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世紀初某個多雨的秋季,我站在這個高樓林立的城市,用含義復(fù)雜的目光,回望千里彝山深處,五十年前古寨暮色蒼茫的那個夏日黃昏,我看到災(zāi)難的陰影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烏鴉,正緩緩向古寨上空逼近。
蒼老的畢摩納洛嘎苦拄著拐杖,矗立在落日黃昏里,像一只衰老的山羊,用陰沉的目光凝視著暮色蒼茫中的古寨,他的目光心事重重,充滿了憂慮,他還聽到災(zāi)難破空的蕭蕭嘶鳴聲從遠方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但老畢摩納洛嘎苦無法判定災(zāi)難到底跟誰有關(guān)。
古寨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塊比十頭牯牛還大的青灰色大石頭,曲木瑪吉坐在這塊比十頭牯牛還大的石頭頂上,用散淡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梳理著破敗而又滄桑的古寨。
清一色的垛木房密密匝匝,參差錯落,茅草蓋的房頂經(jīng)過歲月的長期浸泡,早已蒼老得雜草叢生,像一只只憤憤不平的翻毛雞。有一家的房頂上長了一棵不大不小的桃樹,樹枝上掛滿了疙疙瘩瘩的苦桃。一只肚皮上長黃毛的松鼠,在桃樹上悠閑地輪番敲打那些苦桃——它正在逐個考察這些桃子的味道。離桃樹不遠的另一個房頂上有一只大黑公貓,但它沒有發(fā)現(xiàn)這只肥碩的松鼠,或者說,雖然發(fā)現(xiàn)了,但它的興趣不在這只松鼠,它正心迷神醉地看著它對面石坎上的一只起鐮刀花的母貓,那只鼻子嫩紅的母貓,柔情似水,正對著它搔首弄姿,秋波頻傳。母貓故作姿態(tài)的表演太賣力,一不小心就放了一個很響的屁,這使大黑公貓興趣索然,它很粗魯?shù)亓R了句臟話,就倒在房頂上睡了。松鼠在桃樹上嗤嗤發(fā)笑,本來就羞愧難當?shù)哪肛垚佬叱膳?,大呼小叫地來逮松鼠,但等母貓上到房頂時,早已不見了松鼠的蹤影。寨子中間有一塊很大的空地,那是寨子里的人們屠宰年豬的公共場地,整個冬季,這里都彌漫著豬們聲嘶力竭的嚎叫聲,這里血腥滿地,那是狗們最快樂的日子,它們帶著妻子,領(lǐng)著情人,在這里大宴賓客,集體聚餐,吃飽喝足以后,就在這里爭風(fēng)吃醋,還隨地大小便。這常常招來人們不分青紅皂白的亂石轟打,這些狗男狗女發(fā)一聲喊,一齊夾著尾巴逃竄,跑不多遠,它們又都尾巴一翹屁顛屁顛地高興起來。偶然有大公狗想在母狗們面前擺一擺大將風(fēng)度,行動遲緩一點,就挨上幾石頭,幾天以后還在胸口扯著勒巴疼,自然耿耿于懷,處心積慮要報仇,果然就在小巷里或山坡上與仇人不期而遇,招呼也不打,撲過去摟住腳桿就是一嘴,讓這個打狗的人也嘗嘗狗牙的厲害。但這是一種最愚蠢的行為,因為過不了兩天,這個咬人的狗的皮子就會像“大”字一樣貼在墻上,它的肉早已在吊鍋里上下翻騰,香味撲鼻。這都是半年前的冬日風(fēng)景了,古寨人一年中只在冬季殺豬。這空地一下子沉寂下來,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有人還在空地上堆了很大一堆古色古香的羊糞。