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師

那時候紅瓦鎮(zhèn)上的居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照過相了，直到這個高高瘦瘦的照相師牽著駱駝出現(xiàn)在紅瓦鎮(zhèn)，他們對照相的記憶始終停留在一寸左右的黑白相紙和以前那個矮胖的照相師身上。那個照相師是一個姓馬的瘸子。馬瘸子一年到鎮(zhèn)上來一次，馬瘸子到來的那幾天，紅瓦鎮(zhèn)就像過年一樣熱鬧。馬瘸子挨家挨戶地拍照，那些時髦的青年男女總是把頭梳得溜光，把過年才穿的漂亮衣裳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馬瘸子總要搖著頭制止他們，馬瘸子說，我只能給你們照到肩膀，你們穿的再漂亮也沒有用啊。但是他們好像聽不見馬瘸子的話一樣，把一件筆挺的帶風紀扣的軍用黃綠上衣借來借去。那件上衣是負傷的戰(zhàn)士雷小豆在部隊上帶來的，據(jù)說紅瓦鎮(zhèn)上的男青年大都是穿著他這件上衣去相親并把媳婦娶回來的，而一到照相師馬瘸子來到紅瓦鎮(zhèn)的時候，這件軍用上衣的一部分馬上就會出現(xiàn)在幾乎每家相框里的照片上。據(jù)說，因為照相和相親的沖突，紅瓦鎮(zhèn)上的青年還因為這件褂子發(fā)生過斗毆事件，斗毆的結(jié)果竟然是一死一傷。

但是，馬瘸子的照相技能并不能吸引紅瓦鎮(zhèn)上的所有人，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對此卻是深惡痛絕。他們拒絕照相，甚至對那個會閃光的三腳架上的黑匣子一度產(chǎn)生了恐慌。這恐慌源自于馬德山老人的死亡事件。馬德山老人據(jù)說就死于照相。馬德山老人開始的時候是拒絕照相的，但是他是一個心腸和耳朵根子都很軟的老人，他最終沒能抵抗照相師馬瘸子的百般游說，他說，照就照一張吧。我年紀大了，死都不怕了，還怕照相？他坐在堂屋門前的太陽地里，馬瘸子把一個蒙著黑布的三角支架在他面前五步左右的地方支起來，馬瘸子就鉆了進去。馬瘸子就是在鉆進黑帳布的時候被比馬德山小三歲的老人馬德水看到了究竟的。馬德水嚇得驚魂般大叫，馬德水說，娘啊，嚇死人了！馬德山在那個小玻璃框子里倒過來了，頭朝下立著，被馬瘸子手里捏著的黑氣球一捏，啪的一聲，就從脖子的地方砍下來了！馬德水的發(fā)現(xiàn)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很快動搖了一大部分上了年紀的老人的心，他們本來想著等馬德山照完后如果安然無恙的話，他們也來照上一張，可是，他們被馬德水發(fā)現(xiàn)的秘密給嚇壞了。馬德山也給嚇壞了，他哭著說，馬瘸子，你是閻王爺派來的牛頭馬面吧？你來勾我的魂呀！三個月之后，馬德山去世。上了年紀的人都嚇壞了，他們把馬德山的死歸于那次照相，他們說，下次馬瘸子再來，一定把他攆出去！而紅瓦鎮(zhèn)上的青年們卻不以為然，他們不相信照相可以把一個人照死，他們更相信紅瓦鎮(zhèn)上的赤腳大夫雷立忠的話，雷立忠說，馬德山是得癆病而死的。

