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老家二十多年了,記憶中的那個小山村落后愚昧貧窮,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在我11歲的思想中也唯有村口大操場邊的那四眼水井,水井邊的阿旺嬸給我的童年帶來那么點樂趣。
村子里的人誰也不知道阿旺嬸叫什么名字,因為她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阿旺嬸是被那年五十歲的老光棍阿旺叔帶回村的,阿旺叔是個木匠,長年挑著一副木匠工具走村串巷。
阿旺叔帶著阿旺嬸回村時曾轟動了整個村子。因為阿旺嬸太漂亮了,一頭長發(fā)蓬松地用一塊手帕在腦后隨意地一扎,一件白襯衫雖然又臟又不合身,但那豐滿的身材非常婀娜,惹得村里的一些女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我們一群小孩圍著她轉(zhuǎn),她始終是笑著的。
自從阿旺嬸來到村里后,村口大操場邊的那四眼水井就成了女人們竊竊私語,男人們縱情談?wù)摰牡胤搅?。阿旺叔也不再走出村里去尋活干了,在村子里女人們的打趣和男人們的嫉妒中得意地來來回回?/p>
可漸漸地,村民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阿旺嬸看起來清秀,干凈,三十多歲的樣子,身材是身材,臉蛋是臉蛋,可當有人問她姓名時,她今天說的跟昨天不一樣,今天說的跟明天又不同,有時侯,好好的聊著聊著會突然唱起來跳起來,一首《蘇三》模仿得惟妙惟肖。村民這時才恍然,原來阿旺叔帶來的是個“白癡”??砂⑼鍏s不管別人怎么指指點點,依然把她當寶貝一樣地疼,只是有一次把阿旺叔惹急了,折了院中的細竹條子追打她,一直從村西追到村東,阿旺嬸赤著腳狂奔,阿旺叔在后面又急又氣地追著“笨蛋,傻瓜”罵個不停。后來才知道原來阿旺叔買來兩條帶魚,叫她中午做“拖帶魚”。原本是叫她用豬皮熬的油煎帶魚,沒想到等阿旺叔收工回來時,放在碗里的是兩根帶魚刺,泥土地上白糊糊的一片。原來阿旺嬸為了給阿旺叔做“拖帶魚”,一早上就把帶魚從廚房拖到廳堂,又從廳堂拖到廚房,直到把兩條帶魚拖成了兩根刺才裝在了碗里?,F(xiàn)在當我把這件事講給跟我當初一樣大的女兒聽時,她當做笑話一笑而過,說什么編這樣的笑話也太小兒科了。而在當時,對于那個連公共汽車都很難看到的閉塞山村,阿旺嬸的一些舉動卻給閉塞貧困的農(nóng)村生活帶來了笑料和樂趣。從此,阿旺嬸成了村里的焦點人物,茶余飯后議論的話題都是她,而我也總會在做完作業(yè)后去村口聽聽所謂的“橋報”。
阿旺嬸每天都是傻傻地笑,盡管村民和小孩都知道了阿旺嬸是個“傻女”,但她的善良和美麗卻使人們忘記了她的傻,她從來不攻擊別人,尤其對于小動物更是喜愛,女人們不再把她當作“狐貍精”看,男人們對她雖說是垂液三尺,一半因為女人們看得緊,一半因為阿旺叔手中的那把斧子,倒也不敢造次。
而我對阿旺嬸的親熱是源于幾次割豬草。那個時候一放學,我就得背著個大背籮去山上割豬草,而在那個年代,山上田埂邊連野草都很少,跑東跑西到天黑總是還裝不滿一籮筐,沒有割滿一背籮的豬草回家是要被娘罵的。有一次,阿旺嬸笑嘻嘻地提著一網(wǎng)袋豬草來到我面前直嚷“給你給你……”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注意我的,也不知道她為什么對我特別友好,也許是我看到幾個惡作劇的小孩子向她扔石子時我呵斥過小孩她心里明白?或是有一次她裸著身子在村子里邊走邊唱時我脫下自己的外衣替她遮過羞她會記得?總之,從此后我去割豬草都能收到她的一大網(wǎng)袋早已為我割好的豬草,有時候還會偷偷地塞給我?guī)讉€熱饃饃,那段日子,我變得非常勤快,因為阿旺嬸的幫忙,我就不用再化時間割豬草了,于是我們兩人就會坐在石塊上玩撿石子,或者跳房子,偶爾她會拿來兩只裝面粉的袋子套在手臂上給我唱《蘇三》。回想起來,那該是我童年時代難得的快樂,跟阿旺嬸在一起,我忘掉了饑餓忘掉了孤獨。
這樣的日子可惜沒過多久,阿旺嬸居然懷孕了,本來,阿旺叔五十歲得子該是一件喜事,然而,村子里的老人們都知道阿旺叔是個“太監(jiān)”,