一條沒精打彩的大灰狗正撲在糞堆頂上懷舊,它隱隱約約聽到半年前豬們絕望的抗議聲還在空氣中回蕩。幾只母雞在糞堆四周專心致志地尋找好吃的東西,一只流里流氣的大紅公雞圍著母雞們臟話連篇,還動手動腳。大灰狗冷冷地看著大紅公雞,它對大紅公雞自鳴得意的流氓語言不屑一顧——真是小兒科的水平!大灰狗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以表示它的不耐煩。曲木瑪吉受了感染,也打了個哈欠,冷眼淚溢滿眼眶,眼前一片迷茫,揉揉眼睛,眼前還是那個頹廢的寨子,有幾家房頂上已升起裊裊的炊煙,乳白色的煙柱在高空中被撕成一些絲絲縷縷的淡藍色碎片,隨風(fēng)而去。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女人站在寨門口,手搭涼蓬,長聲吆吆地呼喊,聽不清喊人還是喚狗。
客家老漢的院子里很空曠,幾只剛出生的小羊在蹦蹦跳跳地玩游戲,客家老漢與惹都坐在奇形怪狀的柴疙瘩上烤黃灰太陽。客家老漢依舊穿著那件四季不離身的棉襖,汗膩的棉襖多年不洗,狀如穿山甲堅硬的外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紫色的汗酸霧氣,從客家老漢的頭頂蒸騰而上,雖然絲絲縷縷,卻連綿不絕。曲木瑪吉聽到客家老漢棉襖里那些長壽的跳蚤,悶熱不過,狼奔豕突地四處逃竄而發(fā)出的呼嘯聲,如同上千只麂子在原始森林里被獵狗追趕集體奔跑時發(fā)出的聲音。異?;钴S的虱子和跳蚤使客家老漢渾身奇癢很不舒服,他脫下棉襖,精赤的上身瘦骨嶙峋,比鍋底還黑,上面沾滿了草屑和鍋巴一樣的汗皮,他就用枯瘦如柴的手拍打肋骨清晰的身子,曲木瑪吉聽到了一陣刺耳的金屬撞擊聲。面對反光強烈的棉襖,客家老漢混濁昏花的老眼什么也看不清,他就又用那枯瘦如柴的雙手拍打堅硬如甲的棉襖,曲木瑪吉聽到了一陣破鼓的悶響聲,同時塵土飛揚,客家老漢被籠罩在棉襖上升騰而起的塵霧中,那些跳蚤全都停止了奔跑,弓腰駝背地拼命咳嗽,它們古銅色的虎牙全都暴露無遺,從它們咳嗽時所發(fā)出的銳利的哮喘聲判斷,這些跳蚤全都患上了過敏急性支氣管炎,曲木瑪吉估計,從此以后,它們將久治不愈,永咳不休。
仰望巨石上的曲木瑪吉,惹都憂心忡忡,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災(zāi)難感。她的依據(jù)是連續(xù)七個晚上,她都在做同一個夢,夢境于她的兒子納洛尼布不利。
客家老漢把那件堅硬如甲的棉襖翻來覆去找了好幾遍,還是一無所獲,但他還在固執(zhí)地翻。
窮生虱子富生瘡,這話一點也不假??图依蠞h悠悠地嘆道。
窮人嘛,除了虱子還能有啥哩。惹都的聲音也是悠悠的。
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只,咯叭一聲響過,客家老漢就專注地翻來翻去看那沾著死虱的指甲,看了半天,又深深嘆了口氣:人老了,不中用了,連身上的虱子都沒有血色了。
惹都揩揩眼角,用她那空洞而又迷茫的眼睛專注地看著客家老漢:是老了,除了幾根骨頭,恐怕連水也擠不出來了。
唉,快了。
嗯,是快了。老四都走了。他還比我小一旬呢。走得早了點。
是早了點。
他一生熬煎,走得卻利索。
白天還好好地放羊,晚上就不行了。
人走如燈滅。聽說連飯都沒吃就餓著去了。
唉,可憐!
