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連續(xù)劇《空鏡子》問世以前,萬方還是個名聲與實力不太相稱的女作家。她總像套中人一樣封閉著自己,在20平米的寫作間里任思緒馳騁,讓文字在稿紙上汩汩流淌,卻少與外界的熱鬧場有什么交流。傳播媒介最廣的電視她從不露面,讓純文字走紅的評論界她不打交道。報界也很少把她當作有特色的女作家來介紹。其實,萬方早在20年前就拿過電影金雞最佳編劇獎;她的幾部中篇小說刊登在《收獲》上,文學圈內給了很高的評價;她曾應洛克菲勒基金會創(chuàng)作中心之邀赴意大利寫作話劇《誰在敲門》;她創(chuàng)作的歌劇《原野》在美國演出獲得了很大成功……
但萬方總是在默默耕耘。難道她真的拒絕名聲?對此萬方一點兒也沒有假正經(jīng),她很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公眾喜歡,她也愿意被更多的人了解,只是她從來不去主動爭取,下功夫、動腦筋。在為了出名已經(jīng)有了大動作、大策劃的今天,她這樣一派與世無爭的勁頭是絕對不行的。只是《空鏡子》在全國熱播,與《激情燃燒的歲月》一起被譽為那兩年的極品,萬方才成為熱點,央視“東方之子”也用了上下兩次專訪把她介紹給觀眾,很多人知道了原來《空鏡子》的作者竟然是曹禺的女兒。而這一年正是萬方的知天命之年,一個閱歷豐富精力仍然旺盛的作家。
從小公主到“狗崽子”
曹禺是中國少數(shù)幾個不被冠以“著名”頭銜的文化人,就如同沒有人稱巴金是“著名作家”,稱錢鐘書是“著名學者”一樣,過于著名反而用不著“著名”了。小時候萬方家里總是賓朋滿座,文藝界的名流常常來拜會曹老,那些在舞臺銀幕上見到的大明星,對父親總是那么尊重。在父親身邊,她如同一個小公主,總是被人們寵著。
可能是曹禺在話劇領域里已攀上了頂峰,也可能是22歲便以《雷雨》震驚天下而解放后再也沒有突破的苦悶,當然更可能上世紀50年代以來文藝界人士一直如驚弓之鳥,使曹禺希望女兒成為一名科學家和醫(yī)生,而不愿培養(yǎng)她再去當個作家。但曹禺后來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我不得不承認潛移默化的力量,同時還有天性?!?/p>
曹禺讓女兒轉行的愿望落空了,他發(fā)現(xiàn)萬方小時候對事物有種獨特的表達方式,她看天上的烏云,會琢磨出種種鬼怪的影子,從墻壁的水跡中她能找到公主、國王、神仙,能和童話的形象對上號。她跟著父親去看《雷雨》,看著看著她哭了,曹禺以為她是被雷聲嚇哭的,其實她是被悲劇情節(jié)感動哭的。她特別喜歡寫詩,上幼兒園時居然能寫短詩,那詩句有快樂有憂傷,但卻是大人想不出來的句子。萬方還被父親帶到人大會堂,熟練地背誦了一串毛主席的詩詞:“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一位氣宇軒昂的老人聽罷給她鼓掌和握手,說:“小朋友,你念得很好?!辈茇嬖V她:“跟你握手的就是周總理啊!”十多年后,就是在這個大會堂外,萬方在清明節(jié)上念了她寫的悼念詩,在場的人都哭了,給她塞條子留地址,希望得到她的詩。
萬方15歲時家庭發(fā)生重大變故,“文革”使她父親和全家跌入深淵,他們住的八間房被紅衛(wèi)兵搶占,他們搬進了兩間低矮潮濕的小屋。一代戲劇大師竟然干起了看大門的工作,在首都劇場傳達室搞勤雜。對萬方來說,更大的不幸是她深深摯愛的母親方瑞也在那個年代去世。
方瑞是清代“桐城派”創(chuàng)始人方苞的后代,她的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被吳祖光稱為“最后的大家閨秀”。母親對萬方的影響并不亞于大名鼎鼎的父親。女性對子女的體貼常有男性不及之處,比如萬方在幼兒園作的小詩都被她抄錄在小本子上,直到她離開人世前還保存著。這件事給萬方的打擊極大。30年過去,她還常在夢中與母親攀談,還希望來世再作母親的女兒。
