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

我的朋友鶼低頭呷了一下茶，然后合上茶蓋，他把目光側(cè)向了窗外其實窗外什么也沒有，那扇窗是虛擬的，是這家茶樓主人的一個創(chuàng)意罷了，我們這間是不靠街面的，只有左側(cè)的一排才能看到寧波月湖迷蒙的夜色。我看了看他，他的目光寧靜又有幾分凄涼。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下午五點從杭州匆匆趕來，我們只是去寧波城隍廟那兒的一家真功夫店各自要了一份木耳炒鴨塊烏骨鴨湯的套餐吃飯不是最主要的事。

朋友鶼坐在竹椅里，仰面了許久，目光時而清濯時而迷迷離離我是很珍視這種時分的，甚至已有一絲感動泛起，仿佛一滴清咧的水已滲浸過來。兩個男人能坐在清靜的茶樓里，本身就是一種精神的給予，這種給予在一片喧囂與浮躁中顯得多么重要人除了五谷雜糧，還需要什么呢?這是不言而喻的。我的朋友鶼仿佛將目光從前世中拉了回來，他翕了一下，他說他常常想起她，后來鶼告訴我他昵稱她鰈。茶樓的背景音樂是首民歌《小河淌水》，旋律是清新繾綣而又有絲傷感。茶樓的音樂有時仿佛就是一把镢頭，一镢一镢直刨出你的心，你的心無法躲藏。

那個細雨霏霏的晚上，我在鎮(zhèn)明路上的清源茶館聽完了朋友鶼與鰈的故事。我的朋友鶼仿佛精神還鄉(xiāng)了一次，又仿佛涅槃了一次他的目光純粹起來了，仿佛一泓清幽的溪水潺流著。

我回到家，望著夜色中的天花板，再也睡不著。鶼的那雙活泛的眼仿佛一口被攪動的幽深的井，這井好像打在我的心上。我知道了愛的力量。

你不知道，她是那么一個溫婉而聰慧的人我后來叫她鰈仿佛不明白我這樣稱呼她的意蘊。我的名字是我父親取的，我的父親是個小學(xué)老師，他給我取這個名字時，很多人都茫然，不知什么意思，但因我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喜慶，大家都順著我父親的意思在他們眼里我父親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母親沒有，她一個字也不識，我父親教我母親認她的名字，教了很多遍也無濟于事，我母親說她寧可刷鍋洗碗在油燈下納鞋做衣我父親嘆了口氣。直到我二十四歲時，我父親才鄭重其事地跟我說，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找一個鰈樣的女人我父親就這么說了一句話。我和我父親的目光從我懂事起就從沒碰撞過，更別說父子情深般的交流這是一個男人成長中的缺憾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倩如我后來知道了鶼鰈的意思，我更不敢正面看父親了，總是偷偷用余光剜父親一眼，父親的臉上總是平凡而土黃色。你知道鶼鰈什么意思嗎?鶼鰈是比喻感情很融洽的夫妻。父親的平凡而土黃面容讓我更深地體味著一個男人內(nèi)心的落寞與孤獨，那種落寞與孤獨一定是把冰涼的而寒光閃閃的鐵鉤。肺腑的情感仿佛鶼鰈，那更多的意思肯定是心靈的相通，而這是很難的，縱然當時很好，但時光這把無比鋒利的刀真的會割舍一切。

