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得厲害,風(fēng)并不大,但從臉上劃過去,像被竹蔑子拍了一下。趙一純披著夾襖,噗嗒噗嗒往學(xué)校走。他覺得天氣有點奇怪,秋作物還沒收完,風(fēng)咋這樣狠呢。正是星期天,學(xué)生都在家里,本不必到學(xué)校去的,趙一純不放心,還是決定到學(xué)校瞅瞅,因為明天他就去外地打工了。打心眼里講,他不愿去,自己雖是民辦代課老師,也不能撇下孩子離開呢,但不去又不行,給妻子看病借的七千余元,拿啥還給人家呢。
風(fēng)一個勁地吹著,葉子從樹上掉下來,在地上吱吱地劃著響聲。葉子沒了,掛在樹枝上的玉米越發(fā)顯得金黃,這種黃澄澄的顏色,加濃了秋天的街景,讓村人都覺得,今年的收成真好。學(xué)校前頭有個高崗,高崗兩旁是片空地,空地上曬滿了白光光的花生。趙一純往這一站,心里感到暖了一下,往上瞅瞅,覺得天似乎變藍(lán)了,水樣地掛著,好像隨時都會有哈啦流下來。他猛然想起妻子,以前碰到好天,他們也把糧食扛過來曬,這里寬敞,樹少,陽光好,趙一純擦擦眼,他似乎看到妻子正弓著腰,呼啦呼啦地翻著花生咧,可妻子永遠(yuǎn)不會這樣了,她終于還是病死了。這時他覺得身體整個地往下墜去,下面好像有個挖好的井。他家的狗大黃蹭他一下,他才夢醒般醒了過來。他摸摸大黃的頭,大黃唧唧地說著什么,趙一純的身子陡然涼了一下,他沒心瞧這風(fēng)景了,和大黃一同進(jìn)了學(xué)校里。
校園里靜得很,幾片碎紙被風(fēng)一吹,一個個勇敢地?fù)涞綁ι?,地上有掃帚劃過的痕跡,上面的浮土朝一邊擁去,如干涸的河床。趙一純似乎瞅見學(xué)生們都在,都沒有走,他們的聲音還沾在樹枝上,沾在墻頭上。學(xué)校有兩排教室,他教的學(xué)生在后排最里面的教室,門口有棵泡桐樹,昏黃的天光下,鐵灰色的枝杈,零亂地刺向空中。他把鑰匙插進(jìn)鎖里,鎖并沒打開,他往下起勁一拽,鎖才嗒地開了。鎖舊得厲害,早就該換了,學(xué)校太缺錢,只好這樣遷就了。他推開門,有股霉味迎面撲來,但他覺得很親切。他慢慢地走到講臺上,講臺上有張破桌,用手一摁,吱吱呀呀亂響。他在講桌邊站好,目光炯炯地往前瞅著。他覺得孩子們都規(guī)矩地坐著,準(zhǔn)備聽他講課呢。趙一純心里甜滋滋的,他感到好長時間沒見到他們了,于是他睜大眼一個個地打量著。班上共有45名學(xué)生,25名男生,20名女生。一閉眼,他能記起每個孩子的聲音。他認(rèn)為教室是由聲音組成的,他喜歡孩子的讀書聲唱歌聲。這種聲音好像都滲透了墻上桌子里,不管他們在不在,只要靜下心,都能聽到他們的聲音。這時趙一純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想,要是弄個錄音機(jī)把這些聲音錄下,該有多好,這樣不管走到天南地北,想他們的時候,就打開錄音機(jī)聽聽。這種想法讓趙一純激動起來,但他閉眼想想,哪有錄音機(jī)呢。趙一純并沒灰心,趁這個時間,他可以好好聽聽,仔細(xì)聽聽,盡量讓這些聲音一點不漏地留在自己的心里。
