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五一”長假,章介生在家鄉(xiāng)小山村過了一夜。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卻也早有所籌備,因此兩件事情是弄得干脆利落。一件是給鄉(xiāng)親每人送一盒禮品,另一件是給念小學時的老師章大年立了一塊墓碑。禮品是魚松,每人一盒,事先給家鄉(xiāng)的年輕寡婦楊春花通了個電話,問村子現在有多少人,楊春花一下子就答出來了,只有28個人,他就買了30盒。送魚松仿佛有些個緣故,暫且不提。墓碑是早經打好的,青石板質地,碑文由章介生撰寫,滿是情真意切的懷念和歌頌。打墓碑之前,也在電話里跟章大年在國外的兒子通了氣。章大年的兒子說,難為你還記著章老師,多謝了啊。這兩碼事其實不到一天就辦妥,只是在小山村里呆出了些意思,于是就住下來了,到了次日早上才騎摩托車返回縣城。
章介生辦好兩件事是在午后三點多,他到老屋里轉了轉。轉了轉之后本來就打算打道回府。小山村離縣城不遠,只有十來公里路程,雖然是山路,未免多歪道,卻也澆了水泥,路況不差,不消半個鐘點就到。卻在一只木箱里發(fā)現了那篇作文。這篇作文題目叫《我的小山村》,里頭有一組數字。全村有房屋13幢,人口156個,梨樹17株,桃樹32株,柚子6株,杏子3株,橘子12株,還有兩塊石頭一爿草坪一個水塘。章介生就又在舊木箱里掏了掏,很想再找些什么。三四十年了,歷史如塵,章介生感慨不已。
草坪是在屋子后面的,地勢偏高;屋子是在草坪前面的,地勢偏低。章介生蹲在草坪上,前下方就是房屋,黑乎乎的一攤。雖然有些霧氣,灰蒙蒙的,卻能夠看清楚,一幢一幢的數,結果是13幢。果樹雜生于民居之間,章介生就滿村子跑。先數梨樹,再數桃樹,然后數柚子樹,數來數去卻數混了。老章頭也很是悲哀,悲哀得有點窩火,但他還是極老練地說,你在一張紙上寫出各種果樹的名稱,看見什么樹就在什么樹下面劃一道,只要在村里走一遍就數清了。后來,老章頭還告訴他全村的人口,是156人。兩塊石頭是不用數的,一塊在村子中央,一塊在村子東北角,都很大,有牛棚那么大。這兩塊石頭都成了章介生好伙伴了,他經常在它身上爬上爬下,連石頭表面的紋路都非常熟悉,只是石頭默然無語,并不跟章介生言語。有一回他在一塊石頭上面愣著不動,這石頭是從哪兒來的呢?望著藍天白云遐想,眼睛發(fā)虛,一臉茫然。老章頭說,這石頭是天生的。章介生說,天怎么生石頭呢?老章頭說,什么都是天生的,你也是。章介生就不問了。水塘就在草坪旁邊,是讓水牛游泳的。水牛會游水,玩得快活,黃牛不好鳧水,跟水牛比差遠了去。當時是兩個生產隊,每隊三頭耕牛,總共六頭,其中三頭就是水牛。豬是很多的,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老章頭說,這些也應該寫上。章介生說,牛和豬邋遢,不寫了?!段业男∩酱濉返膶嵨镏饕蟹课荨⑷丝?、果樹、石頭、草坪和水塘,家禽家畜并沒有寫上。
章介生面對《我的小山村》發(fā)了一通感嘆,就恍恍惚惚地走出了老屋。
