多很多愛的孩子，給的愛不夠她就會任性地背叛、逃離。

但一個男孩的初愛若是失去潔凈，是有罪的。

十五習慣性地把新拍的相片發(fā)到論壇上面。那論壇花哨、喧囂，聚集的是一幫子無聊又煩躁的都市人。十五在論壇上是一個很響亮的名字，美麗、寂寞、發(fā)些無病呻吟的文字、照片也多。所以十五身邊圍繞著許多男人，他們形貌各異，有的看過視頻，有的聊過語音。對于這些男人，十五從來是來者不拒的，因為她寂寞。寂寞多可恥。

今日發(fā)的這組相片，十五為它們?nèi)×艘粋€煽情的名字：伶女在深夜吸煙。十五不間斷地吸了三支煙，又在鏡子前擺了許多個魅惑的姿勢才搞定。

發(fā)完相片，十五坐在電腦前，等待著男人們野獸般的叫嚷與追捧。十五想到這里嘴角輕揚了一下，起身去洗手間卸妝。十五在真實的生活場景里，是個年輕而清冷的女孩子。穿潔白的襯衣與洗舊的牛仔褲，神色冷漠而驕傲。其實十五有些厭惡自己濃妝艷抹、討好男人的模樣?？墒菦]辦法，那些男人令她的虛榮心與寂寞得到了極大的慰藉。盡管只是在網(wǎng)上，虛幻如斯。

12：35分，十五重新坐到電腦前，拖著鼠標看男人們心潮沸騰的留言，覺得沒勁。不知怎的，今天晚上特別煩躁。然后十五看到了一個陌生的ID：八月。十五的心尖與手指都顫抖了一下，八月的ID是在12分鐘之前注冊的，跟貼的發(fā)言中有一句簡短的話：十五，我找你很久了。我的QQ是：1234567。

十五只猶豫了一下就點了QQ下面的查找。然后一個男人頭像便赫然躍入眼中，卻是灰的。十五屏住呼吸等，終于亮了起來。

八月：你知道我找你很久了么？

八月：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么？

八月：我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子折磨我懲罰我？

……

十五覺得自己不說話不行了，她怕八月的話越來越煽情，越來越惹她流淚的沖動。

十五：你怎么找到我的？

八月：你不要忘了，你的QQ是我送的，我想找你隨時可以找到。一開始我想給你些冷靜的時間，就沒打擾你。后來我看到你資料里那個網(wǎng)址，就進去看了下。你怎么可以做那種事？十五，你真讓我痛心！

十五打了一個大笑的表情：讓你痛心的不止是我一個人吧。那個妖嬈一夜呢？

沉寂了一會兒，八月又發(fā)了信息過來：你都知道了？

十五不說話，不說話就代表默認。

八月發(fā)過來一個悲傷的表情：十五，我想你想得快瘋了。我們見個面吧。

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后，十五就下線了。泡在浴盆里的時候，她想，怪不得今晚這么累，原來是要遇見他。

八月是十五的男朋友。更確切地說，是已經(jīng)同居了的十分親密的男朋友。但是時間使這一切化為虛無，十五離開八月，已經(jīng)三年。十五所有的寂寞都是因為他，十五經(jīng)常想他們這一生是不是再也無法相見。

十五的第一次是給了八月的。那年十五只有20歲，八月22，兩個人的面孔上皆是青春逼人的顏色。第一次很驚慌，也很喜悅，更多的是懵懂無措。完事之后八月?lián)е寮毮伒募珙^說會愛她一輩子。十五埋在八月懷里沒有抬頭，卻聽到他的聲音到了末尾已有了哽咽的意味。于是雙手緊緊地環(huán)了八月的腰，兩具還在顫抖著的青春身體也緊緊地挨在一起。

后來十五從學校的宿舍搬出來，跟八月同居了。房子是八月自己租的單身公寓，很窄小也很簡陋，但對于八月和十五來說，能夠廝守已經(jīng)是無比的幸福。兩人說好等十五畢業(yè)就結(jié)婚。