我在一次偶然的情形下認識她的我不需要詳細地說這一點，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對許多事物的看法有著驚人的一致，我們常常發(fā)表著對一個問題的共同的看法，我們的看法尖銳而同質(zhì)這讓我們的距離一下子就近了。人活著的快樂不是家有萬貫錢財，而確實是心靈的溝通我想，這一點你一定能理解這是一個讓我有感覺的人，仿佛開始進入內(nèi)心。我們沒有見面，只是彼此通過電話一步一步走進對方，心靈的感應(yīng)有時會讓人感到最大的溫暖人的孤獨與寂寞其實就是心靈仿佛大海上的浮萍，無所依靠而帶來的恐懼與內(nèi)心的寒徹。她是一個非常溫婉的人，少有的善解人意，其實，我們相識時，我是非常不開心的，事業(yè)受挫，當然這是在別人眼里，我內(nèi)心的感受當然不是這樣子，我不開心并不是因為別人的評價，而是來自于身邊親近的人的看法，因為這些人同樣不理解我。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活在別人眼里的人但她非常理解我，她說社會是復(fù)雜的，就仿佛陽光與樹蔭的關(guān)系，陽光越強烈，樹投下的陰影就越濃越重，陽光沒有，樹蔭也就沒有她說，人要有神圣的天空，也要雙腳著地人要有一份自己樂意去做的事，并能給他人帶來快樂就行。我們初識時，總會說一些大得好像不著邊際的東西，但其實這就是靈魂的東西，這就是靈魂的碰撞。我們仔細琢磨起來，人們相愛與否恰恰就在于這些東西碰撞與否我現(xiàn)在好像在臆語是嗎?不是的真的。后來，我們也會談油鹽醬醋柴之類的事。我漸漸感覺到內(nèi)心的溫暖是溫暖而不是灼熱，仿佛寒冬或暮秋里的陽光，只有那個時侯的陽光射到背脊上才是溫暖的我后來知道了她的事，她二十九歲，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很不錯，對感情的情她好像懂得很晚，以至于在大學(xué)念書時她還會不懂事地跟在去赴約的女同學(xué)后面，同學(xué)善意地譏笑她跟屁蟲，她還瞪大眼睛看同學(xué)。她說在班上她最小，十六歲就上了大學(xué)，同學(xué)大都大她二至三歲。二十七歲上她才結(jié)婚。不否認婚后她也有過幸福，但那是極為短暫的，她丈夫后來做起了生意而且也確實有了錢了，一年的收入少說也有將近二百萬元但他們的交流開始慢慢少起來，甚至長時間碰不著面，一個早上去上班了，另一個還在睡，他們用留言條傳遞生活中最基本的信息，這些信息沒有半點是關(guān)于對周圍或社會上所發(fā)生事物的看法，更談不上精神上的交流她開始感覺到自己仿佛是一只籠中的鳥，她說當她有了這一意識時，她的心突然就像掉入了無底的冰窟，她直感到寒冷她突然意識到她的生命之舟偏向了，這不是她要的生活后來即使有機會在一塊，他們也是極少有交流，她說他那時滿腦子就是金錢，人變得十分功利，他拒絕與任何不能帶來生意利益的人交往，哪怕是親兄弟姐妹她說，這讓她非?？謶?，她仿佛看到了她凄楚的未來她說她要遠離這種生活。但她知道他不會同意。她決定去留學(xué)她這樣做就是迫使他放開她。

這就是我們當時聊到的我后來沒想到事情會變化成那樣一點也沒想到，真的很多事情你無法預(yù)測，尤其是情感的事。那時，我的內(nèi)心感到了異常的充實，心里一想到她總是暖烘烘的，這種感覺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我甚至一想到她，內(nèi)心無端地就會變得純粹起來，她仿佛一面鏡子豎在那，真的如柏拉圖所描述的那樣我后來知道她也一定是這樣的因為后來發(fā)生的事讓我斷定了這點。

有一天她跟我說，她不想去留學(xué)了我說為什么呀?她說，她現(xiàn)在不想去了，我再三追問，因為我內(nèi)心是矛盾的，既希望她去又希望她留在上海我追問她給我一個結(jié)果，多少是出于一種虛榮與內(nèi)心被溫暖的需要她說，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呀你看我多傻后來琢磨出她一點意思，我那時，一股暖融融的東西在心上彌漫其實，最能驅(qū)趕孤獨寂寞的是愛。

她有天跟我說，我想見你。我腦子一陣眩暈，是被幸福弄得暈眩了。

我想了想去了。那是初秋的一天，陽光好得不得了，真的，我原本是厭惡上海的，我不喜歡上海人那種莫名其妙的無知的傲氣，但那次卻覺得到處是溫潤而多情的感覺她約我在她家附近的上島咖啡門前見，我到那里時是中午十二點半左右我先到那兒。茂盛的梧桐樹開始飄落花絮，路上行人不是很多她過來了，高挑個子，上身穿件很休閑的絲織衣，裙子是絳色的，裙子長及腳踝骨。我們從人流中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她的眼光是喜悅而興奮的她說，我們?nèi)コ渣c飯，她挽了我的胳膊。我們很隨意地在一個小吃店里吃了飯，其實就是一大碗餛飩，那時就覺得很輕松后來我們?nèi)チ遂o安公園。時光飛逝。我那時就只有這種感覺。我們好像有聊不完的話太陽仿佛一下就墜地了，街燈己亮了起來。我們離開公園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她說，我們?nèi)ツ暇┞匪f她已有許多年沒有在晚上走過南京路她是個很聰明的人她不問我何時離開其實我是打算乘凌晨四點二十六分的火車離開上海的，這是最后的打算。我們一路走著，互依著，遇到路障時她總會敏捷地拉我一把在南京東路一餐館我們點了四個菜，她說不要多點，點多了浪費。我們一共吃了七十八塊錢。走到外灘時，已是十一點了。我們倚在石欄上，眺望著燈火輝煌而又神秘的浦東，看著幽幽的江面，她告訴我哪座大樓是世貿(mào)大廈哪是東方明珠塔。我們靜靜地看著外灘—直到了凌晨一點。我們又從南京路回去我離開她時，她眼里有一絲落寞，什么也沒說她轉(zhuǎn)身遠去。