村子中央那塊大石頭依然如故,它仍舊趴著不動,仍舊無所言語。章介生就爬上那塊石頭,坐在了上面。小時候是猴子一樣,身手敏捷,一攀一蹬身子也就上去了。如今體態(tài)有些肥胖,手腳也笨了,爬著的時候總覺得石頭很硬,有些腳底打滑的擔心,腿肚也有些發(fā)抖。石頭上面生了些苔蘚植物,還有幾株小草,更多的是鳥糞,一點一點的,麻麻白。周圍鳥兒很多,雖然也鳴叫,卻顯出了幸福來,恬靜而舒坦。花草也多,紅紅綠綠的,到處都是,空氣里氤氳了一種香味,是清香,一縷一縷的,源源不斷往鼻子里送。就是人少了。一幢幢老屋,看起來就知道很久沒有住人了。有幾處屋檐都塌陷了,尚未塌陷的就長出了許多墻頭草。主人是早就不管不顧了。章介生摘下手機,調出“照相機”將那好看的拍下來?;ú輼淠九牧?,老屋也拍了,鳥也拍了,黃昏夕陽也拍了,就是人沒有拍攝。望著鏡頭里的景色,章介生就有了虛擬的感覺。就聽到老章頭的聲音了。
老章頭的聲音往章介生耳膜里鉆:這石頭是天生的,什么都是天生。聲音很是蒼老,在落寞的小山村回蕩。
聽見老章頭的話,章介生就想起屁股底下的石頭,從屁股底下這塊石頭又想到了村子東北角的那塊石頭。以前村上人說,村子中央這塊石頭是老公,村子東北角那塊石頭是老婆,是一對好夫妻,三更半夜,它們就爬攏來做生活,村口那些小石頭都是它們生產出來的,一夜生一塊,就這么多了起來。章介生問,做生活是干什么?人說,就是你爸壓在你媽身上,壓了幾回就壓出了你。章介生小時對此也好生奇怪,石頭怎么爬得動呢,它又沒有腳,又沒有手,怎么爬啊,還做生活呢?,F在,章介生自然知道那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可以不必認真的。現在,章介生還不大明白的是這兩塊大石頭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村子周圍只有村口那兒有一些石頭,其它地方都沒有,都是泥土山,不會有石頭的。憑空生了這兩塊巨石,難道真是天生的,很是稀奇。稍稍長大后,章介生又問過老章頭,老章頭仍是那句老話,天生的。這碼事章介生現在還是想不清爽。
老章頭就是章介生的父親。
早年,老章頭在國民黨衙門當過差使,打下了烙印,解放后就一直臉面無光。老章頭身材修長,凹眼眶,眉毛特別長,但勞作較差,不會把犁,也不會弄耙,在生產隊干活,別人一天十個工分,他八個工分,算不得一個正勞力。老章頭有一個壞習慣,本來不會栽種蔬菜倒也罷,卻喜歡偷雞摸狗,背地里潛到別人的園子里摘瓜拔菜。他老婆去世后,這個壞習慣愈發(fā)嚴重,還到別人的池塘里抓魚。他的老婆臉盤周正,眉目清楚,卻瘦小白皙,總是病懨懨的,沒有多少元氣。她去世的時候章介生正好讀小學五年級,也就是寫出《我的小山村》這一年。章介生撰寫了《我的小山村》不久,他的母親就去世了。章介生很想念母親,有幾次晚上睡覺的時候看見了母親的影子,他就媽媽媽地驚叫起來,叫得自己醒了,母親的影子卻不見了,他就哭起來,哭著哭著就又睡了過去。后來,章介生又寫出了《母親的影子》,寫了這篇作文,他就再也沒有發(fā)現母親的影子了。母親的影子可能藏在了作文里頭了。
這兩篇作文給章介生帶來了許多好運。
公社,以前就叫公社———公社學校的校長非常欣賞章介生的這兩篇文章,村干部也覺著章介生是個難得的人才,于是就都自愿擔了些責任,章介生就到公社學校讀初中了。同時,章介生也因此得到了鼓勵,讀書更加認真,寫作文也愈發(fā)賣力。如果沒有這些因素,章介生后來是不大可能成為縣文化館干部的。
章介生當上縣文化館干部不久,老章頭也去世了。