他從前排往后瞅,每個空著的位置,他都能叫出名字。桌凳雖然破舊,但孩子們總會讓他耳目一新。他一個一個往后瞧,眼光落在每個桌凳上,他仿佛聽到嗒地一響,這時他的心似乎被輕輕地摁了一下,有種酸疼酸疼的味道。倒數(shù)第三排有張最破的課桌,兩月前他修過一次,使用課桌的是個叫王玲的女生,她的父母外出打工,她只和奶奶過活。王玲膽小害羞,桌子破了不敢言語。趙一純走過去,搖搖桌子,桌子吱吱呀呀地像喝醉了酒。趙一純蹲下身,發(fā)現(xiàn)桌腿的榫頭開裂了,上次釘?shù)尼斪右粋€不剩。趙一純從墻角處撿了幾個銹釘,又吭哧吭哧地釘了進(jìn)去。
趙一純不放心,他從后往前,把每張課桌都查了一遍,課桌大多還算牢固。他站在講臺上,還是不想下來。他扭頭瞧了一圈,瞅見貼在墻上的課程表,一角高高地翹了起來。他想用漿糊粘上最好了,可是教室里是沒有漿糊的,趙一純只好用個釘子,狠狠地釘上了。他看了看,終于滿意地走下了講臺。房里暗得很,趙一純睜大眼,在房里來回地瞅著,他想把屋里的東西,一件不剩地印在腦里。這時外面卷起一陣風(fēng),他聽到窗戶噗噗嗒嗒地響了起來。窗戶上沒有玻璃,上面用一塊油布糊著,風(fēng)把油布吹開了。趙一純走過去,看到油布被扯去一角,上面的釘已死死地鉆進(jìn)窗欞上。老釘拔不出來了,他想再找?guī)讉€釘子,可撅著屁股尋了半天,沒發(fā)現(xiàn)一個釘子的影子。風(fēng)又洶洶地擠了進(jìn)來,油布張狂地脹著身子,像兜滿風(fēng)的帆。趙一純掂個磚頭,重重地壓了上去。
屋里越來越暗,就跟傍晚一樣,趙一純把門打開,讓光線更多地進(jìn)來一點。他看到后墻上的《學(xué)習(xí)園地》上,濺了好多泥點。他掏出手絹,一點點地擦掉了。這時他瞅見夏小蘭的名字,便突然想起,還有批改的作業(yè)必須交給她。
趙一純走出教室,大黃還在門口臥著,它身上沾了許多枯葉。他把枯葉拂掉,輕輕地拍拍它。它抵抵他的腿彎,露出戀戀不舍的樣子。趙一純正要鎖門,他看到門鏈銹得快要斷了,他想重新買一個,但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后悔沒有早點檢查,沒有更周到地安排。
趙一純走到夏小蘭家里,夏小蘭的爺爺正在剝玉米,他瞪了一陣,才把趙一純認(rèn)了出來。老頭趕緊搬條凳子,叫趙一純坐下。趙一純問他小蘭的父母啥時才能回來,老頭說,春節(jié)回來就不錯了,上海的工資高,少干一天,就少掙十幾塊錢呀。趙一純知道夏小蘭的父母已出外打工多年,和老頭怎么也講不清這些,他只好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把夏小蘭的作業(yè)本拿了出來。夏小蘭正在后院挖溝,她見了老師,就噔噔地跑了過來。趙一純把作業(yè)本翻開,一一地給她仔細(xì)講解。他感到自己就在講臺上,旁邊還有幾十位學(xué)生,他們都睜大眼,直挺挺地聽著。這是一道四則混合運算題,趙一純針對夏小蘭出現(xiàn)的錯誤,又出了幾道新題。夏小蘭做完后,凡是出錯的地方,再給她一遍遍地講。趙一純怕夏小蘭聽不懂,也擔(dān)心自己講得不清楚。他們就坐在院里,風(fēng)刮過來,又刮過去,風(fēng)搖著樹枝,也搖著趙一純的紙和筆。趙一純下意識地扭過頭去,他發(fā)現(xiàn)夏小蘭的爺爺也揚(yáng)臉聽著,老人的頭發(fā)讓風(fēng)吹得零零亂亂的。趙一純心里疼了一下,他謙謙地說,大爺,天恁冷,你快點回屋吧。夏小蘭的爺爺說,你也冷吧,咱一齊回屋吧。趙一純剛講到關(guān)鍵處,他覺得不能中斷,要是重新講起,就有點不易接受了,他把最后一處講完,一片雪花正好落在他的胳膊上,雪花化了,留下一塊指蓋大的濕印。趙一純摸摸濕印說,小蘭,咱回屋里吧,外面太冷了。
