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天姥山

一

唐天寶五載，即公元746年，秋，天才詩人李白激情澎湃，在齊魯大地南部兗州，一氣呵成寫成了《別東魯諸公》，這就是現(xiàn)在選入高中語文課本的名篇《夢游天姥吟留別》。可以這么說，無論是唐詩三百首還是一百首，只要選入三首以上李白的詩，它必占其一。這首七言古詩成了李白的代表作之一。李白的七絕，堪稱唐代的“絕唱”，然而，我個人以為，絕句這種嚴格的詩詞格律，約束了詩人的想象力，束縛了詩人的手腳，每次讀李白的絕句，總覺意猶未盡。而七言古詩這種相對自由、寬松的詩歌體裁，解放了詩人天才的想象力，從而，把詩人無與倫比的才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出來?！靶芘佚堃饕髱r泉，栗深林兮驚層巔?！薄澳逓橐沦怙L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弊x來真是暢快淋漓?！秹粲翁炖岩髁魟e》也因此成為我個人最喜歡的李白的詩篇之一。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碧炖焉?，這座令李白夢之歌之的山也因此而名揚四海，流傳千古。

天姥山位于浙江省新昌縣境內(nèi)，《夢游天姥吟留別》有明確指向：“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眴栴}是江南多奇峰秀山，李白為何不夢黃山、廬山而獨鐘情于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天姥山？“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憋@然，詩中的天姥山，是李白夢中的仙山。那么，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那就是：李白有沒有到過天姥山？《夢游天姥吟留別》，是因為夢的隨意性，偶然夢到的夢境的記錄？還是浪漫主義詩人大膽的藝術(shù)夸張？每次讀到《夢游天姥吟留別》時，這些問題總會纏繞腦際，揮之不去。其實對這些問題比我更感興趣的還有潘東軍先生。這位祖籍新昌，現(xiàn)定居上海，深好中國古詩詞的仁兄，有著很深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每次相見或在新昌時總會談?wù)撨@個話題，并幾次發(fā)出邀請：追夢天姥山。于是，終于在深秋的某一天，也就是李白寫就這首不朽詩篇的那個季節(jié)，我們到了天姥山，去追尋李白的夢。

二

從新昌城出發(fā)，往東南行駛半個多小時便到了天姥山的腳下。天姥山遠看并不高聳也不陡峭，山上植被茂盛，樹木蔥蘢。深秋季節(jié)，山的顏色顯得蒼老而又凝重。山間云霧飄渺，山體若隱若現(xiàn)，如夢似幻?！盁煗⒚Ｐ烹y求”，眼前的天姥山還確有那么點仙山的味道。山下是一片農(nóng)田，時令早已過了秋收的季節(jié)，田間散落著一簇簇堆積的稻草，貫穿農(nóng)田并一直延伸至山下一個叫官元廟村的村莊。我們找不到進山的路，潘先生在路邊的農(nóng)家探問時，有一位也是潘姓的農(nóng)夫，聽說我們是專程為登山而來，自告奮勇地表示愿意為我們帶路。

有了向?qū)?，我們很快就到了山下，抬頭仰望，山上云煙氤氳彌漫。濕潤的空氣，經(jīng)山風一吹，侵入肌膚頗感涼意。天姥山，這就是我無數(shù)次在詩中讀到過的天姥山嗎？面對著蒼翠的青山，我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農(nóng)夫告訴我，我們現(xiàn)在站著的就是承載李白詩篇的天姥山，“但是，”農(nóng)夫又接著補充道：“李白只是夢游，他沒有來過天姥山?！闭f完他還背了其中幾句詩，以證明他說的不假。一個山野村夫居然對李白這首頗需古文功底的詩張口就背，詩所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由此可見一斑?？吹贸鏊巧顬樘炖焉饺俗院赖?，以至于我懷疑是不是天姥山腳下的村民，只要粗識文字的，都能背誦詩中的某些片段。

李白真的沒到過天姥山嗎？難道真的僅僅只是對夢境的一種藝術(shù)再現(xiàn)？潘東軍不這么認為，“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他隨即背了李白的詩句以證之。這是李白七絕《秋下荊門》的后兩句，從詩句上看，李白是應該到過的。我贊同潘先生的觀點，唯一需要我們做的，就是回去找出證據(jù)。

沿著山腳行駛而上的是一條開鑿的山路，像一條巨蟒纏繞其間，彎彎曲曲消失在山腰的拐角處。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地行進著，路上除了幾位山民和林場工人，沒有別的行人。沿路風光旖旎，景色迷人，雪杉、古柏、青松次第掠過，峰回路轉(zhuǎn)。時而遮天蔽日，讓人頓生寒意；倏忽又豁然開闊，雙眼為之一亮。從遠處看，起伏的山巒并不險峻，可是，上山后方覺，山勢其實十分險惡，有的甚至脊如利刃，讓人膽顫心驚。路，沿著山體盤旋而上，如同棧道。我們誰都不敢聲張，大家心里清楚，如果一旦分散注意力，就有可能車毀人亡。“千巖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避嚕_開停停，停停開開。到路的盡頭，不覺天色將晚。