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已植入我的內(nèi)心了。后來事情的發(fā)展你可以想象，但是我們幾乎不可能，尤其是我覺得不可能，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她哭了一個下午她說我永遠會記住你過了些日子她突然告訴我她要出國了。我還是被這消息擊打了一下，有些趔趔趄趄。我半天說不出話，我說你不出去不行嗎?她說，沒意思，一切都是傷痛她說，我走時會在浦東機場給你電話可后來幾乎是整整五個月沒有她一絲消息。那些日子我過得很憂郁。

有一天我的郵箱里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告訴我，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就預(yù)感到后來會發(fā)生的事，她說，如果感覺一般她就與我在咖啡廳彬彬有禮地喝著咖啡然后借故離去，她說她遠遠見到我就心悸般顫栗與喜悅，她說她一開始就挽著我胳膊仿佛挽著自己生命中的親人她說她離開上海時，一個人去那家小餐館吃餛飩，一個人去靜安公園而且仍舊坐在那條木椅上，一個人去外灘，她重訪了一次我們曾走過的路線，她說溫馨傷感仿佛泉涌奔襲而來她說，在浦東機場，在孤獨像把鏟子挖啃著她的內(nèi)心時她多么希望我突然出現(xiàn)她面前，她五次拿起電話又放下，最終她放棄了，她說只要在話筒里一聽到我的聲音，她說她知道自己走不了。過安檢時，她回頭看了一下熙熙攘攘的人，然后淚如雨下走向飛機。

我給她回信，我昵稱她鰈，但信石沉大海。

鶼說完他們的故事時，他已像個孩子，目光清澈溫潤鶼又長久地望著別處，仿佛神光彌漫在眼前我為他們而感動。在現(xiàn)實的塵埃打得我們無暇修繕自己的靈魂時，愛使我們的人性返回原點。我更為那個被鶼昵稱為鰈的她而感動，一個人獨自重訪曾灑過繾綣情意的路，她要隱忍多少苦楚，同時，在孤單的路上，也許重訪讓她永遠帶著那份傷痛與美好上路那份珍藏或許就是她心靈上永遠的一塊美玉。

現(xiàn)在望著被黑暗遮蔽了一切的天花板，睡意全無。許多原本暗藏的往事仿佛被水洇了一般呈現(xiàn)出來我之所以被她感動，是因為我深深理解重訪的意義，當心靈孤單時或心靈承受不起太多的現(xiàn)實砂礫時，重訪會抹去已遮蔽心靈的塵土，讓自己純粹些。

睹物思人，思人而心靈清澈。

那年，我高中畢業(yè)了。七月初，田野上到處黃燦燦的，谷穗沉甸甸的，我們的班主任楊涵老師帶著十來個他器重的學(xué)生在田野上到處走。我們來到我的同學(xué)蓮的家，她家在一個火車站，父親是站長。同學(xué)蓮的家是溫馨的，她和姐各有一間臥室，我們看過后，她叫她母親招待我們的老師和其他同學(xué)，她在她的臥室把我叫住了，她臥室的墻壁上掛了兩個相框，是她和姐的許多照片。我看著，她叫我去床頭柜上看。床頭柜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她的大照片。我抬頭時，她的眼晴正看著我，目光是定定的，她雙眼純凈得仿佛兩眼井，深幽而清冽。她的臉紅了，垂了下去。她說，喜歡這兒嗎。我點點頭，仿佛一個孩子。我記起我們在校園里的事，快畢業(yè)的前半年，上課預(yù)備鈴響時，她總會在那棵槐樹下靜靜地看著我進教室，我知道她的目光仿佛一只陶罐儲滿了她的心思。