夏小蘭的爺爺已把凳子擱到當(dāng)門,并倒了一碗暖暖的茶水。趙一純打開書,布置了十道數(shù)學(xué)題,叮囑夏小蘭一定得做好,因為這是代表性的基礎(chǔ)題,要是不會的話,后面的就很難學(xué)好了。夏小蘭眨巴著眼,怯怯地瞅著老師。天光弱得很,夏小蘭站在門口,臉部一半顯得光亮,一半顯得灰暗,孱弱得叫人心疼。趙一純不想把要走的事告訴她,但又怕她不用功聽課,所以狠狠心還是給他講了。夏小蘭聽后,眼淚簌簌落了下來。她哈著長氣說,老師,能不能不走,趙一純扶住她的肩膀,嘆口氣說,孩子,給你說不清,用不多長時間,我會回來的。
天陡然黑了下來,來得極快,好像一個大幕,說合就合上了。大黃照例跟在后面,不聲不響地圍著他。趙一純走了很遠(yuǎn),回頭瞧,夏小蘭還在門口站著,雪花落在她的臉上,淚水和雪水溶在一起,她的臉像洗了一樣。他嘆口長氣,扭過頭,繼續(xù)往前走。路坑坑洼洼的,走著跟跳坑一樣,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但趙一純喜歡走這樣的路,他覺得這樣的路走起來安穩(wěn)自在,沒有絲毫的慌張和不安。街兩旁有零星的黑糊糊的東西,定睛一瞅,或是搭在墻上的薯秧,或是誰家堆著的干柴,這是一種溫暖的氣氛,撲悠撲悠地圍著他。趙一純仔細(xì)地品味著,像含著一塊噴香的餅干,越嚼越有味道。他后悔以前沒發(fā)現(xiàn)這些,臨走了,才感到它的親切。他從北面來到南面,街略微寬敞些,并多了幾點燈光,趙一純?nèi)芫妥≡谶@里,他還有事向他交待。
家里正好有人,三弟見他進(jìn)門,先是一愣,然后就掂出一條板凳,遞給了他。弟媳婦問他吃飯沒有,趙一純說,吃過了,她就拿出碗,倒了一碗紅糖水。趙一純平常不抽煙,這時他掏出煙,給三弟一根,自己點上一根。趙一純深深地吸了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煙霧翻卷著往里屋涌去。趙一純畢竟沒吸過煙,他被嗆得咳嗽起來。他擦擦被嗆出來的眼淚說,明個我就準(zhǔn)備走。三弟說,你走后學(xué)生咋辦。趙一純說,學(xué)校暫時找不到老師,只好先叫咱爹替著,他當(dāng)過老師,水平不亞于我。趙一純說完,腦袋深深地低了下去,像有深深的難過。過了一陣,他終于抬起頭說,其實我不忍心瞅著學(xué)生不管,你嫂子死了,借別人七千多元,不能叫人家跟著屁股要帳呀。三弟壓著聲音說,說實話不好聽,這代課老師有啥干頭,一個月就那百十塊錢,隨便弄點啥,都比干這強(qiáng)。趙一純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他不知怎樣回答三弟的話。一根煙吸完了,他把煙蒂摁在地上,散亂的煙灰被風(fēng)吹得飛揚(yáng)起來。趙一純彈彈手上的灰,鼓著勇氣說,我喜歡教學(xué),我不能眼睜睜地瞅著這些孩子沒人管。趙一純說的是實話,但他覺得三弟不信他,他瞅見三弟的臉上滿是迷惑,他突然覺得不該把話題扯到這上去,于是他滿是懇求地講,閨女翠葉和兒子勝力都在上學(xué),你得幫忙種種地,我要是回來早了,啥都好說,要是回來晚了,地里打的糧食,咱倆按半分。三弟說,這倒不必要,現(xiàn)在誰家都不缺糧食,我只要你掙夠錢趕快回家。趙一純聽后,心里咯吱疼了一下,他的眼睛濕濕的,他低下頭,不想讓三弟瞅見這些。為了掩飾,他又掏出兩根煙,遞給三弟一根,自己抽了一根。