老章頭雖是無疾而終,卻也呈了些兆頭的,那就是屋后一株老梨樹上有只烏鴉叫了三夜。白天不叫,也看不見蹤影,就在深夜里叫,把自己的嗓子都叫壞了,聲音非常難聽。當時是深秋季節(jié),梨樹甚是失色,幾無綠意,村子一派落寞。有個老人說,怕要出事了,不死豬,不死牛,就會死人。老人的話把大伙弄得毛骨悚然。結果老章頭就死了。臨死之前,也出現了回光返照,跟章介生說了一會話。章介生說他記住了,老章頭就合上了眼睛。老章頭眉毛很長,而且有點花白,合上眼睛后,那花白的眉毛也順了下來,幾乎將眼睛遮住了。
話是在臨死之前說的,就有了點遺囑的意思了。這是章介生牽牽掛掛的一樁心事,當時雖說記住了,但這事很有些難辦。老章頭是一樣一樣都記著的,誰家摘了瓜,誰家拔了菜,誰家抓了魚,都記得清清楚楚。老章頭的意思是讓章介生償還,而且是拿什么還什么的主張。這就不好辦了。章介生只好拖下來,一直就拖到了今年的“五一”長假,才籠籠統統的不分瓜不分菜不分魚的買30盒魚松給送了。自然哪家拿過的哪家沒有拿過的也不管不顧了。這種償還方式也就帶了點象征意義了。
魚松和墓碑是用小三輪運上的,章介生騎著摩托車跟在后頭。
楊春花的屋子座落在草坪前馬路邊。章介生起下魚松和墓碑,就將魚松交予楊春花,讓她給代分了。楊春花是個寡婦,讓她代分并沒有其他的意思,主要是在買魚松之前章介生給她掛了個電話,如果不親自分,就應該交給楊春花分,不然則見外了。這與寡婦不寡婦似乎毫無關系。送禮品的緣由,章介生是不說的,其實也并不好說。楊春花自然也不清楚,村里的人也就更莫名其妙了。村里每人都分到一盒后還剩了二盒,就給楊春花了。這使楊春花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楊春花也沒有想到別的什么事情上去。
收受了魚松的鄉(xiāng)親雖然莫名其妙,卻也記起老章頭的事了。
老章頭有兩件事有點聞名,一件是不好的,那就是偷雞摸狗。雖然只是摘些菜蔬,抓幾條魚,但也落在了偷的范疇,不是光彩的事,村人對偷兒素來極其鄙視,本來應該受到奚落的,但饑餓年代里的事有時也不好說。一件是好的,他和他的老婆非常恩愛,簡直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老章頭個子高,他的老婆小巧玲瓏,白得有些虛弱,他們經常一前一后的拖泥帶水地走著,這種風景在小山村別說在以前歲月,即便在現今也并不多見。夫妻恩愛總是好的,梁山伯祝英臺就成了千古絕唱。小山村的人原本沒有多少避諱,想起了死去的人,不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要說上一說。只是章介生有了出息,縣城里頭的一個干部,且又送了魚松,因此只揀好的說,說章介生的父母真是一對梁山伯祝英臺,現如今這樣的恩愛夫妻是不多了。村人這般評說,讓章介生感到高興。
小學老師章大年的墳墓座落在一個山坡上。
墳墓離馬路只有三百來米的距離,墓碑也并不重,但一個人還是搬不動的。鄰村一個泥水匠是說好的,只是還沒有到。村里當下只有兩個勞動力,一個上山了,一個下地了。其余的只有老人和五一回家休假的學生。即便像楊春花這樣的四十來歲的女人也沒有看見。章介生就只好等待,等待鄰村那個泥水匠的到來。
楊春花分好魚松踅回屋子的時候,那鄰村的泥水匠也就到了。
章老師是病死的,但也有人說是嚇死的———或許是因嚇而病因病而死。
都三四十年了。
章介生跟泥水匠將墓碑抬到了墳地,眼眶里頭就涌動了淚水。許多年了,章介生想起了章老師的事就想哭。章老師的墳塋很簡易,瘦瘦的一圈粗石頭,有的凍壞了,露出了麻白顏色,有的還好,黑糊糊的,也有些難看。周遭歪了幾棵松樹,仿佛也沒有多少精神,無精打采的。章介生愈發(fā)傷感了,眼眶里頭的眼淚也就涌了出來。