八月在一家娛樂網(wǎng)站做美編，生活并不是那么規(guī)律。別人睡覺的時候，正是他工作最忙碌的時候。平時還沒什么，臨到考試十五就會向他抱怨，影響了自己的睡眠，考不好怎么辦？這時八月就會把十五抱在懷里，細細吻著，說考不好也沒關(guān)系，反正他會一直養(yǎng)著她。十五聽了這話就笑出來，接著兩個人就會纏綿一會兒，十五就打著哈欠獨自去睡了。

有時十五也會寂寞，是即使有八月在身邊也能體會到的那種寂寞。那年最疼愛十五的奶奶去世，她經(jīng)常因為想念在夜里哭。八月只顧著工作，十五更覺得委屈，越哭越兇。從小就是被捧在手心疼著的寶貝，何時受過這樣的冷落，連哭了也不來憐惜。終于等到了八月來到身邊，把十五抱在懷里，嘴里輕輕念著，乖，不哭了。十五的眼圈紅紅的，鼻子一抽一抽，可憐巴巴地問八月：你會愛我多久呢？一輩子。八月答，很是鏗鏘。

這樣的情況多了，八月也厭煩。有一天他對眼睛紅腫得像兔子似的十五吼：你還有完沒完？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喪門星啊！十五咬了咬唇，開門就奔了出去，眼淚灑了一路。在路燈昏蒙的街上晃了晃，發(fā)現(xiàn)自己無處可去，就往回走。在樓門底下遇到焦急張望的八月，就撲進他懷里痛哭，八月摸著她柔軟的頭發(fā)，只嘆息，不說話。

八月有時會想，十五為什么這么像個小孩子呢？可是十五就是個需要很多很多疼愛的孩子。

中秋節(jié)那天，是十五21歲生日。學校里放了半天假，十五坐在公車上，歸家的心情像長了翅膀，早早地飛回去了。可是回到家，八月不在，打他的手機關(guān)機。十五原本高漲的心情一下子落了下去，落得深不見底。

晚上9點，十五趴在桌子上哭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她把自己之前的20個生日都回想了一遍，父母親人都在身邊，自己就像個公主。而今天，卻是被遺忘在荒涼古堡上的公主，沒有王子來救。王子，你去哪里了？十五在心里喊，這一刻，她那么恨八月。

臨近午夜，十五睡著了，額頭擱在冰涼的桌角。朦朧中她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后是熟悉的吻烙在自己額頭。乖十五，醒醒了。是八月的聲音。

十五想哭，又想罵，可她還沒來得及發(fā)出這些聲音，就被八月的愛融化了。八月的手里持著一個紅絨布的小盒子，已被打開，里面是一枚銀色指環(huán)。八月湊近十五的淚痕斑斑的臉，說：親愛的十五，你愿意接受這枚指環(huán)么？雖然沒有鉆石，但等到我們結(jié)婚那一天，我一定會送一顆鉆石給你的。

十五抬起臉龐，笑容像花朵一樣綻開，八月把指環(huán)戴在了她的手指上。這樣，兩個人就算訂了婚。十五輕聲問八月：我們這算不算私訂終身？八月笑了，說：我們這叫兩情相悅。

如果不是那次無意中看到八月的聊天記錄，十五毫無疑問自己會跟他這樣過下去，過一輩子。那天夜里兩人都餓了，家里沒吃的，八月就說到樓下的便利店去買餃子。八月下樓了，十五就坐到電腦前，想瀏覽一下網(wǎng)頁，看有沒有什么好玩的事。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頭像跳了出來，說了一段話，令十五驟然忘記呼吸的話：八月，你那老婆那么孱弱呀，是不是像非洲難民一樣等待著你的解救？真好笑，哈哈，這年頭還有如此小鳥依人的女孩子，你猜她是不是裝的呢？