煙霧煩煩亂亂地騰著,兄弟兩人都沒說話,但兩人的心里卻都嚶嚶嗡嗡地講著,門沒關(guān)嚴(yán),冷風(fēng)擠過來,針?biāo)频脑诹松砩希w一純往外一瞅,雪已經(jīng)漫天亂舞起來。他低低地說,這時候咋能下起雪呢。三弟說,我長恁大,還沒見過這時下雪咧。這時三弟的孩子噔噔地跑了過來,邊跑邊高興地說,雪下大了,雪下大了。趙一純重重地吐口煙氣說,我走后,你得對大閨女翠葉多鼓勵,他雖說用功,可腦子笨,不鼓勵她,她就沒勁學(xué)了。三弟說,我了解翠葉,她的成績不會下來的。趙一純感到舒坦了一些,他感激地又遞給三弟一根煙。三弟說,外面跟家里不一樣,處處得小心點,錢得掙,只是得把身體照顧好,俺嫂子不在了,你要是有個閃失,孩子咋過呀。三弟的眼里閃著淚光,趙一純張張嘴,不知咋說為好。他頓了頓,想安慰三弟幾句,剛要講話,淚也涌了出來。他低下頭,強(qiáng)忍著說,再大的苦我都能受得了,我得把這些債還上,誰家弄個錢都不容易。
雪已把地下白了,弟媳留他再坐會,趙一純硬著頭皮站起來,走到門口,突然回過頭說,兒子勝力搗蛋得很,我走后你更得管嚴(yán)點,要不連初中也考不上。三弟沒說話,但他很重地點點頭。弟媳說,哥,你只管放心走,俺倆得叫孩子覺得跟他媽活著一樣。趙一純聽后,淚一下涌了出來,正好天黑了,啥也瞅不見,他覺得淚水像條毛線,在臉上來回蹭著。他怕三弟瞅見,不好意思伸手擦掉,淚水流過鼻洼,流過臉頰,流到嘴角里。淚水咸咸的,整個肚里都好像是苦的。這時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雪谷糠似的迎面撒來,趙一純感到淚水凍成了冰,緊緊地粘在臉皮上。他終于大膽地在臉上抹了把,并最后囑咐三弟說,你得幫爹多干活,他替我教書,肯定會誤地里的活。三弟沉沉地說,你只管放心走吧,家里的事我都包了。
趙一純一天沒有吃飯,但他并不覺得餓。他回到家,閨女翠葉把飯端到了桌上。兒子勝力好像猛地長大了,他偎著趙一純,輕輕地說,爹吃飯吧。趙一純沒心思吃飯,他瞅著兒子和閨女吃。雪聲是聽不見的,但孩子們的咀嚼聲,都在屋里輕蕩著。燈光昏黃,和雪地一映,反而加了厚厚的暖意,這種暖意彌漫了房里的角角落落,他想讓這種氣氛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延續(xù)下去。這時他心里瞬間注滿了濃濃的悔意,他抱怨自己,從前咋沒深深地瞅上幾眼呢,臨走了,卻又記起這些了。趙一純愣愣地坐著想著,剛才熱氣騰騰的飯食,—會就變得冰涼了。翠葉把飯端到廚屋,重新盛了熱飯,并連聲說,爹,趕緊吃吧。趙一純拿起筷子,在碗里剜了一口,嚼了幾下,又停了下來,他想不出,自己走后,家里會是啥樣子,現(xiàn)在他自己就感到家里處處都是空的,家里一空,好像到處都塞滿了風(fēng),風(fēng)從廚屋鉆到堂屋,又從堂屋鉆到西屋,滿屋都是風(fēng)聲,滿院都是風(fēng)聲。風(fēng)把家吹空了,也把他的心吹空了,他把筷子一放,一點也吃不下去了。