立好墓碑,章介生就一個人往村里搖晃了。
山上的樹林里有了黃昏的氣息。村后的草坪上坐著一老頭,那老頭望著西去的太陽發(fā)愣,他的旁邊有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在玩著母雞護蛋,這是一個相當古老的游戲。楊春花則坐在屋前的石條上做針線活,大抵是給讀初中的女兒釘衣服上掉下的紐扣。
章介生回到村子已是午后三點多了。
章介生恍恍惚惚地來到了老屋,他在老屋閣樓一只舊木箱里居然找到了《我的小山村》。他又掏了掏,可是找不到《母親的影子》。章介生就莫名其妙地坐到了村子中央那塊大石頭上了。
夕陽如血,章介生仍枯坐在小山村中央的巨石上。
村子顯得非??諘缌?,暮靄從四周垂落下來,在仄仄的空巷里徐徐滾動。偶爾發(fā)現了三兩老人,卻是影子一般,搖搖晃晃的,搖晃出一團風燭殘年氣息。小鳥忙著歸巢,花花草草仿佛也有了倦意,只有屋檐上那些墻頭草,似乎仍舊精神著,它們裹挾了莽莽蒼蒼的夕陽在微風中頗有風情地擺動,很古老很原始的樣子。
恍惚中章介生聽到了叫聲。
一個女孩的聲音。
叔叔,我媽叫你到我家里吃飯。
這是楊春花的女兒。楊春花有一個兒子在西班牙,經常往家里打電話。丈夫喜歡打獵,村子人少了,草長了,野獸多了,周圍的山上就有了許多野豬、麂子和狐貍。三年前,楊春花的男人在一個山崖上滾了下來,就輕而易舉地將楊春花滾成了一個寡婦。楊春花的女兒在鄉(xiāng)校讀初中,五一長假回來的。
次日,章介生騎摩托車回到了縣城。
老婆說,昨晚上不回來也不打個電話。章介生說,那里沒有信號。老婆說,你到哪里采風???章介生說,一個小山村。
二
章介生在家鄉(xiāng)小山村住了一夜,就有了別樣感覺,于是對小山村產生了留戀,一到周末,就想回小山村再住一夜。
在小山村里住出了什么樣的感覺,章介生其實也說不大清楚。這種感覺比較復雜?;\統地說,有些傷感,有些愉悅,有些向往。因為向往,章介生仿佛就真的經常回小山村去了。章介生騎著摩托車來到了小山村,在老屋里過了一夜,再騎著摩托車返回縣城。章介生確實就是這樣想的。這種想法使章介生黯然無光的空虛日子變得有點內涵。
老屋就在村中央那塊巨石旁邊。
老屋很有些年代了,總共三間,木頭結構,有上檐下檐,頗是破敗了。屋后是一堵山墻,山墻被花花草草藏得深了,蓬蓬勃勃柔柔軟軟的不見墻體。其它三面皆樹,除了果樹則是棕櫚和槐樹。屋前還有一棵老樟樹。老樟樹仍舊茂盛而風騷,它的枝條橫空伸展過來,落在了屋子的上下檐之間,綠綠的,常年在一個閣樓的窗門上無所顧忌地摩挲,仿佛摩挲出了許多情感來。那窗門是木板門,雖然老得發(fā)黑,卻也平整如初。推開窗門,便露一洞閣樓的灰暗空間了。那空間里擱了一張木床,一張長方桌,一個角凳,一個小木箱。隔置出這個灰暗空間的材料也都是木板。木板上先前是糊過舊報紙的,現在有幾處還留了些殘紙,灰黃灰黃的,年代久遠的樣子。夜晚,章介生就住在老屋這個閣樓里。
章介生無所事事在小山村住一夜,讓村里的一些人感到好奇了。