這是山間的一個平臺，中間有一幢廢棄的二層樓房，我們在那里駐足停留。抬頭望，離山頂還有百來米，山上荊棘叢生，沒有可攀登的路徑。農(nóng)夫說以前曾有一條路的，長時間沒人走，就被灌木蓋住了。潘先生問我想不想登上去，我看天色已晚，且無必要的登山裝備，就搖了搖頭。農(nóng)夫也說，灌木上全是露水，如上去，身上肯定被打濕。他還說前兩天剛有一老婦在山上采摘栗子時被毒蛇咬傷，昏迷不醒而被送至醫(yī)院救治。

就如我們深知“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敝挥性谏裨捁适吕锊庞锌赡馨l(fā)生一樣，那都是李白的夢。但是，我們在追夢天姥山過程中所感受到的，正是李白放逐心靈于山水間所帶來的那種曠達與愉悅，當然，還有詩中如夢似幻，飄然若仙的意境。

突然，我有了一種頓悟，盡管還不明確具體是什么？但有一種感覺告訴我：謎團將被解開。

我催潘先生趕緊下山，我要捕捉這稍縱即逝的感覺。

回到山下，天已擦黑，但內(nèi)心燃燒著興奮的火焰。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x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薄?/p>

詩中提到的“越人”是有具體所指還是泛指離開故鄉(xiāng)的吳越人？為什么詩句中兩次提到“謝公”（謝靈運）？回來之后，順著這個線索，我查閱了大量的歷史資料，謎團漸漸被解開了。

“越人”，除了吳越之人，它應該還包括到過吳越之地的文人墨客，比如杜甫、賀知章，乃至南朝宋詩人謝靈運等。這些人在那里都寫下過詩文，他們對李白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謝靈運，這位山水詩的開山鼻祖更是為李白所景仰的文化名人，他的詩、文以及他崇尚自然、親近山水的稟性，讓李白仰慕不已。唐開元十二年即公元七二四年，二十四歲的李白因追尋謝靈運等人的足跡而來到剡中，并寫下過《別儲邕之剡中》一詩：“借問剡中道，東南指越鄉(xiāng)。舟從廣陵去，水入會稽長。竹色溪下綠，荷花鏡里香。辭君向天姥，拂石臥秋香?！边@之后，李白又多次南下吳越。

唐天寶五年，也就是詩人被唐玄宗“賜金還鄉(xiāng)”的第二年，四十六歲的李白由于其“由布衣而卿相”的夢幻終成破滅，心灰意冷之間，遂與杜甫、高適結(jié)伴同游，想在山水間尋求精神上的慰藉。

齊魯?shù)纳剿?，讓李白暫時忘卻內(nèi)心的痛苦，但是，更多的時候他仍然苦悶。秋天到了，樹木凋零，落葉繽紛，深邃的天宇下，雁陣由北向南飛去，李白喟然長嘆，愈發(fā)感到落寞與傷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晚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年青時曾到過的天姥山，那是一個怎樣瑰麗、奇妙的境地喲！夢中的天姥山已幻化成絢麗的仙境。夢醒后，李白趁著余夢的記憶，憑著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和超人的藝術(shù)才能，激情滿懷地寫下了這篇光照千秋的詩篇。擱筆后，李白終于明白，那里才是他的心靈放逐之地，才是他的精神家園。于是，他又寫下了這首詩的另一個題目：《別東魯諸公》，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讀到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欲話別杜甫、高適，奔東南吳越之地而去。

結(jié)合上述，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李白之所以夢到的是天姥山而不是別的什么山，是因為深受“越人”的影響，是因為有了“越人”的指引；《夢游天姥吟留別》是李白夢境的藝術(shù)再現(xiàn)。天姥山是他夢寐以求的精神家園，李白不僅之前來過，在這之后也還來過兩次，分別是詩后的第二年即唐天寶六年和又隔九年之后的唐至德元年。

這就是我想給出的一個答案。

三

兩年前，為了追尋李白的足跡，我又去了黃鶴樓?；貋砗髮懥恕蹲呓畎住?，稿子寄給賈平凹先生看了，他寫下了頗高的評語，但也提出了他的意見。他說：“關(guān)于李白到黃鶴樓的故事，世人知道不多，寫它就難出新意?！眱赡旰蟮慕裉?，我追逐李白的夢，來到新昌，寫了它的姊妹篇《追夢天姥山》，我不知自己有否寫出新意，從專家的角度看，也可能不夠?qū)I(yè)。但不管如何，追夢中，我，包括潘東軍先生，深切領(lǐng)略到了中國古文化的燦爛和輝煌以及徜徉于山水間所帶來的快感，有這，就不虛此行了。不說“拋磚引玉”之類的客套話，寫這篇文章就權(quán)作是對這次“追夢”的一個記載、一個留存吧！

僅此而已。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