童年受到歧視的日子是刻骨銘心的,每當看到家門口貼著打倒父親的標語,尤其是名字上的大叉子,萬方嚇得總是想哭。到了學校,她都沒有資格進教室,總是坐在教室外的門口,以顯示她不同于“紅五類”孩子。17歲時,瘦小得還像十三四歲女孩的萬方便到吉林扶余插隊,她在田頭常常有被風卷起的感覺,有時餓極了便到老鄉(xiāng)家要點雜糧與咸菜?;貞浧鹉嵌紊?,她說在今天都市人的眼中,那簡直是沒法活,但當時的心情還挺愉快,因為畢竟從“狗崽子”“黑幫家屬”的歧視中走出來。與她一起插隊的還有不少勞教的小流氓,她也說,那時的流氓還講些義氣,現(xiàn)在的流氓、騙子比那時的壞多了。這段被放逐的生活成了她以后小說中常常使用的氛圍。
萬方雖然有個“反動權威”父親,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畢竟比普通的“狗崽子”運氣好。沈陽軍區(qū)前進歌劇團的顏庭瑞政委也是個作家,他非常崇拜曹禺,想冒著風險為他景仰的前輩做點事,把萬方從農(nóng)村調來搞創(chuàng)作。她到基層、到野戰(zhàn)軍去體驗生活,她沒有任何按自己思想去創(chuàng)作的自由,她只能不差分毫地去詮釋當時的政策。她雖然比后來的知青作家更早地動筆,但恰恰這幾年使她疏遠了知青生活,未能在上世紀70年代后期同那些知青作家一同崛起。
寫影視養(yǎng)小說
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她才正經(jīng)開始創(chuàng)作。她為曹禺改編電影劇本《日出》,獲那一年金雞獎最佳編劇獎。本來萬方是可以借此機會紅一把的,但她總是靦腆而真誠地對采訪她的記者說:“等我再得一次獎您再寫?!?/p>
身為中央歌劇院編劇的萬方又嘗試用歌劇形式改編《原野》,她對原作進行了濃縮,壓成四幕歌劇,而人物與感情乃至動作都在,加上她的唱詞寫得好,作曲家拿到唱詞就說:“我的音樂已經(jīng)有了?!倍輪T一唱就掉下眼淚。這個歌劇在中國演出成功,在美國肯尼迪藝術中心艾森豪歌劇院也上演了。萬方應邀出席首演,得知這個劇竟耗資100多萬美金,導演是馬里蘭大學音樂系的主任里昂梅杰,總指揮及管理人員均為美國人,而演員主要是華裔,被美國稱為“中國人的戲,美國人的制作”。11場演出的入場券售價129美元一張,依然銷售一空。這是萬方的又一次成功。她依然是平靜地對待這一切,沒有借此制造轟動效應,只是淡淡地說:“歌劇畢竟是屬于作曲家的?!?/p>
萬方最喜歡寫的是小說。小說最能把她內心深處的體驗表達出來。如果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她十多年前就可以躋身于著名女作家之列(其實她在文學圈內已經(jīng)很出名了),她的幾個中篇小說《在劫難逃》《殺人》《未被饒恕》《珍禽異獸》都引起了文學界的關注。但她又很實際,她感到寫小說養(yǎng)活不了自己,她不得不經(jīng)常涉足電視劇,她知道寫電視劇要占去她不少時間,而且寫多了寫小說的感覺都受影響。她畢竟生活在現(xiàn)實中,她不得不變得世俗些。
萬方不愿幾十年后自己的晚年也像父親那樣拮據(jù),她要趁年輕把錢掙足,要沒有后顧之憂地寫小說。上世紀90年代中期她寫了幾十集電視劇,又應邀把李春波的歌《小芳的故事》改編成電影,拍完后她基本沒有看過,她說好壞都是導演的事。寫影視她也有極認真的時候,那是根據(jù)真人真事寫的《牛玉琴的樹》。為這個劇她去陜北采訪了牛玉琴,她驚嘆在這荒漠的黃土地上,一位普通的女性農(nóng)民會用這樣堅韌不拔的精神在離家15里的地方種下2萬畝樹。在采訪中萬方發(fā)現(xiàn)牛玉琴的腰間總是掛著丈夫留給她的小鈴鐺,種樹是她丈夫生前的遺愿。她丈夫得了骨癌,在醫(yī)院鋸下一條腿,她把丈夫的腿留好,只是丈夫死后才同遺體一同埋掉,她信奉死人埋葬時也要是完整的。丈夫一直支配著她的生命和理想,使她這個小人物做出驚天動地的事。萬方寫劇本幾乎是一氣呵成,播映后反響很強烈,有關部門評價,看來主旋律也可以寫得很好看。牛玉琴成了英雄,幾次來北京作報告,她總忘不了問候萬方。萬方卻以知心朋友的身份勸她:“你應該找個男人?!迸S袂俸髞砀嬖V她,原來沒這個想法,經(jīng)萬方勸告開始猶豫,但她畢竟還要考慮三個兒子。