家里養(yǎng)著一頭牛一頭豬,自己走后,喂牛喂豬的活只有女兒擔(dān)當(dāng)了。他把翠葉領(lǐng)到牛棚,教給她怎樣喂草,怎樣撒料,怎樣給牛飲水。夜里還得給牛喂料,他擔(dān)心孩子起不了床.翠葉說,爹你放心,你不在家也跟在家一樣,我一定把家收拾得像模像樣的。翠葉講完,頭扭向了一旁,趙一純明白閨女哭了,她不愿讓他瞅見自己的眼淚。她低著頭走出牛棚,來到豬圈旁,趙一純想交待幾句,翠葉說,爹,你忘了,我經(jīng)常喂豬,我會喂。趙一純摁摁自己的前額,他這才想起由于豬比較好養(yǎng),大多時候,都是閨女來喂。趙一純覺得自己糊涂了,閨女明明喂過豬,咋能不知呢。他捂著前額,獨獨地站在院里,雪花圍著他,一會便把他的頭頂撒白了。翠葉拽著他的胳膊說,爹,外面冷,咱回屋吧。
趙一純認(rèn)為閨女猛一下長大了,讓她欣慰的是,閨女雖說只有十來歲,但做飯洗衣樣樣都會,這些都不用操心了。惟一叫他牽掛的就是六十多歲的父親,還有班上的四十多名學(xué)生。天雖然很晚,他決定還是去看看父親。
屋里的燈泡黃黃的,趙一純看見父親歪在床上,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為了省錢,父親總是用瓦數(shù)較低的燈泡,昏黃的燈光下,父親的眉頭緊鎖。趙一純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父親搖搖頭。也許是為證明這點,他把身子坐得直直的,他兩手摁住床沿,目光炯炯地瞅著趙一純問,明個就走?趙一純點點頭說,早走早回,我得趕緊把借的債還上。父親的胳膊似乎有點勞累,他的身子歪了歪,但還是堅定地坐直了。趙一純想講些安慰的話,但試了試,就是沒有說出口,他認(rèn)為自己沒資格安慰父親,因為四十多名學(xué)生全靠他管教,咋能叫他省心呢。他下意識地掏出煙,給父親點上了。父親好像沒想到他會讓煙,因為趙一純是從不吸煙的,所以他接煙的動作就有點慌慌的,他夾住煙,慢慢送到嘴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趙一純順著煙霧往上瞅,他看到父親的頭發(fā)又白了許多,兩個眼皮也很重地耷拉了下來。趙一純不敢再往上瞅,他把頭深深地低下了。
屋門舊了,門縫裂得大大的,不時有雪花擠進(jìn)來,粘在趙一純身上。他看到父親的腿不時往里面縮去,就拉條被子給他圍到身上。趙一純認(rèn)為自己該走了,他覺得這時不便再說些其他事,避免給父親加重負(fù)擔(dān),但出于無奈,他還是不得不說。夏紹義的閨女夏小蘭,王山的兒子王強(qiáng),劉林的兒子劉洪興,宋紹仁的閨女宋蘭蘭是班里的尖子生,必須重點培養(yǎng),考重點高中全指望他們咧。岳運良的兒子岳林林,高紅旗的兒子高小偉,高健的兒子高升,王紅杰的閨女王倩……這七個學(xué)生屬于中等生,必須經(jīng)常給點鼓勵,要不成績說下就下來了。另外王平家的王玲,王漢生家的王思遠(yuǎn),周伯林的周海星……這六個學(xué)生比較調(diào)皮,必須嚴(yán)加看管,只要給他們正確引導(dǎo),他們的學(xué)習(xí)勁頭也不低。趙一純一板一眼地講著,父親提著筆一點一點地記著。燈光似乎更黃更暗了,他擔(dān)心父親瞅不清,就慢慢踱到床前。父親寫的字很大,每個字都有指蓋大小,但每個字都寫得清清楚楚的。他重新坐回原處,父親還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么。他后悔給父親交待得太多了,怕累著他,就督促他上床睡覺。父親沒有動,像沒聽見一樣。