章介生在小山村里其實真的沒什么事。他這個小巷走走,那個巷子溜溜,看看花,弄弄草,逗逗鳥,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有時就躺在村子后面的草坪上。草坪上有很好的草,綠油油,嫩生生。以前是沒有這么好的。以前一扇扇蔑簟壓著,曬麥曬谷曬油茶的,那些草就病懨懨的了,豆芽菜一樣的蒼白乏力?,F在可不一樣了,現在村里屋前屋后多的是水泥陽臺。有了水泥陽臺,誰還搬那笨重的蔑簟到草坪上去曬啊。章介生躺下去似乎就不肯起來了。藍天下面的草坪仿佛以接納的姿勢展開了疏松而柔軟的胸脯,讓章介生任意親近她的肌膚。章介生感覺到軀體和心靈里頭的一些渾濁之氣被草坪吸走了,吱吱的如抽絲。章介生的心神就舒爽起來,體態(tài)也變得輕盈了。傍晚,章介生就回到老屋。小山村的夜還沒有降臨,蟲子就叫起來了,一聲一聲的,清脆悅耳。閣樓前面老樟樹上總是有宿鳥的,章介生有時也跟鳥們玩,伸手拉拉樹枝,就聽到拍拍拍的扇動翅膀的聲音,連同鳥兒的美夢都碎了。蟋蟀卻又叫了起來,除了蟋蟀之音盡是天籟。章介生在小山村里確實沒有具體事情。
最好奇的是楊春花。
楊春花問章介生,你回來有什么事?。織畲夯]有別的意思,就是好奇。章介生也覺得楊春花肯定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好奇。村里28個人都好奇,自然也包括了楊春花。章介生望著楊春花說,我回來沒什么事,就是透氣啊。楊春花說,縣城里怎么不好透氣,要回山村里透氣,真是的。楊春花的神態(tài)怪怪的,目光卻有些鮮活了。丈夫去世后楊春花卻生嫩起來,花衣花褲雖然有些寬松,卻仍舊凹凹凸凸的有些分明。章介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透氣,章介生是隨口說出來的。
章介生隨口這么一說,卻給他自己有了啟迪。
章介生認為生息于縣城的人經?;匦∩酱遄∫灰沟氖?,很像某種游泳。就是腦袋時而沒在水里時而露出水面的那種。有人叫蛙泳。在縣城就像在水里,到了小山村就像浮出了水面。章介生的確有這種感覺。章介生覺著縣城是硬的,空氣是硬的,水是硬的,夜是硬的,人情也是硬的。小山村就柔得多了,空氣是柔的,水是柔的,夜是柔的,人情也是柔的。在縣城里吸空氣,好象感覺不到空氣的存在,在小山村吸空氣就有一股清涼滲到了肺里去了。醫(yī)院的空氣真不好受啊,那不該叫空氣。水廠里的水跟山澗的泉水差別大了去了,一則幾近是婊子,作弄煞了,一則是處女,全新的,本真得很有些靈氣。夜,區(qū)別就更大了。日出日落,斗轉星移,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是天生的,你不要跟它們斗,跟它們斗就是跟自己斗,把自己斗到醫(yī)院里去,把自己斗死了??h城里小偷真多,據說就是為防小偷,白亮亮的硬硬的燈光就戳進你的窗口,戳到太陽出來。這是私闖民宅啊。還有工地上的聲音,汽車的聲音、歌舞廳的聲音。這些燈光和這些噪音都是硬的。硬的燈光和硬的噪音把美好的夜晚閹割得支離破碎了。不日不夜的日子非要把人弄得不人不鬼才肯罷休。醫(yī)院里也是不日不夜的,這里病人喊起來了,那里活的人哭起來。哪一天不死人,醫(yī)生都見怪不怪了。在茶房里喝茶的人們,你別看友好得很,休閑得很,柔柔軟軟的,充滿了小資情調,但內心里卻仍然是硬的,說不定正在互相算計呢。章介生這么一思量,覺得自己離開硬的縣城到柔的小山村住一夜,這確實就是透氣。
章介生所說的回小山村透氣,這話似乎就這點兒意思了。
雖然就這點意思,卻也令人不好捉摸。楊春花想了兩三天還是想不明白,村里其他的人自然也似懂非懂———只是覺得好玩,于是把它傳揚出去了,就像傳揚一個笑話。后來,凡是不常住在小山村里的人從外面回來,就有人故意問,回來做什么?便說,沒做什么,回來透透氣。問的和說的就都笑了。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章介生呢。