馬瘸子后來又來了一次，但這次馬瘸子受到了嚴重的非難。非難他的是馬德山的子女們和上了年紀的馬德水們。他們甚至在晚上把馬瘸子的照相機偷出來藏了起來，他們威脅馬瘸子，如果不走，他們就要把那個黑匣子扔到三里地外的黃河里去。馬瘸子這次只匆匆忙忙地給年輕人照了幾張就逃出了紅瓦鎮(zhèn)。此后的一年里，馬瘸子沒有來，甚至也沒有把給年輕人照后沖洗出來的照片捎過來。年輕人都盼望著馬瘸子會再來紅瓦鎮(zhèn)，可是，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四年過去了，馬瘸子始終沒有再來紅瓦鎮(zhèn)。四年的時間，紅瓦鎮(zhèn)的人們在思想上已經(jīng)有了巨大的進步，隨著那一批年紀甚大的老人們陸續(xù)去世，他們慢慢覺得，也許照相并不能把人照死，至少六十歲以下照相的人大概不要緊的，因為那些照過相的紅瓦鎮(zhèn)的居民照樣活得很好，除了馬德山老人，這幾年紅瓦鎮(zhèn)死去的都是沒有照過相的老人啊。后來，有人傳過來話說，那個馬瘸子大概是坐了監(jiān)獄了，因為有人在更遠的一個縣上的判刑人員的游行隊伍中找到了他，他脖子里被掛了一雙破鞋，牌子上寫著“罪惡的大流氓”幾個字，據(jù)別人說，他是因為給一個少女拍裸體照片被捕的。紅瓦鎮(zhèn)的人于是也都開始罵馬瘸子，罵他喪盡天良，罵他是個大流氓。他們看著自己家孩子的鑲嵌到相框里掛到墻上的照片，罵馬瘸子，但罵過之后，他們又有了些空蕩蕩的感覺，因為他們想，馬瘸子進了監(jiān)獄，大概以后再也不會有人來紅瓦鎮(zhèn)給他們照相了，這樣想著，竟然開始有些懷念那個瘸子照相師了。

而牽駱駝的高高瘦瘦的照相師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紅瓦鎮(zhèn)的。大約馬瘸子消失后的四五年時間，這個叫李國的照相師來到了紅瓦鎮(zhèn)。他與馬瘸子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僅高高瘦瘦，有些帥氣，還在于他手里牽著一匹駱駝。駱駝？紅瓦鎮(zhèn)的人誰見過真正的駱駝啊？紅瓦鎮(zhèn)又熱鬧起來了，這次大約比過年還要熱鬧了。

那天這個叫李國的照相師和他的駱駝一出現(xiàn)在紅瓦鎮(zhèn)，紅瓦鎮(zhèn)上馬上就熱鬧起來。最先發(fā)現(xiàn)駱駝和照相師的人是一個叫雷紅林的少年。那是一個炎熱的中午，紅瓦鎮(zhèn)的人們正在午睡，只有少年雷紅林頂著炎炎烈日穿過紅瓦鎮(zhèn)的大街，他準備到鎮(zhèn)東面的水庫里去洗澡。他本是鎮(zhèn)中學的初一的學生，此時的他正放暑假，炎熱的夏天讓他煩躁，他躺在門前槐樹下的陰涼里睡了一會，但是燥熱的空氣很快把他熱醒了，他身上出了一身臭汗，于是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決定去鎮(zhèn)東邊的水庫去洗個澡。他穿一件的確良布的單衣，敞著懷，下身是一條運動短褲，趿拉著拖鞋，沒精打采地穿過紅瓦鎮(zhèn)的大街。這時候，他就聽到了一聲特異的長叫。他一下子驚醒過來，他四處尋找發(fā)出聲音的方向，他就看見從南方的大道上走來了一個怪物。那個比牛還要高大的怪物步子邁得很大，它的背上隆起了兩個巨大的突起，那聲音就是這個怪物發(fā)出來的。他一下子呆住了，就那樣怔怔地站了好幾分鐘，他才猛然想起，這個怪物就是駱駝！駱駝？一定是駱駝！他驚叫起來。他想起來在他生物課本扉頁上曾畫著這么一個龐然大物，他甚至還記起來那個教生物的老頭和藹地告訴他們，這個就是什么“沙漠之舟”。直到那個高瘦帥氣的男人牽著駱駝來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想起來要躲閃，他快速地跳開了，說實話，他有些害怕這個龐然大物。