是可憐,不過我們都一樣。
在兩個老人遲鈍而又凝重的交談中,一些衰老的氣息和枯黃的思想如期而至,它們在彌漫著山羊的腥膻和尿騷味的空氣中靜靜流淌。客家老漢和惹都習(xí)慣于在這樣氣味豐富而濃烈的環(huán)境中交談,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們都能夠平靜而從容地溫習(xí)過去,翻閱未來,并不斷地把自己流淌成一個個生動而透明的故事。雖然地老天荒,卻意味深長,百讀不厭。
惹都抬頭看一眼巨石上的曲木瑪吉,那個奇怪的夢又陰魂不散地襲上心頭:她看見兒子趕著馬幫在千里彝山以外的某個地方行走,他走到一棵大樹面前,撈起大擺襠褲腳,對著大樹撒尿,聲音像下雨,零碎而悠長,一個女人(惹都看不清她的容貌)手舉馬鞭走過去,照著兒子那不好說話的地方,狠狠一鞭,兒子像一截樹樁,緩緩倒下,惹都沒有聽到他的叫聲,她自己卻驚叫了一聲,醒了。心咚咚地跳。好不容易才睡著,兒子雙手蒙住私處,來到惹都面前,陰惻惻地說:“媽,我疼。”又驚醒。同樣的夢境,已經(jīng)連續(xù)重復(fù)了七個晚上。是否能夠告訴客家老漢?她又看了曲木瑪吉一眼,但最終沒有說出那個奇怪的夢境。
曲木瑪吉能清楚地看見客家老漢和惹都的嘴唇在動,卻不知道他們在交談什么,他們的對話聲如大河漲水,只有轟鳴,不知起落。但從惹都不斷投來的陰沉目光,曲木瑪吉知道,他們的交談跟她有關(guān)。
寨子里不知誰家生了蛋的母雞,生怕別人不知道,正大驚小怪地反復(fù)宣傳,幾只公雞一齊高聲贊揚,公雞們的贊美聲夸張而又厚顏無恥。一個穿得很少的胖婆娘,在寨子邊的吆羊路上指手劃腳,又跳又罵,還把她光光的大腿拍得山響,好半天,曲木瑪吉才弄明白,她在罵對面山上的幾頭?;蛘呤欠排5娜?。那幾頭牛正在一塊包谷地里悠閑地甩著尾巴,津津有味地吃包谷苗,估計胖婆娘就是那塊地的主人。曲木瑪吉聽不清她具體罵些什么,只聽出她的每句話里都有男人或女人的生殖器,后來,她就毫無道理地讓這些生殖器不斷地發(fā)生關(guān)系,以此來表達她的憤慨。一群憨斑鳩出現(xiàn)在古寨上空,后來它們又飛走了。接著就來了一只麻黑色的鷹,在古寨上空盤旋,越飛越低,公雞和母雞都藏在陰暗角落里,互相用夸大其辭的語言來嚇唬對方。附近樹林里有兩只松雞卻還在一高一低地唱和,它們的叫聲酷似剛出生的嬰兒的啼哭聲,古寨人把這種雞叫做“娃娃雞”。一個正在山地里挖水的男人停下了手中的鋤頭,他指著頭頂上空的那只居心叵測的老鷹,說了一些威脅性的話,后來就無話可說,只是口口聲聲要做老鷹的祖宗。那個男人就是納洛尼布。
曲木瑪吉覺得丈夫真是豬腦子,做鷹的祖宗有什么意思,這不是繞著彎子自己罵自己嗎。
看到納洛尼布,曲木瑪吉又想起了一個夢,一個連續(xù)重復(fù)了七個晚上的怪夢:納洛尼布走在千里彝山以外的某條大馬路上,他撈起大擺襠褲腳往路邊的一棵大樹上撒尿,聲音像下雨,零碎而悠長,一個女人(曲木瑪吉看不清她的容貌)手舉馬鞭走過去,照著丈夫那不好說話的地方就是一鞭,丈夫像一截樹樁,緩緩地倒下……
曲木瑪吉同樣沒有聽到丈夫的慘叫聲,抑或是倒地時應(yīng)有的悶響聲。
她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隨著一個男人的到來,這種預(yù)感正被逐步驗證,成為事實。
