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八首

柳　蔭

作者簡介

柳蔭：1967年生于浙江臺州，荷蘭馬斯特利赫工商管理學(xué)院——南京大學(xué)EMBA，現(xiàn)供職于江蘇省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作品曾入選《青年詩選》、《詩歌報十年精華》、《江蘇青年詩選》等選本，曾獲《詩刊》、《詩歌報》、《讀者》等獎項，出版有《柳蔭詩選》(1984—1994)、《柳蔭詩集1984—2004；我的大海翻滾火焰》等詩集。

哀悼者

那一片蔥蘢的樹林被砍光了

只剩下光禿禿的山崗

我是一個無法阻止斧頭卻又悲憫的人

獨自來到這兒

悼念空洞的景象

忽然四周涌來一群人

他們圍住我仔細端詳

手中的一把把斧頭

冷颼颼地閃光

還以為是一棵樹

一棵沒有砍完遺漏了的樹呢

沒想到卻是一個人

——他們交流著走下山去

樣子有些驚奇

又十分懊喪

我怔怔地佇立在風(fēng)中

感到寒冷與孤獨

還依稀聽到四野的斧頭

在打磨中霍霍的聲響

如我一樣的哀悼者呵

請保持應(yīng)有的謹(jǐn)慎

不要選擇沒有月光的夜晚

你的身子像樹的軀干

垂落的雙臂掛著葉片般晃動的衣裳

那時你來不及聲辯或呼喊

饑渴的斧頭已將你伐倒

被夜色掩蓋的鮮血

空空地流落在寂寥的山坡上

歷程

我的愛人：你肯定看見我了

因為我看到你的手正朝我熱烈地揮舞

我和你中間有一條未名的河流

只有風(fēng)的信使傳遞著遙遠的傾訴

那么就讓我們一起往下走吧

在未來的一個港灣或渡口

我們將相逢。訴說積淀的相思

我和你的愛會有燦爛的前途

河面在前方越來越開闊

我們還沒找到相會的通途

呼喚的聲音卻如游絲一般飄忽

但依然是風(fēng)在耳邊叮囑

堅持就是惟一的寬廣的道路

我的愛人：那么就繼續(xù)往下游走吧

河流總會在一個地方交叉止步

那時我將懷抱一路上采摘的野花

相擁著從對岸向我走來的你

共同感受愛所攜帶的甜蜜和幸福

我和你就這樣堅定地朝著太陽走去

視線中彼此的身影已經(jīng)模糊

當(dāng)眼前出現(xiàn)一派浩蕩的光亮

才知道竟然一直走到了大海之濱

我找不到了你的方位

風(fēng)在傳遞你的回聲：絕望的愛呵

原來你的荷包中裝滿了謊言與痛苦

我的愛人：此時我能向你說些什么呢

我擔(dān)心我的表白會成為你心的桎梏

海洋的圓圈必有相逢的終點

我永遠不言放棄

我將環(huán)繞大海繼續(xù)行走

彼岸的春光蕩漾著自由與祝福

因為即使我的雙腳被地獄之鉗緊緊夾住

但我的雙手

依然牢牢扒著那一扇開向天堂的窗戶

企鵝故事

經(jīng)濟危機中資本家純白的牛奶

成千上萬桶倒入了冷冷的北冰洋

黑白相間的企鵝認識這種顏色

它貪婪地汲飲

所以越長越壯

得意地挺著凸起的大肚子

在坑洼的礁石上踱步搖晃

全球貿(mào)易繁榮時期穿梭的巨輪

不小心傾覆在大海中央

原油隨著波浪漂浮到岸旁

可憐的企鵝同樣熟悉石油的黑色

在天賜的大餐來臨之際

活蹦亂跳心花怒放

當(dāng)猛醒的企鵝大呼上當(dāng)