小山村里的不常住在村里的不知有多少人,小山村總共有多少人口也不得而知?,F在的人都是滿天飛的。小山村里的人,在國外的有,在國內外省的也有。似乎哪兒容易賺錢就飛到哪兒去。其實,不論哪兒,錢都不怎么好賺。小山村里出去在外面的人基本都是做苦力住地下室的,弄出些個氣候的甚少。這些人是不?;丶亦l(xiāng)小山村透氣的,也沒有可能,條件不夠,往返一趟確實不易。有時回小山村走一走的是暫居于縣城里的人,也就是跟章介生同住一個城鎮(zhèn)的人。這些人,章介生基本清楚,大約有二三十,可分作兩類的,一類是做短工的,都是第三產業(yè)。還有一類是看孩子的,這些都是老人,兒女有出息了,或者在國外賺了些錢,于是給這些老人生產了些孫兒孫女,在縣城租個屋,讓老人看管孫輩,目的是讓孩子在縣城念書。除此之外,就是極少數的人,手頭有幾個錢,羨慕縣城的生活,就搬了去了,可是住了些日子,覺著也沒怎么樣,且什么都花錢,就又搬了回來。買魚松之前,這二三十人要不要送,章介生著實躊躇了一陣子,后來就決定了,還是不送好。不送,并不是省那幾個錢,是地址不好找,他不希望弄出大動靜,這事的由頭并不體面,弄出了動靜不好。
這次,章介生回家鄉(xiāng)小山村正好是一個節(jié)氣。這是有所計劃的,楊春花說,過節(jié)氣時節(jié),許多人就都回來的,他們帶了些熟菜回來“做祭神”。章介生是不大可能過節(jié)氣了,他就趁一個節(jié)氣回到了家鄉(xiāng)小山村。
章介生在家鄉(xiāng)小山村仿佛也沒有過節(jié)氣。
章介生一早就躺在村子后面的草坪上。
小山村的人過節(jié)氣是比較早的,傍晚,就在堂屋里擺好了“祭神”的供品———先祭神,再是祭祖,村里人統稱為“做祭神”。祭神,八仙桌上擱一面盆子,盆子上坐了一個豬頭或者一刀豬肉,插一雙筷,倒立一柄刀,小孩子看了都有些怕怕的;祭祖就溫和多了,通常是五碗或七碗菜,四碗飯,筷子自然是要的,卻不放刀。不論是祭神還是祭祖,都要點香燭燒冥幣的,有的還要放鞭炮。因此,村子里就早早的搖動了燭光,繚繞著淡淡的青煙,洋溢著薄薄香味,一派節(jié)氣的景象了。
章介生望著這些景象,恍惚中就看見了父親和母親了。他們一人拿著鋤頭,一人提著菜籃,在田埂上一前一后的拖泥帶水地走著,真的很恩愛。章介生也看到章大年老師了。章介生知道,章老師的家庭成分是不大清爽的,所以就格外小心。當時的小學語文教材第一頁是領袖像,在學生寫毛筆字之前,章老師總要強調一番,要求學生千萬注意,不得將墨汁弄到領袖像上??墒怯幸换卣陆樯鷮⒛紊先チ?。章介生的臉都白了。章老師說,不要慌。其實章老師也渾身顫抖了,他顫抖著伸出舌頭,在領袖像的墨跡上舔,他舔了一下,吐一口,再舔一下,哆哆嗦嗦地把墨跡舔干凈了。章介生看見的是章老師在上課的情景,章老師在課堂上說,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弄上去了怎么辦呢,千萬不能用手去擦,先要報告老師。章老師問,記住了沒有?學生齊聲說,記住了。其實,章介生是不可能真正看見這些的,村小學早就撤消了,學校也倒塌了,那兒歪了幾株樹。章介生是望著那幾株樹生出章老師在上課的情景來的。
夜幕垂落了,一些人也來到了草坪,三三兩兩的。
草坪上的人就多起來了。