但是牽駱駝的人喊住了他，他說，喂，小伙子，請問一下這是什么地方呀？雷紅林盯著他看了一會，他確定這個有著卷曲頭發(fā)的男人并無惡意，并且他的駱駝也并無惡意的時候，他才回答他：你來到紅瓦鎮(zhèn)了。紅瓦鎮(zhèn)？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那個男人呵呵地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他從來沒有見過紅瓦鎮(zhèn)的男人有這樣一口漂亮的牙齒，紅瓦鎮(zhèn)的男人牙齒都是焦黃的，這也許和水土有關，也許和刷牙有關。他只見過他的在縣城文化館學舞蹈的姐姐雷紅荷有這么一口白牙齒，雷紅荷每天早上都蹲在院子里的水缸旁，用一個帶毛的刷子刷牙。雷紅荷刷了一會牙嘴里就開始冒白沫，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了白沫中摻雜的血。他由此對刷牙產(chǎn)生了畏懼，但是，他覺得這個男人的潔白的牙齒漂亮極了。他看著他的駱駝問：這是駱駝嗎？男人摸一下他的頭，他躲開了，男人看著他說，這是駱駝。小伙子，你以前見過駱駝嗎？雷紅林搖搖頭，說，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是從沙漠里來的嗎？男人又呵呵地笑起來。他覺得這個男人很喜歡笑，他感覺他并不討厭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笑起來讓他覺得很親近。男人說，我們是從很遠的地方走來的，我們是從沙漠里走來的。小伙子，我們都累了，你能給我們找個地方歇歇腳嗎？

雷紅林把駱駝和男人領到家門口的時候，紅瓦鎮(zhèn)上的篾匠雷六正在自己親手編織的竹席上午睡。雷紅林推推他，說，爹。你看看駱駝來了。篾匠雷六翻了個身，眼睛也沒有睜開。他說，去去去，一邊玩去吧！這時候，雷紅林的娘從大門里走了出來，她一走出來，就嚇得“娘??！”一聲，一屁股蹲在地上。她看見一個龐然大物正低頭在他丈夫篾匠雷六的頭上方喘著粗氣。雷紅林嘿嘿地笑起來，他說，娘，這是駱駝呢，不咬人的。篾匠雷六這才翻身從竹席上坐了起來，他驚訝地看著駱駝和高瘦的男人還有雷紅林，他說：這到底是怎么了？這時候，紅瓦鎮(zhèn)的人們基本上都從睡夢中醒來了，他們噓嘆著慢慢地把炎熱的紅瓦鎮(zhèn)大街圍滿了。他們發(fā)出此起彼伏的驚嘆，這讓卷頭發(fā)男人和雷紅林都有些驕傲。雷紅林甚至用手裝作熟練地摸了一下駱駝的脖子，他看了男人一眼，兩個人都會心地笑了。

男人和駱駝就在雷紅林家靠街的一間閑置的房間里安頓下來，原來這個叫李國的男人是一位照相師。當篾匠雷六知道了他的照相師身份之后，他熱情地招呼他在紅瓦鎮(zhèn)暫時住下來，他說，你知道，我們紅瓦鎮(zhèn)的人已經(jīng)有四年多沒有照過相了。自從四年前那個叫馬瘸子的照相師走了之后，紅瓦鎮(zhèn)就再也沒有來過會照相的人，你一定要留下來為我們好好照幾張相。紅瓦鎮(zhèn)的人們都很熱情，甚至包括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沒有反對這個叫李國的照相師留下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也慢慢對馬德山老人死于照相的事件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們說，照吧。你們年輕人愿意照就照吧，我們不管的。他們一致表示了開明的態(tài)度，這讓紅瓦鎮(zhèn)的人感到很吃驚，接著他們就高興得歡呼起來。就是呢，誰不想照張相呢？何況，除了這高瘦帥氣的照相師，還有這稀奇的駱駝呢？難道你不想騎著駱駝照一張相嗎？天底下沒有誰不愿意的，除了傻瓜，就為看看這駱駝我們也要把他留下來。

