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個八月,小米穿行在北京的地鐵里。因為工作讓她焦頭爛額,本來她可以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城去做財政局的一名小公務員,但是燦然要她留下來,燦然說,你留下來,我們的愛情就可以留下來了。
燦然去了北京中關村的一家電腦公司,他是不愁分配的,因為北大的高材生到哪里都有人要的,小米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學校,學的是歷史,她想,哪個公司昏了頭會要一個歷史系的學生呢?除非這個公司想知道秦始皇除了修長城還做了什么!每天擠在地鐵里去找工作時,小米想,自己也許真生錯了年代,速食時代的人們,哪里還管得了過去?
所以,遇到了舉著一本線裝書看的若隱時,她呆了一下,對面的男子,格子襯衣、棕色的褲子,背著一個很大的牛仔包,正在看一本《芥子園畫譜》,那是她中學時看過的,再過兩天,他又看一本極黃的線裝書,好像稍微一抖就能把歲月的塵埃抖出來。
看來,喜歡懷舊的不僅僅是她小米啊。
他的名字,是從封面上看到的。若隱。很古典的名字,像他的人,燦然就沒有這樣的氣質(zhì),一副計算機業(yè)新寵的樣子,喜歡西裝革履地在鏡子前說,放心吧,幾年之內(nèi)我就成為張朝陽,那時周圍也會美女如云啊。
小米說,呸,周燦然,你別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我不美嗎?
你美嗎?周燦然說,五分姿色三分打扮兩分聰明而已,以后,我要找個李嘉欣那樣的美女,養(yǎng)養(yǎng)我的眼。知道他是開玩笑,小米還是不悅,這樣的男人,真不知有了錢會怎么樣?
遇到若隱的第十天,小米找工作已快精疲力盡,外面的溫度快四十度了,買了一張三塊錢的地鐵票在地鐵里來回逛著,翻看著自己的簡歷和各個公司的招聘廣告,心里灰蒙蒙的,不知要如何把這個八月度過去?
所以有時候就對燦然發(fā)脾氣,說為他為愛情兩肋全插滿了刀,而燦然說,你別覺得多委屈,你可以回你的小城,這世界誰離開誰都能活。
本以為他會說些甜言蜜語,誰知卻冷冷地說著這樣不咸不淡的話,怎么剛進了社會就變得這樣?以前追自己的時候像個大情癡一樣,這樣一想,心就涼了下去。
進地鐵的時候,她感覺頭有些暈,這才想起,從早晨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過一點東西喝過一口水,怕是要中暑吧?正想著,才看到那個穿著格子襯衣的男人就覺得軟軟地倒了下去,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醒來時,在一個男人懷里。男人有淡淡的香氣,像是用過香水,清涼的那種,她睜開眼,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地鐵轟隆隆地開走了,只有他和她坐在站臺的椅子上,他擰開一瓶冰水,遞過一個三明治,然后說,太熱的天盡量少出來跑。
她心里一酸,眼淚差點落下來。這種話,燦然一句也沒說過。
二
再次在地鐵里遇到,她和他會相視一笑,從那瓶冰水和那個三明治開始,她已經(jīng)把他當成朋友。
而他,還是常常拿一本舊書在地鐵里讀著,抬起眼看她時,眼里露出淡淡的笑。
小米躲開他的眼神,她知道,這種男人是對她有致命的誘惑的。
而此時,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公司上班,和歷史沒有關系,負責收收文件打掃衛(wèi)生,下了班和燦然一起到租的房子里纏綿,給他做紅燒帶魚和青菜雞蛋面,那是一個三十多平米的小屋,沒有空調(diào),她常常會熱得整夜整夜不能入睡。八月,這么熱乎乎地粘連著,燦然還粘人,總是沒完沒了,事后卻又沉沉地睡去,根本沒有問過她的工作和感受。
倒是地鐵里的若隱有一天抬起頭來問,找到工作了吧?小米很感激地點頭,他又說,在北京能站住腳就不錯,慢慢來,總會好起來的。
自始至終,小米沒有問過他做什么工作,遇到的時候,他們互相點點頭,她看他來回換的線裝書,有一次居然看到他看的是李漁文集,能看李漁的人得多聰明啊多有智慧啊,燦然喜歡看的是《無間道》和《黑客帝國》,她就喜歡看那些絕望的電影,比如《驚情四百年》,一個女人為了自己愛的男人變成了僵尸,比如《胭脂扣》,那樣的悲情總讓她與燦然的愛情無法聯(lián)系起來。
她總覺得她和燦然的愛情少了什么。
但地鐵里的若隱卻讓她有一種溫暖。
常常,他們只有十公分的距離,甚至,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但是她不敢抬頭,在這個有些濕熱和曖昧的八月里,她莫明其妙地覺得那么歡喜又那么悲傷,偶爾的眼神交流,她會避開,再不避開,她怕自己又會暈倒。
難道自己愛上了這個叫若隱的男子嗎?不過二十多天前在地鐵里遇到,甚至說過的話不過十句。但她喜歡看他出了地鐵迎著風走的背影,有點孤獨有點寂寞,有一次,她正呆呆地看著,他忽然回了一下頭,然后展顏一笑,那笑里,竟然有著那么多讓人回味的內(nèi)容。
再回家,她從后面摟住燦然,燦然,我們結婚吧。
燦然說,別鬧了,我們才剛站住了腳,怎么可能?