晚年曹禺眼中的萬方
萬方很理解父親,自從母親去世,她知道父親內心深處的孤獨,萬方希望父親能從過去的痛苦中擺脫,為此她很感激她的繼母李玉茹,并且親切地叫她媽媽。萬方說她讓我爸爸高興,她能在父親病成這樣還始終陪伴著。李玉茹的女兒李莉是導演過《楊乃武與小白菜》《上海一家人》的名導,她和萬方本來是很好的合作對象,但一南一北,始終沒有合作的機會。
曹禺對女兒的個人生活也特別理解,萬方婚姻曾有過一次變化,她后來的丈夫程世鑒也是一位劇作家。曹禺當初擔憂的是對可愛的小外孫成長不利,但后來知道這種擔憂是多余的,曹禺深情地寫下:“萬方有個兒子,也是圓頭圓腦,很聰明。在兒子身上,她這個母親可是花費了不少精力和時間,也嘗到了不少痛苦。我不想談孩子的婚姻、感情,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事?!?/p>
如果說萬方對曹禺是崇拜和愛戴,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便多了一層同情。曹禺的晚年疾病纏身,一直住在醫(yī)院里。當年充滿著睿智、思辨與幽默的人被歲月消蝕成這樣,萬方為此寫道:“我注視著爸爸,同時,我能感到他的夢。此刻,他的一生就像夢境一樣,既真實又虛幻。他看見許許多多的人和事,他有愿望把這景象告訴我們,可是很困難。于是,在很多時間里,他孤獨地呆在夢里……”萬方深知父親內心的痛苦,她不管多忙,三天兩頭前去探望父親。曹禺只有通過女兒才能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會像小孩似的問萬方:“今天給我說點什么呀?”曹禺的記性越來越差,對每天打針吃藥的護士常常張冠李戴,護士們一笑了之,但曹禺卻不時講出大師的妙語,對萬方說:“上帝安排得多妙啊,我們老人讓年輕人受累,小孩也讓人累,可是他可愛啊,怎么看怎么可愛。老人就不同了,丑,沒有一點可愛的表演,上帝把你的丑臉畫好了,讓你知道該走了?!比f方安慰父親:“你也可愛呀!”曹禺無奈地笑笑:“你是我女兒,沒有辦法?!?/p>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中,曹禺曾痛苦地在病房里大喊:“我痛苦,我要寫一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干!我就是慚愧啊,我真想一死了之,我越想托爾斯泰越難受?!比f方是曹禺晚年缺憾的慰藉。曹禺看到女兒上世紀90年代創(chuàng)作上有了大的變化,高興地說:“你真的行,小方子,你可以寫出好東西!”他在病房內看了萬方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牛玉琴的樹》,他第一次放開了表揚女兒一次:“非常感動人,又真實又動人?!弊骷页霭嫔缫鋈f方的小說集《和天使一起飛翔》,出版社非常希望曹禺寫點東西,曹老身體十分虛弱,他顫抖著手一筆一畫地寫道:“在我的女兒里,萬方是比較像我的一個,所以她成了寫東西的人。她寫的東西我看過,小說《殺人》我覺得有力量,給人思索,我曾擔心她會是一個比較專注自己內心的作者,現(xiàn)在我不擔這個心了,她能夠寫完全不是她的東西,極不相同的人和生活,而且是那么回事兒??梢哉f她具有創(chuàng)作的悟性和本領了?!?/p>
在這之后的幾天,老人在沉睡中結束了他燦爛的一生。
編輯/王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