照相師忙得連口水也沒有來得及喝，他就忙活起來。他先沖著那只駱駝吆喝了一聲，駱駝就慢慢地趴下了。男人心疼地用潲水飲了駱駝，然后，他從駱駝身上卸下了一個包裹和一個大的旅行包。男人打開旅行包，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取出來一架長鏡頭的照相機，他又把幾節(jié)折疊了的三腳架拿出來裝好，紅瓦鎮(zhèn)的人們馬上發(fā)現(xiàn)了他與馬瘸子的不同。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那塊覆蓋的黑帷布。他們擠到男人的背后去，他們看見了一幅清晰的彩色全景圖。他們瞪大了眼睛，問，你這個相機里面的人怎么是站立的？以前那個叫馬瘸子的照相機里的人全都是倒立的；還有，馬瘸子只能照一寸和二寸的黑白照，而這個照相師說他能夠照彩色的全身照。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就這么一會的工夫，雷紅林已經(jīng)和那匹駱駝混熟了。雷紅林的精力放在了駱駝上，他才不管照什么相呢，他喜歡這匹駱駝。叫李國的照相師喊，小伙子，你騎到駱駝上去。上去，我給你拍一張！騎駱駝？紅瓦鎮(zhèn)的人們馬上驚呼起來，誰敢騎這么高大的駱駝呢？雷紅林你個臭小子，你敢嗎？他們喊。駱駝很溫順，趴在地上，雷紅林一偏腿就上去了，嚇得紅林的母親驚叫了一聲“天哪！”駱駝站了起來，雷紅林雙手抱住駱駝背上的突起，他有些害怕了。高個男人沖他翹了一下大拇指，又微笑了一下，點點頭，他馬上不那么緊張了。男人說，看這里，對，看我這里，笑一笑，一，二，三，啪！雷紅林成了紅瓦鎮(zhèn)第一個騎駱駝的人了，后來，雷紅林的父親篾匠雷六還拿著他的這張照片說，你看看，這可是真駱駝呀！我這個禿崽子可是咱們紅瓦鎮(zhèn)第一個騎駱駝的人呢！雷六說完這些的時候，很快又會傷感起來，他嘆一口氣，說，唉，只可惜我的姑娘啊……他說的是雷紅荷?？上?，此時的雷紅荷怎么也聽不到他的嘆息了。

照相師和駱駝來到紅瓦鎮(zhèn)并在紅瓦鎮(zhèn)的篾匠雷六家里住下來，最高興的還不是雷紅林。有一個人的激動超越了雷紅林，她叫雷紅荷。而卷頭發(fā)的帥氣照相師也是在那一眼之后決定在紅瓦鎮(zhèn)住下不走的。他為了一個叫雷紅荷的漂亮女子留下來的。那時候，他還沒有和她說上一句話，他只是覺得看到她的時候，他的心禁不住深深地顫抖了一下，緊張了一下。

雷紅荷在縣城文化館學了兩年舞蹈了。雷紅荷是初中畢業(yè)后被文化館下鄉(xiāng)來選拔人才的高滿才老師選拔到文化館的。高滿才老師是縣文化館的館長，也是縣里和省里知名的舞蹈老師。那時候縣文化館很紅火，文化館里有劇團，有歌舞團，每年他們都要組織演出，有一年，高滿才老師編排的一個舞蹈節(jié)目還去了省電視臺演出并且獲了獎。所以，那個年代，進文化館唱歌跳舞成了全縣少年男女最向往的事，而雷紅荷一下子就被高老師選中了。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會選中雷紅荷，那時候的雷紅荷還沒怎么發(fā)育，瘦瘦的骨頭架子，連屁股也沒有，個頭倒是不矮，長胳膊長腿的。眼睛也大大的。高老師圍著她轉(zhuǎn)了兩圈驚嘆地說，是個苗子。是個好苗子。等兩年之后的暑假，雷紅荷再回到紅瓦鎮(zhèn)的時候，紅瓦鎮(zhèn)的人們在怎么也沒有想到回來的那個亭亭玉立的姑娘是雷紅荷。那是雷紅荷嗎？你看那條子是條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哎呀，了不得了，紅瓦鎮(zhèn)出了大美人了！這正是高高瘦瘦帥氣的卷頭發(fā)的男人牽著駱駝來到紅瓦鎮(zhèn)的那個夏天，雷紅荷暑假在家里休息。說休息也不準確，說準確點，雷紅荷是受了委屈了，雷紅荷躲在家里生悶氣。雷紅荷的委屈說起來可有些大了。