她的眼淚,流進燦然的襯衣里,燦然說,神經(jīng)兮兮的,怎么了?掰開她的手,一個人去打電動游戲。
有五天,她沒有去坐地鐵,一個人換公共汽車,正熱的天里,站在艷陽下,想著地鐵里看線裝書的人,忽然想掩面而泣。
八月的最后一天,她又去了地鐵。
見到她,他說,來了?怎么好多天沒有來?病了?
小米呆呆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好像有一生一世那么長,其實不過幾秒種吧。
我等了你五天,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不要說。小米說,不要告訴我。她內(nèi)心里掙扎著,我有男友了。她說。
他笑了,我下周就走了,去法國,謝謝你讓我在這一個月遇到你。因為每次與你的相遇,你都像一陣清風吹在我心頭,還有,你那件紫色的裙子非常漂亮。
小米都忘記什么時候穿了紫色裙子,而面前的男子卻記得他的紫色裙子。
眼淚浮上來時,地鐵到站了,他走出去,她繼續(xù)往前走,在車開門的剎那,他忽然大聲地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米的眼淚嘩就下來,門關上了,她在地鐵里嚷著:我叫小米,我叫小米。
所有人全看著她,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笑著說,姐姐,我叫大米。全車廂的人都笑了。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
小米出了地鐵時才發(fā)現(xiàn),秋風好像是來了,從腿下鉆進去,一陣涼似一陣,短裙子在風中顯得那么瑟瑟,她抱了抱肩,覺得有點冷,她知道,這冷,全然不是天氣的原因。
小米的八月,像煙花一樣散去,甚至留下的痕跡極少,如果有,也是那關懷的眼神和線裝書的味道,還有那個有了溫度的名字:若隱。
三
六年之后,小米已在香港的一家公司做主管。六年是多長?她倒真是不曉得,但六年的改變卻那樣真實,她一直努力,讀了MBA,又來了香港,和燦然分了手,是因為半年之后小米在自己家的床上看到了另一個女孩子,燦然老總的女兒,用小米的話來說,不過三分姿色的一個女子,卻讓燦然對五年的感情說了再見。
之后,她又談了若有若無的幾次戀愛,開始的時候淡,結束的時候更是覺得寡味,她再也沒有地鐵里那份愛和憂傷,常常,她會想起那個看線裝書的男子。
后來,她到香港,過著單身的白領麗人的生活,一個人去中環(huán)逛商店買東西,去書店也喜歡看那些古舊的書,日子一天天過下去,香港的愛情不似《傾城之戀》中的香港了,后來遇到了美國回來的漢瑞,漢瑞說,小米,我們做個同居情人可好?
小米說,漢瑞,我只想找個人天荒地老。
漢瑞說,小米,你好像不是活在這個時代的人,你白白用這么好的包和香水,還有你那巴黎的粉底,也沒遮住你的那份古典,可惜,能欣賞古典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大家都在找一份愛情快餐吃,你太古怪了。
小米輕輕彈掉手上的煙灰說,漢瑞,你要相信,無論什么時候都有相信地久天長的人。
那日去中環(huán)和一個客戶談生意,約了在藍夜咖啡吧,那里氣氛是極浪漫的,她喜歡那種淡雅和清幽,那里還有好多印刷精美的雜志,銅板紙,很多前衛(wèi)而時尚的東西浮在紙上,非常美麗的文字和圖片。
等待客戶的時候,她常常會隨意翻翻那些雜志。那天也是如此,忽然,她的目光停住。
是一張美麗的畫。那地鐵里站著的女子,那穿紫色裙子的女子,那眼神里有絕望和愛的女子,不是小米,又是誰?很久很久,她的眼淚落了下來,畫底下是作品的名稱———《小米的八月》,急急的淚似洪水決堤,作者是壓在心底里那么多年的名字:若隱。
原來他是畫家。
還有一行文字,是若隱寫的。
他寫到這幅畫的創(chuàng)造過程:那年八月,在北京地鐵里,在故鄉(xiāng)的最后一個月里,我遇到一個清涼的女孩子,她每天穿行在地鐵里,有一種古典的美和憂傷。
但我與她擦肩而過。因為小米的八月,是她一個人的八月,不曾有我。
她的眼淚落到那幅畫上,那落下的眼淚說明了一切:在小米的八月里,始終有你啊。
只是他與她一直在錯過,錯過了八月,又錯過了今生,就像他提起過的那件紫色裙子,小米再也沒有穿過,一直掛在衣柜里飄來蕩去,不是不想穿,是再也舍不得。
【責編 王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