趙一純知道自己不離開,父親是不會睡覺的,于是他起身說,爹,我回去了。趙一純沒有馬上離開,他往屋里瞅了一眼,屋里的桌椅床凳仍像以前擺著,都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但他瞅著分外親切,覺得桌椅是會說話的,床凳也會說話的,它們都呆呆地瞅著自己。趙一純想走過去,一個一個地摸摸它們,又怕引起父親別的想法,于是就呆呆地待在了原地。風(fēng)挾著雪又從門縫里擁了過來,這股雪幾乎都塞進(jìn)趙一純的脖子里。他哆嗦一下,突然記起什么,往兜里一掏,摸出一把鑰匙,這是教室的鑰匙,他把鑰匙送到父親跟前說,爹,這是教室的鑰匙,每天你盡量早去一會,鎖銹了,不好開。說完,趙一純打開了門,雪蜂群般朝他撲來,臉像被刀子哧哧地劃著。他打個趔趄,下意識地回過頭,瞅見父親已下了床,他不愿讓父親多送,就故意加快了腳步。走到小院門口,父親已孤零零地站在院里了,雪棉花似地粘在他的頭上身上,眨眼間父親就變成一個雪人了。趙一純瞧瞧白乎乎的父親,大聲說,爹,少種點地,多教教學(xué)生!模糊中,他瞅見父親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扭過臉,淚水嘩嘩地下來了。
趙一純起得早,他把牛喂了一遍,豬喂了一遍,然后,背上行李,拿著一本忘下的舊字典,悄悄地出了門。大黃狗跟在后面,趙一純不忍心攆它,就由它嗒嗒地跟著走。東方已經(jīng)泛白,但街上還是灰蒙蒙的一片。趙一純瞅著黑魃魃的房屋,模模糊糊的街道,心里有種莫名的傷感和親切。他不時回頭瞅著,后悔以前沒有這么認(rèn)真地瞧過。不大會,天光又白了一點,家禽牲畜先醒了,不時從遠(yuǎn)處傳來雞鳴和牛叫聲。趙一純明白,他可能要很長時間再不能聽到這種聲音了,他揚(yáng)起頭,想把這些都統(tǒng)統(tǒng)存在耳朵里,但聽著聽著,眼里已經(jīng)濕潤了。他再次抬起頭時,已來到父親門前。院門沒鎖,他擦擦眼進(jìn)到院里。屋門關(guān)著,父親并沒起床,他輕輕地走到窗前,把那本舊字典擱到窗臺上。這時大黃狗抬起頭,露出想叫的樣子,趙一純趕緊抱住了它的頭。
雪仍然零星地下著,像碾碎的鵝毛。風(fēng)唿唿地響著,如一只淘氣的鳥,呼地從墻上竄過來,一會又從樹縫里鉆出。趙一純喜歡這種風(fēng)聲,每當(dāng)它們從眼前擦過,他就想起綠油油的麥地,或者紅彤彤的柿林,風(fēng)聲就是果香,風(fēng)聲就是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家。但是他將要離開所有這些了,將要離它們遠(yuǎn)去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一切都真真實實發(fā)生了。
走過彎彎曲曲的街道,走過一片一片的樹林,來到空曠的田野上,風(fēng)聲呼呼地更緊了。大黃還在后面跟著,趙一純站住,拍拍它的腦袋,示意它回家,大黃沒動,對著他哼哼唧唧地叫著。趙一絕狠狠心,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時他聽到一陣“”的鈴聲,他瞅瞅表,還不到敲鈴的時間,可是他分明真切地聽到了鈴聲,鈴聲也似乎被凍裂了,叮叮咚咚地特別驚心。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