雷紅荷失戀了。雷紅荷去文化館之前還是個黃毛丫頭，可在文化館里學了兩年舞蹈后，雷紅荷就不是當年的雷紅荷了。兩年的工夫，雷紅荷身體上有了明顯的變化，具體說來，那就是該發(fā)育的都迅速地發(fā)育起來了，重要的部位爭先恐后地長，誰也不愿意落后。雷紅荷的發(fā)育先是從胸脯開始的，在中學里讀書的時候雷紅荷的胸脯是平平的，從外頭看是飛機場，從里頭看也就是兩只半生不熟的小毛桃，可到了文化館才一年，那兩只毛桃像九月里成熟的果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滿。不僅滿，而且要形狀有形狀，要彈性有彈性，有一次，高滿才老師出神似的盯了她半天，最后自言自語地說，不要再長了，再長就沒法跳舞了。但是，高滿才老師心里卻是盼望著它們再長一些的。不光高滿才老師看出來了，連雷紅荷自己也覺出來了，那兩個東西的確是舊貌換新顏，萬丈高樓平地起，夜晚的時候漲得慌，跳舞的時候顫得慌。她開始還有些不適應，買了小號的文胸使勁勒，使勁勒，她覺得它們讓她害羞。勒得厲害了，胸口就有些喘不過氣來，晚上放開的時候有深深的兩條印痕不說，關鍵是一累就憋得慌，有一次差點休克。雷紅荷哭了，先是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偷哭，后來就不管了，在宿舍里放聲大哭，她害怕她以后不能跳舞了，她害怕她不能留在文化館了，他更害怕失去高老師。她覺得高老師是她一生中最崇拜的人，高老師年紀才三十多歲，英俊瀟灑，關鍵是高老師會疼人。雷紅荷才去的時候，高老師經(jīng)常領她去他家里吃飯，高老師愛惜她，覺得她是個人才，她也心里很感激高老師。但是后來，高老師就不愿意領她回家了，她發(fā)育起來了，高老師的老婆再看她的眼神就有些不對了。但是高老師在舞蹈隊里還是對她疼愛有加，有一次，細心的她發(fā)現(xiàn)高老師脖子里有幾道抓痕，她想那一定是高老師的老婆抓的，具體為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她心疼高老師，她不敢說出來，她為他默默流淚。

雷紅荷發(fā)育起來的還有屁股。雷紅荷的屁股豐碩起來，圓圓的，健康，肥美；但雷紅荷的腰細，雷紅荷的腿長，雷紅荷的脖子長。這個雷紅荷！越看越是個美人坯子，越長越不適合學舞蹈了。高滿才老師在心里默默念叨，到了第二年，雷紅荷不僅生理上發(fā)育成熟了，心理上也發(fā)育成熟了。雷紅荷也該成熟了，過了年，雷紅荷就十九歲了。十九歲的大姑娘，什么事都懂了，何況，雷紅荷是在文化館里學舞蹈呢？文化館是個什么地方？文化館本身就是一伙青春的男男女女混亂聚集的地方，就是榆木疙瘩，雷紅荷也該開竅了。何況雷紅荷不是，不僅不是，雷紅荷在眼稍里是有一股風情在里面的。雷紅荷長了一雙鳳眼。了不得了！有鳳眼的女人是女人中最懂風情的，雷紅荷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這里一眼，那里一眼，眼睛看到哪里，哪里就有些地震。她看來看去，她就看到高滿才老師那里去了。以前的時候，雷紅荷看高老師，高老師不怕，可現(xiàn)在看高老師，高老師就有些不敢接招了。高老師雖然是老師，但高老師卻是手把手教雷紅荷跳舞的人。起！起！抬臀！抬臀！再高！高老師矯正雷紅荷的知識，他的手一接觸到雷紅荷的腰，雷紅荷就有了過電的感覺。雷紅荷開始只是覺得害羞，興奮，不好意思，后來，她就依賴這種身體的接觸了，只要高老師一伸手，雷紅荷馬上就內(nèi)心紅潮涌起，不能自已。雷紅荷突然明白，她需要，她應該，她必須，要戀愛了！

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其他的都是多余的了。椰風擋不住。雷紅荷的身體起了反應，就像剎車失靈一樣，看見高老師就要往上倒。最后還是高老師把持不住了，那天下雨，天色暗下來，高老師和雷紅荷在空空蕩蕩的練功室里兩個人就化做了一團火焰。緊。緊。勒。勒。粗聲地喘氣。和雷聲一起喊叫。然后，突然冷卻，落下來，跌下來，清醒了。高老師害怕了。難怪高老師，那個年代正是作風問題風聲鶴唳的年代，何況高老師還是名人，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家，是一個強悍的女人的丈夫，是一個任本縣高官的老人的外婿。高老師倉皇出逃，清醒后的冷水把他潑了個正著，他后悔，慚愧，害怕，他完全退縮了；但，愛情這東西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清醒，事情的規(guī)律往往是，一方開始清醒，一方就愈糊涂；一方越是逃避，另一方就越是執(zhí)著；一方想全身而退，一方就玉石俱焚。雷紅荷像一只飛蛾一樣撲向了高滿才，結(jié)果呢，飛蛾撲火，自己很快燃燒起來。高滿才決絕地與她分手，把她推薦給另外一個舞蹈老師，自己找了個機會到省城里進修去了。