可惜為時已晚

羽毛和翅膀粘合在濃重的油脂里

吞食的喉管被火燒焦

堵塞的哀嚎凄厲地敲擊遠方

遠方是正在春天里流淚的冰山

即使轟倒的巨響

都無法掩蓋企鵝垂死的抗議與悲愴

致北島

落日碇泊在自身巨大的陰影中央

扯碎的晚霞飄落在你顛簸的路上

我看見你在飄渺的夕光下穿行飛翔

浪子之心在天涯跳動一丁點微弱的光亮

北美飄忽的春天不能醫(yī)治你的鄉(xiāng)愁

夜深人靜時偶爾傳來一個人的咳嗽

秋風(fēng)漸起運送著橫渡太平洋的濤波

靜寂的礁巖卻聽不見你內(nèi)心的哀歌

偶有熱烈的掌聲或稀薄的鎂光

那不是你的財富只是你維系的口糧

指甲縫里和鞋跟后的泥土依然醇香

泡一杯清茶可以安慰寂寥的愁腸

你說你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沒有舟舸

空空的行囊灌滿了風(fēng)和自由

其實每個時代都習(xí)慣嘲弄詩人的清瘦

江湖的杯盞尚有飄零的濁酒

你新生的每一根白發(fā)都照見童年的月亮

我知道你的心始終行走在歸鄉(xiāng)的路上

可那個故鄉(xiāng)既那么真實又如此虛妄

你的余生都在抵達卻還要作艱難的抵抗

拾貝者小語

既然濤聲已淹沒了血色的秘密

從一支支海葵的驚夢里

波浪搖晃著驕矜的紅旗

既然故事正成為遙遠

油黃色的海灘

折疊一片片遺落的記憶

我尋找大海宮殿里出走的公主

痙攣的貝紋傾訴朝陽的光彩

殘留的流蘇記載著漂泊的履歷

縱然無法懂得大海暴躁的脾性

鷗鳥還在天空自由地鳴嘀

縱然桅桿斷折于一次颶風(fēng)

信仰依然水淋淋地支撐心的殿宇

火焰的潮汐無奈地退遠

干涸的沙灘

承受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吁

深沉的愛卻矯健地游弋于水域

我沿日夜恍惚的小徑

行走在時光彎曲的隧道里

在一方溫柔的手掌上

打開歲月無情的阻隔和禁閉

遼闊的海岸傳遞我的呼喚

狂風(fēng)也在喊聲中停息

那些被歲月拋卻的相思

在一個揀拾者手中重塑斑斕的記憶

愛的罪惡與智慧

你將一把刀

橫擱在自己的脖子上

跪下說：我愛你我愿意奉獻全部

如果你不愛我

我就抹了自己

天哪——愛已斷無可能

同情也在憤怒和恐懼中戰(zhàn)栗

你這可怕的奴隸

是一個專制的暴君

奴性和暴力是你的兩面

散發(fā)著無知的罪惡和血腥的鋒利

但你的刀子在我的面前晃動

刺眼的光芒飄忽冷冷的寒意

我急中生智

只能先對你說：謝謝

既然你愛我

既然你愿意奉獻你的全部

現(xiàn)在我首先想要的是

你頸項邊緣的

那把亮晃晃的刀子

沉船

當(dāng)破碎的潮聲劫走了我的全部眼淚

我還站在大海邊上等待一個人的歸來

潔白的浪花是最忠誠的信使

訴說著過去歲月里來不及訴說的熱愛

漫長的海岬彎曲地擁抱著你的墓園

沙灘上的稚鳥晃動翅膀輕盈地試飛

你在被忘卻的角落里庇佑和微笑

大海的深處搖曳著向往光明的?？?/p>

縱然白帆被風(fēng)暴的魔爪猛烈地撕碎

浩蕩的潮水依然奔流著生命征服的雄威

飽滿父愛的大海種植自由的防風(fēng)林

不會泯滅的歌謠把靈魂秘密地覆蓋

飛濺的鳥聲敲打巋然不動的礁石

漂泊的淚珠雕刻神圣的紀(jì)念碑

我還是大海永恒的歌唱者

并在歌唱中減輕你離去的痛苦和傷悲

或許我對大海的恨與愛始終是孿生的

因為變幻的天空埋藏著颶風(fēng)和云彩

破裂的甲板在桅桿在海浪中漂流

帆的花瓣在漂流里閉合春天的安慰

遍撒黑靄的世界不只帶來沉默的悲哀

你消逝的悼詞化作了無限的期待

大海喘息的火焰灼燒沸騰的浪花

愛的果實在海濱散發(fā)燦爛的光輝

悲痛的大海最終應(yīng)和了我的哭泣

翻卷的風(fēng)云還在我的頭頂上巡回

我握著的檄文是向海洋宣戰(zhàn)的誓言

風(fēng)平浪靜的港灣不是我祈求的所在

沉船呵你永遠帶走了一片陸地的消息

我卻在你的沉落里歌唱不曾沉沒的熱愛

在天海之間威嚴(yán)和殘暴的夾縫中

我就是那片自由之葉在大海的淚花上翻飛

摘星臺之歌

在云霧翻滾的大海

我聽見巨船出沒的轟響

你是臨風(fēng)不動的甲板

停泊在自由的波濤中央

浪花拋灑飛濺的水珠

滴落青銅細碎的鳴唱

摘星者曾站在你高巍的露臺上

手臂伸向深遠的夜空

渴望摘取閃亮的星辰

觸摸玫瑰的花瓣與飛鳥的翅膀

但星星的召喚永恒地照耀

如同文明在歷史黑暗的隧道里

向我散發(fā)絢爛的光芒

當(dāng)那個摘星者飄然離去

我只能看見你空留的臺閣

在群峰簇擁中惆悵

我是一個大海上漂泊的水手

透過歲月的濃霧

孤獨地向天穹仰視

常春藤攀緣你高聳的巖石

我的目光穿越你的方位

凝神地眺望

而你在浩渺的上空

依然有人類文明的星辰

在為我不倦地引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