章介生說,躺這兒透透氣多舒服,我想就永遠這樣躺下去了。一些人就附和著章介生的話,說真的很舒服,還是山村好,城鎮(zhèn)里不好,城鎮(zhèn)里的人不夠友善,我們鄉(xiāng)下人在城鎮(zhèn)里太憋氣了。說到憋氣,一些人的話就多起來了。一個做泥水活的說,那個包工頭欠我一千多塊工錢,都半年了還沒有拿回,真憋氣。一個踩人力車的說,還是我憋氣,有一回,一個開小汽車的老板說我踩得太慢,擋了他的路,就下來給我一個巴掌,他媽的,我車上有八桶煤氣,怎么踩得快。一個做裁縫的說,你們都憋氣,難道就我不憋氣。我跟你說,我們鄉(xiāng)下人在城里干活都憋氣。誰不憋氣。
一個人說,就是亞亞不憋氣。
亞亞是一個女孩,小時侯生過腦膜炎,頭腦有些笨,別的事不會,就在縣城一個洗頭房里洗頭。這人提到亞亞,大家就往亞亞望去。有人就說,亞亞,你說說,在縣城里洗頭憋氣不憋氣?亞亞好像還沒有聽懂,經人解釋了一番,她才輕輕地說,有的人一進來就動腳動手的。有人笑起來,就問,他動你什么了?章介生說,人家還是姑娘呢。章介生說,說對了,我們都憋氣,我們就在自己的小山村里好好地透透氣吧,人多的地方好賺錢,人少的地方好透氣,多么好的空氣啊。
草坪上的人就真的都開始透氣了。
每個人都張開嘴巴,啊啊啊地透氣了,就像一條條缺氧的魚浮在了水面。開始,章介生是躺著透氣,其他人是坐著透氣,啊啊啊地透。躺著透氣透得不夠愜意,章介生就站起來繼續(xù)透氣。其他人也都站了起來。這個人啊啊啊的,那個人啊啊啊的,透得非常兇猛,啊啊啊連成了一片。透了三四分鐘,都透得吃力了,啊啊啊的透氣的聲音漸漸地低下來,好像高潮過去,漸近尾聲??墒遣恢钦l改變了透氣的方式,由啊啊啊變成了啊喔啊喔了。這好比吃了一塊肉又開始吃魚,又都來了興致,于是大伙就都啊喔啊喔地叫起來了,終于到達了第二個高潮。草坪上熱鬧極了。
楊春花就從屋子里走出來。
楊春花笑著說,你們干么呀,你們都瘋癲了啊。
啊喔啊喔的透氣聲終于弱了下去,靜下來了。
章介生又躺了下去。有人發(fā)現遠處的山上有一線光亮,蠕蠕而動,緩緩繞行。那是“驢隊”,是縣城里的人在山里夜行透氣。近處也就是村子對面的山林里有麂子叫了起來。
后來,草坪上的人都走了,就是章介生沒有走。
章介生躺下去就不想走了。
章介生是躺在縣醫(yī)院里的。
今年五一長假,章介生回到家鄉(xiāng)小山村辦了兩件事。一件是給鄉(xiāng)親每人送一盒禮品,另一件是給念小學時的老師章大年立了一塊墓碑。章介生回家鄉(xiāng)辦這兩件事之前,到縣人民醫(yī)院作了體檢。確切地說,體檢的時間是五一長假的前一天。
章介生辦妥兩件事后在小山村住了一夜,次日回到了縣城。五一長假剩下的幾天章介生基本上無所事事。
章介生不想做事已經有好幾年了。章介生念小學時雖然寫出《我的小山村》和《母親的影子》這樣的好文章,但在文化館里卻無所成就,只編撰了一本民間故事,且自己執(zhí)筆的不多,包括家鄉(xiāng)小山村那兩塊巨石的傳說也不過二十來篇。章介生因此有些落魄,覺得自己很沒有意思。
五一長假剩下的這幾天章介生睡不好覺。章介生的老婆也參加“驢隊”了,老婆沒有問他去不去,如果問了章介生可能會去的,雖然許多時候他跟老婆并不一致行動??h城里的人走得太少,坐得太多,青菜吃得太少,動物吃得太多,四肢退化了,肚皮發(fā)達了,街道上的許多人凸著肚子蹣跚走路,很有些病態(tài)。夜晚在山里爬爬,透透氣,不錯。可是,老婆參加了“驢隊”后睡覺就打呼嚕,弄得章介生沒有辦法,就搬到一個小房間里去睡覺了。縣城的夜晚跟小山村的夜晚對比太強烈了。小房間的窗口前面有一盞路燈,白晃晃的亮到太陽出來,說是趕小偷的。縣城里小偷確實很多,還有打劫的,單位里的出納就被劫了一回。小房間的左邊是舞廳,“嚓、嚓”地吵到三更半夜。章介生很煩躁,就失眠了,整夜睡不著。章介生睡不著,就想念小山村,小山村的夜晚真好。