我當時不明白“太監(jiān)”是什么意思,去問娘,被娘罵了一頓,說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也就是從那開始,村子里很難見到阿旺嬸的身影了,我也收不到阿旺嬸的每天的一大網(wǎng)袋豬草了,聽娘說,阿旺嬸被阿旺叔關(guān)到了一間小房子里不再讓她出來,阿旺嬸不吵不鬧每天笑嘻嘻的。
我曾偷偷地去看過她,那時我讀書的小學建在村子的半山腰,而阿旺叔的那兩間土房就在學校的不遠處,阿旺叔自從發(fā)現(xiàn)阿旺嬸懷孕后就又出去找活了,每天早上在關(guān)阿旺嬸的小房子里給她放上一桶井水和幾個饃饃,生活又恢復了以前那樣,有時候三天才回一次家。村子里的男人也不敢再打阿旺嬸的主意了,因為阿旺叔曾經(jīng)拿著土炸藥在村子里發(fā)話,要是讓他知道是誰把他媳婦的肚子搞大的,他就炸掉他全家。我那個時候也特恨被村子里猜測的那個男人,因為是他讓我再也得不到阿旺嬸為我割的豬草。有好幾次,我悄悄地躲在關(guān)阿旺嬸的房子角落盯著,看有沒有男人去看望阿旺嬸,可是,我這樣觀察了好多天,居然一個也沒有。阿旺嬸在那小房子里自生自滅,然而,似乎是上帝的垂憐,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在沒有任何營養(yǎng)補充的條件下,阿旺嬸健康安全地度過了7個月的懷孕期。也許是那小生命的顯示,阿旺叔也不再冷著臉了,有時侯還會帶著她在學校邊走動。阿旺嬸雖然是個傻女,但在我看來她比村子里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好看都要和善。那時是七月份放假的時候了,阿旺嬸穿著一件男式大襯衫,一頭長發(fā)被阿旺叔剪得像狗咬過似地,但看上去卻很精神,挺著大肚子傻傻地笑著。那時的我性格孤僻,似乎又有點早熟,也許是因為家庭的原因,地主的成份在那個年代是要遭罪的,我們家房子被沒收,太爺爺傳下來的一些書籍也都被沒收,我那顆敏感易碎的幼小心靈冷漠地看著這個世界,而阿旺嬸那茫然清澈的眼睛卻給了我很大的溫暖。
日子一天天流逝,因為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有一次我居然摸到了阿旺嬸那隆起的肚子,在我的眼里,我從來沒有把阿旺嬸看作是個傻子,那一次,11歲的我偎在阿旺嬸的身邊,撫摸著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感覺到了生命的神奇,阿旺嬸雖然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但她似乎知道自己要當母親了,她總是用雙手撫摸肚子,也總是喃喃自語,誰也不清楚她在說什么。
聽娘說預產(chǎn)期什么的,我知道阿旺嬸快要生了,村子里又一次因為阿旺嬸而熱鬧起來,鄉(xiāng)親們似乎忘記了阿旺嬸是個傻子,也似乎忘記了阿旺叔還背著個烏龜?shù)耐?,淳樸的村民拿來了自家小孩穿剩的舊衣服,阿汪嬸仍傻傻地笑。
我最后一次看到阿旺嬸時她躺在村口的大操場上,村民叫來了懂醫(yī)的爺爺,爺爺卻搖搖頭嘆息著走了,我看到阿旺嬸干凈的臉龐是那樣純潔美麗神圣,她的肚子已經(jīng)癟了下去,旁邊用一條草席裹著一個小生命,阿旺叔蹲在路邊哭得驚天動地,村民們都抹著眼淚,聽娘說阿旺嬸是被駐在村子里的一輛部隊車給撞的,本來被撞的不是她而是村里的一個小孩,娘說,阿旺叔哭得那么傷心是因為阿旺嬸在閉眼前對著他說,她叫素云,她記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家,可沒說完就死了。當時的我無法體會死亡的恐怖,總覺得像阿旺嬸這樣美麗的女人本不該在這樣貧窮的山村里的,她該生活在天堂里。
阿旺嬸就這樣走了,村子還是原來的村子,遺憾的是我們都來不及聽到清醒后的阿旺嬸說的話,村民們在山上幫阿旺叔挖了兩座墳?zāi)?,一大一小,過了幾天,再也看不見阿旺叔的身影了,有村民說阿旺叔又出去找活了,說不定過幾天又會帶來一個女人,又有村民說,阿旺叔一定不會再回來了,可能是去找素云的家了……
那不久后的幾個月,爹讓我們搬家去了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直到走時我還是沒見到阿旺叔,那一天,我瞞著娘一個人到了阿旺嬸的墳地,在她的墳頭插了一大把杜鵑花,我相信,在天堂里的阿旺嬸帶著她的兒子一定很幸福?!矩熅?王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