我們離開她家時，她說什么時候去你家我會去的。我告訴她過三天就去。她看著我說好的。走出很遠，我回頭看她時，她站在幾株木棉樹下一直目送著我。

三天后她來到我們家，她一路問來我的父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母親見楊老師帶這么多同學(xué)來就是瞧得起她。手腳利索地弄了飯菜，她熱情地夾菜給楊老師，又給我的同學(xué)，她夾菜給我同學(xué)蓮時，母親似乎格外親近地按著蓮的手，母親說，你多吃點蓮抬頭看我時，臉色一陣緋紅。

吃過中飯，太陽偏西了。灶堂間已斜過一道晃眼的太陽光，母親在那一束光柱里刷鍋洗碗我坐在灶前的石墩上，雙手支著下頦看母親洗碗，與母親說著話母親問，那扎兩支辮子的是哪里的母親說，我去井里打水，她跟去幫我打呢，這妮子懂事我恍然大悟，難怪大半天沒見同學(xué)蓮。我和母親正說著時，我的同學(xué)蓮進來了她說，媽媽，別做了，歇下吧，你都干了快一天了，同學(xué)蓮就要搶母親手中的洗碗布。她們搡來搡去我雙眼熱熱的。太陽偏西時，楊老師帶著他們離開了我家。在村口一棵大樟樹下，同學(xué)蓮盯著我：去我家玩她塞我一張紙條你—定要來，同學(xué)蓮說。

我看了看紙條，落寞地看他們一路離去那是一九七五年，我明白自己今后的日子就如夕陽下回村的牛。

一直到年底，我終究沒有去那個車站。

這年的臘月，我收到同學(xué)蓮的信，她托我這幾天替她買幾十斤花生好過年派用場第二天母親就叫我去附近的村莊買，說那里的花生好我冒雨打傘出去，雨點打在心上一般田野上一片灰暗，寂靜。我挑好花生往回走到山腰時，我姐跑過來接我，姐說我同學(xué)蓮來了。這次蓮在我們家住了四天。我們家受到了村里人少有的尊重，在那樣的年代，我從心里感激同學(xué)蓮。蓮要走了，我和父親母親趕緊送她到了村口的樟樹下，父母親跟她告別了。樟樹下就我和蓮蓮看著我，說：我拎不動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叫我送她到昌傅火車站。我們走過了一村又一村，翻越一座山時，她說她走不動了。我們坐在路旁的草地上，默默地望著遠方空氣仿佛彌漫著飴糖味。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我們默默地往前走，都知道往前走一步意味著什么誰都想打破這種壓抑的氣氛，但很長時間誰都不作聲。我們穿過一個小鎮(zhèn)的老街石板路，再往前走一里就到車站了。石板路是青幽而細長的。中午的陽光落下來，我們仿佛度量著斜長的巷子蓮?fù)蝗煌Ａ讼聛恚粗?，臉一下子就紅了，眼睛緊緊地盯住我，很久很久，蓮又低頭往前走了她說，我可以過來幫助媽媽。我的腦門子一陣空白，我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很長時間，同學(xué)蓮的那雙眼仿佛是我面前的一盞燈，它照亮了我前面許多灰暗的路程及至現(xiàn)在。

兩年后我考進了省城南昌我不久就收到她的信，她告訴我，她得知我考進省城后，她高興得哭了，她說她自己證明了自己她說，她曾悄悄地重訪了那條青石板路，她說她想再去聆聽那生命花蕊開合的聲音，那畢竟是她今生的第一次她說那聲音會讓她一生傷感痛楚又幸福著。

我長久地被感動著后來我去找過她，但都讓我失望而歸。我知道她在躲避我，她知道有許多東西是只能留在記憶里。

現(xiàn)在，心靈不管被塵埃蒙蔽怎樣，回老家時我都要去小鎮(zhèn)那條青石板路上看看每次我總覺得拾撿到了許多的東西，面對著那份曾有的真情，心靈的污垢或塵埃總被蕩滌得干干凈凈。我想著柏拉圖的話：惟有愛情是一種持之以恒的感情，愛情，是使人向善向上的力量。

當一切需要我們獨自去面對時，愛讓我們不孤單。

有天，想著鶼鰈的故事，想著同學(xué)蓮，想著我在那青石板路上的徘徊不前時，我看到了一首以女性視角寫的小詩：

如果我知道路在何方，我就

在乎有誰同行；

既然能通向天堂，為何不帶

上我的愛人?

如果我知道有誰同行，我就

不在乎路在何方；

即使通向簡陋的草房，我也

要舉起拍門的手掌

很久很久，我唏噓著，然后淚流滿面。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