雷紅荷失戀了。

那個炎熱的夏天，駱駝和高瘦的照相師來到紅瓦鎮(zhèn)的那個暑假，雷紅荷就蜷縮在紅瓦鎮(zhèn)篾匠的家里獨自養(yǎng)傷。她像一只幽怨的貓一樣慵懶，散漫，充滿怨恨和絕望，甚至有了恨，有了死灰般向死的念頭。當雷紅林把照相師帶回家的那一刻，她正在堂屋里午睡。迷迷糊糊的做夢，她夢見高老師來了，來紅瓦鎮(zhèn)看她來了，高滿才和他的妻子離了婚來找她來了。外面的吵鬧把她驚醒，她一下子來了脾氣，她起身出門，她要在弟弟雷紅林的臉上扇上兩巴掌，她蓬亂著頭發(fā)，沖了出來。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與照相師相遇的。高高瘦瘦的照相師年輕，和善，雖然一臉的疲憊，但是疲憊絲毫遮掩不住他的英氣，俊朗。更讓她吃驚和心跳的是，他，后來知道這個叫李國的甘肅人竟然和她的老師高滿才如此相像！太像了！那眼神，那動作，那藝術家的氣質(zhì)……唯一不同的是照相師比高滿才要高一點，一丁點，要瘦一點，一丁點，頭發(fā)要卷一些，但這卷發(fā)來得正好，她喜歡卷發(fā)的男人。雷紅荷一下子沒了脾氣，她只剩下心跳，只剩下滿懷的慌亂了。

吸引住紅瓦鎮(zhèn)的人們的是駱駝和男人的照相機。尤其是那些孩子們，他們每天都要來雷紅林家門前看拴在大槐樹上的駱駝。篾匠雷六還專門找來了高腳凳子，需要照相的人都可以到駱駝上騎一騎，這匹駱駝真聽話呀，不管誰到它身上去騎，它都那樣沉默而親切。它抬著頭，看四周的人們，它脖子里的毛有些長，照相師在它的脖子里掛了一串鈴鐺，抬頭低頭的時候，鈴鐺就會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那樣曼妙。照相師說那就是駝鈴聲，在西部的沙漠，販賣香料和藥材的駱駝商隊走過，那悠揚的駝鈴聲是沙漠里最好聽的聲音。那天，連馬在英老人也禁不住誘惑，騎到駱駝上照了一張彩色照片。馬在英老人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據(jù)說他年輕的時候流亡到西部，見過駱駝，但是他從來沒有騎過駱駝。他現(xiàn)在的最大的心愿就是死之前能騎一騎真正的駱駝，他固執(zhí)地要騎，誰能拂了這樣一位將死的老人的美意呢？于是，那天，照相師免費為他照了一張騎在駱駝上的合影。老人騎在駱駝上合不攏嘴，他掉沒了牙齒，他笑的時候，嘴成了一個大黑窟窿，皺紋也一條一條堆積起來，但是，誰都說那是他一生中笑得最好的一回。馬在英老人起了一個模范帶頭作用，于是老人，孩子，紛紛騎在駱駝上讓照相師這樣那樣地拍，他們作各種造型，笑，再笑，他們雙腳懸在駱駝的肚皮上，比坐了飛機還要美氣。駱駝則成了雷紅林的坐騎，他每天都要上去坐一坐，他抱住駱駝的駝峰，好像騎在了山坳上，好像騰云駕霧一樣了。

帶給人們驚喜的還有照相機和彩色全身照片，以前的馬瘸子只會照一寸二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在照相機上一律倒立，頭朝下，還被蒙在一大塊黑布里不敢讓別人看到。洗出來的照片則齊刷刷在頸部和肩部斷掉，紅瓦鎮(zhèn)上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都覺得晦氣；但是，你看看人家李國吧，人家是怎樣照的？彩色照片上，紅瓦鎮(zhèn)的人一個個抬頭揚氣，連那衣服上的一個小碎花朵都能照得清楚！女人們就是揚聲機，就是活廣告，紅瓦鎮(zhèn)的男人和女人都被照相師的彩色照片迷住了，他們看著自己的照片笑瞇瞇地陶醉著。他們都有一個秘密，但是誰也不愿意揭露，那就是彩色照片上人看上去都比自己本人漂亮不少，她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這么漂亮，她們心里美滋滋的。特別是雷小瓜把自己的彩色照片讓媒人帶著出去相了一次親，結(jié)果娶回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的故事更讓紅瓦鎮(zhèn)上的人們對照相師刮目相看。那一段時間，紅瓦鎮(zhèn)上人照相是照瘋了吧。他們覺得過年也沒有這樣熱鬧過的。