十五看了一眼女孩的名字，妖嬈一夜，她冷笑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查看了八月與女孩的聊天記錄，頓時如被棒子敲住了頭，巨痛不止。八月，竟對那女孩抱怨，自己像一株纏住樹干的藤，死死勒著他，讓他透不過氣來。他有時感覺他是一個小女孩的父親，只是為著當初那么鄭重的誓言，無法輕言離別。

十五看完聊天記錄飛快地跑回房間，鎖上門。很快，八月回來了，他敲門，要十五出來煮餃子。但是十五故意發(fā)出了輕輕的鼾聲。八月在門口站了一會，就又回到電腦前了。那個夜里，十五蒙在被子里流了很多很多眼淚。

十五22歲了，距離畢業(yè)的日子剩下不到一個月。這段時間八月很是興奮，聯(lián)系影樓、酒席的事情令他忙碌得昏天暗地。他還記得，十五畢業(yè)他們就要結(jié)婚，并且付諸行動。

可是畢業(yè)典禮那天，八月在學校門口等十五一直等到天黑，進去找，有同學說十五早就走了。八月急忙打十五的手機，關(guān)機。不停地打，每天每時都打，直到號碼變成了空號。

這是一場十五蓄謀已久的逃離。自從那日看到八月的聊天記錄，她就知道自己沒有留下來的理由。那一天，畢業(yè)典禮只進行到一半，她就悄悄地從后門溜了，然后回到與八月同居的公寓，拎了自己的一箱子行李，去了火車站。去廣州，那里有幾個月之前就聯(lián)系好的公司。

在花園酒店旁的必勝客餐廳，八月與十五，歷經(jīng)三年分別，再次相見。十五發(fā)現(xiàn)八月老了，是歲月里毫不留情的蒼老，黑瘦、眼角有皺紋。

十五說：八月，好久不見了。什么時候來廣州的呢？

八月喝了一口蘇打水，說：自從知道你在廣州，我就來了。

十五就笑。

八月說：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那個女孩，只是我的一個網(wǎng)友，我和她只是在網(wǎng)上聊天，從來沒有別的。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你得允許我在愛里面有厭倦的情緒。我也只是說說而已，我還是愛你的啊。你離開的這三年，我想你都快想瘋了。

十五又笑，說：可是我有對不起你。我曾經(jīng)與一個男同學上床。去年的中秋節(jié)，我還曾與一個男同事上床。每人一次，分配得很均勻吧。

八月就不說話，把水喝得咕嚕咕嚕響，直到底朝天。

十五繼續(xù)說：我與男同學上床，是因為看了你的聊天記錄，你對那個女孩說我像藤一樣纏住你，令你喘不過氣來。我很傷心，我就想不要再纏你了，去纏別人吧。你知道么？那個男同學很喜歡我纏住他，他說我是一個迷人的小妖精，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還有，我和同事上床，是因為那天是我生日，而你不在我身邊，我覺得很寂寞。說到底，我和別的男人上床，都是因為你。你讓我覺得很傷心很寂寞。

然后十五看到有兩道長的東西在八月臉上發(fā)了光，是眼淚，蜿蜒得像河流。

八月一直到此時，也不知道，十五只是一個孩子，一個需要很多很多愛的孩子，給的愛不夠她就會任性地背叛、逃離。但八月知道，自己不能再愛十五了。她是他的初愛。一個男孩的初愛若是失去潔凈，是有罪的。

八月從錢夾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放在桌面上就走了。那一個瞬間，十五看到，他的錢夾里放的依舊是自己幾年前的相片。

暮色四起的時候，十五才離開必勝客餐廳，邊走邊想自己與八月，一個是在心理上背叛愛情，一個是在身體上背叛愛情。說到底，都是背叛。而自己的背叛是因為十五的背叛才發(fā)生的，這是一種因果關(guān)系，也是一種相愛到怨恨的關(guān)系。

十五想，自己還是愛著八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