章介生也很久沒有體檢了。章介生認為體檢不體檢真的無所謂,單位里一個意志很堅強的人,體檢之后不到三個月就死掉了。如果他不體檢就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經泛濫了癌細胞,這樣或許還會延長些時日。
這次體檢章介生本來也不去的,只是單位組織了,他就跟了去??h里要搞文化大縣建設了,文化系統這支隊伍是主力軍,因此需要趕緊加強建設,于是文化局長就組織本系統干部職工進行了這次體檢。這是凝聚人心的措施之一,還有一些措施,計劃是寫好了,只是尚未實施。
體檢的結果是五一長假之后的第二天拿回來的。
章介生是肝癌。
章介生曾經消極地說,多活幾年少活幾年無所謂,人的一輩子出生之前是黑暗的,死亡之后是黑暗的,就這么一線光明,這一線光明無論是長一點還是短一點,在歷史長河都是一瞬間。章介生似乎很想得開,雖然或許是拾人牙慧。但一看到“癌”字,章介生就臉面失色了。這個“癌”字不知是哪個創(chuàng)造出來的,面目何等猙獰,比“病”字難看得多,甚至不亞于“死”,誰看了都會發(fā)憷。
章介生就到本市醫(yī)院檢查,后又到杭州醫(yī)院復查。醫(yī)生都沒有給他做手術,但很和善,很和善地叫他回去,想吃什么就弄點吃吃,別的都沒有什么意思了。章介生就回來了。
章介生這么一奔波,肝區(qū)就疼痛起來了,于是就住進了縣醫(yī)院。
章介生躺在縣醫(yī)院里讓癌細胞恣意蹂躪。
章介生腦子還是健康的,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章老師,想起了《我的小山村》。章老師看了《我的小山村》很佩服;看了《母親的影子》就激動了。人一激動就守不住規(guī)矩了。有一回,他在班級里表揚了章介生,說章介生是毛主席的好學生。這就出事了。在國民黨衙門里干過差事的人的兒子,怎么是毛主席的好學生呢?這就大逆不道了。村里有個積極分子,揚言要跟章大年評評這個理,到底是什么立場。章老師自知說錯了話,憂心忡忡。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一些時日,就病到了,竟是一病不起。村里那個積極分子,現在變成一個老頭了,章介生五一長假期間給章老師立墓碑的時候看見了,他坐在村后草坪上望著西去的太陽發(fā)愣,他的旁邊有兩個孩子玩著一個相當古老的游戲。
章介生跟老章頭一樣也有遺囑的。
章介生一輩子好像沒有拿過別人的東西,有沒有干過缺德的事不大清楚。有一回酒醉了,跟一個文化員糊糊涂涂地云雨了一番,這算不算缺德的事也不大好說,不好說就不說了?!凑账倪z囑,家人將他的骨灰盒送回家鄉(xiāng)小山村了,放在了老屋的閣樓里。這閣樓章介生小時候住過十數年,后來也偶爾住一兩夜,最后一夜就在今年五一長假期間。章介生似乎并不寂寞,閣樓前面的老樟樹上總有一些小鳥跳來跳去。
章介生的骨灰盒運到小山村時,村人都唏噓。楊春花說,只有兩個多月呢,怎么會這樣快啊。楊春花就有淚掛下來了。也有人想起魚松的,想起魚松就打了個寒戰(zhàn)。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