紅瓦鎮(zhèn)上唯一沒有照相的年輕人就是雷紅林的姐姐雷紅荷了。她不照。雷紅林喊她，她不理。雷六喊她一起照全家福，她不照；把雷六氣壞了，摸了編席的翹刀要揍她，被照相師拉住。照相師只是看她，默默地看她，一個暑假的時間，照相師都沒有和她說一句話。不是不想，關鍵是兩個人就像隔著一層窗戶紙，捅不開。照相師在雷紅荷面前就不自在，就緊張，離開了就又到處轉(zhuǎn)著眼找她，想她。令他不解的是她看他的眼神里，既有羞澀，崇敬和愛慕，同時又有著怨恨和冷寒。他吃不準她的想法，他不敢輕舉妄動。

后來事情的發(fā)展誰也沒有料到，表面上住在紅瓦鎮(zhèn)上的照相師每天都熱情而忙碌地幫來照相的人騎上駱駝，給他們照相，他依然和雷紅荷不說一句話。雷紅荷的娘后來感到了一點蹊蹺，越是這樣生分，她越覺得他們兩個人不對勁，但哪里不對勁她說不上來。她就留心起自己的閨女雷紅荷來。

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事是什么時候做下的。一切都不動聲色。直到雷紅荷要開學前的那幾天，雷紅荷的娘突然在雷紅荷的貼身內(nèi)衣里翻出來幾張照片。她把這幾張照片一拿在手上就昏厥過去，她喊了一聲“娘??！羞死我了！”就昏死過去。還是雷紅林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景，他拿過照片，他看見了照片上裸體的雷紅荷。十幾張，都是雷紅荷的照片，一絲不掛，各種姿勢，毫不羞澀地把身體最重要的部分暴露著，還有一張，大概是雷紅荷和照相師摟在一起的裸體照。雷紅林把它拿給雷六，雷六一下子呆住，然后，滿地找那把翹刀，他咆哮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他推開雷紅荷的房間，沒有找到雷紅荷，他又推開照相師的房間，他一刀刺向了照相師李國。照相師拔腿就跑。

紅瓦鎮(zhèn)上的人們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唏噓，嗟嘆，咒罵，拍大腿恥笑，他們來到篾匠雷六的家門前，一起動手，圍住了照相師，把照相師吊在了大槐樹上。他們把照相師的照相機砸爛在地上，然后，每人啐一口唾沫。雷紅荷跑了，雷紅林的娘瘋了樣的大罵，羞得要上吊，要喝農(nóng)藥，她伸了兩只手在地上拍，把照相師的祖宗八代都罵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吊在樹上的照相師不見了，雷紅林的娘還發(fā)現(xiàn)雷紅荷房間里的衣服少了好幾件。但是，那匹被照相師從西部的沙漠里牽過來的駱駝卻還靜靜地拴在大槐樹下，那匹駱駝真高大啊，它站在那里，抬起頭來吃樹上的槐葉，一點也不費勁。

許多年后，紅瓦鎮(zhèn)的人們回憶起當年的照相師和雷紅荷，還在不絕地咒罵，他們說，那個挨千刀的照相師啊，真是又一個馬瘸子！馬上有人接上說，怎么這天下的照相師都是這么一個他娘的德性呀！只是便宜了那個甘肅來的瘦子，他應該和馬瘸子一樣拉出去槍斃！而那匹駱駝已經(jīng)很老了，它依舊拴在篾匠雷六家門前的大槐樹下，吸引著紅瓦鎮(zhèn)的年輕人來照相。他們騎在駱駝上的時候，總會想起老人們講的那個傷風敗俗的故事，而他們卻總是會充滿艷羨的說，多么浪漫的愛情啊。這時候篾匠雷六也已經(jīng)很老了，在他家靠街的臨街房上，掛著一個“駱駝照相館”的招牌。門口坐著的照相師正是當年紅瓦鎮(zhèn)上第一個騎過駱駝的少年雷紅林?！矩熅?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