這個男人此時已走下對面山坡,正向古寨走來。他走在一條雖然經(jīng)過很多人挖空心思杜撰,又反復(fù)修飾加工,卻仍舊有些幽僻荒涼的羊腸小道上,涂滿汗水和塵灰的臉上,寫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兩只脫節(jié)的草鞋,一只還穿在腳上,另一只提在手中。
忙忙碌碌或無所事事的古寨人都幾乎沒有注意到他,他被當成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過路人。
只有老畢摩納洛嘎苦感覺到了這個不起眼的疲憊旅人的不同尋常,隨著他的到來,災(zāi)難的聲音正迅速向古寨滾滾而來。
多少年以后,老畢摩納洛嘎苦還清楚地記得,自從這個穿一只草鞋的男人來到古寨的那天下年午開始,古寨的時間和空間就開始變得渾濁而混沌……
四
一些只有畢摩才讀得懂的預(yù)言像小河淌水一般在古寨川流不息。
老畢摩納洛嘎苦是一個不輕易開口的人,當那些意味深長的事情在古寨井然有序地發(fā)生時,他心明如鏡,卻靜若止水。半個世紀后,當我回望古寨時,我才發(fā)現(xiàn),老畢摩納洛嘎苦的沉默是相當深刻的。
這一年的春天,寨子里那些歷來紅如焰火的桃樹開的全是白花,有人看見蒼老的畢摩站在桃樹林里臉色凝重,整日整日地面對那些白色的花朵出神。一只火紅的狐貍總是在月圓之夜,對著古寨像人一樣呼喊,逗引得全寨子的狗狂吠不休,獵人們提著火槍一出現(xiàn),那紅狐馬上人立而起,向獵人們作一個揖,一轉(zhuǎn)身就蹤影不見。納洛嘎苦鄭重其事地說,不要把槍口對準那只狐貍。一個不聽勸告的獵人,固執(zhí)地對著紅狐開了一槍,一聲震撼人心的破響,子彈沒有出膛,槍管卻爆了,這個不聽勸告的獵人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沒有站起來。一個烈日如火的中午,一只巨大的老鷹抓了一條大蛇笨拙地從古寨上空緩緩飛過,人們驚呼:蛇!蛇??!蛇!??!那條垂死的蛇,在人們的呼喊聲中,居然昂然抬頭,與鷹在空中搏斗,鷹一松爪,那條大蛇帶著呼嘯聲,墜落在寨子中間,人們趕到它落地的地方,大蛇已經(jīng)蹤影不見。還有一件讓古寨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是,從正月十五開始,每當夜深人靜時,就有人趕著騾馬在寨子里的青石板路上徹夜奔跑,那些清脆零亂的馬蹄聲就好像在每戶人家的枕頭邊敲響,讓寨子里的人們徹夜難眠,有人忍無可忍,憤然打開門一看,寨子里的青石板路上空無一人。納洛嘎苦淡淡地說,忍耐到清明節(jié)吧。清明節(jié)一過,寨子里果然寂靜無聲。
此時,蒼老的畢摩站在寨子外某一塊年代久遠的石頭上等著看太陽落山。坐在古老的石頭或奇形怪狀的柴疙瘩上看太陽落山是老畢摩納洛嘎苦的一大愛好。他每日必看,只要有太陽的日子,他從來沒有錯過在落日黃昏中品味生命最后過程的每一個機會。他常年堅持不懈,看每一個太陽的最后絕望掙扎。每一個太陽都有自己的死亡方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以同樣方式死去的兩個太陽。臨死前的太陽,思想深邃,博大精深,老畢摩納洛嘎苦從中悟出許多通天人之際的,知過去未來的秘訣和真諦。
殘陽的余輝如淡紅色的血水慢慢洇過古寨那些衰朽的草房。老畢摩納洛嘎苦的思維如同一群五彩斑斕的美麗蝴蝶,紛紛飛離正在凋零的夏日花枝,在寂寥的天空中漫無目的地翩翩起舞。
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了,納洛嘎苦感到前所未有的累,像被人抽了筋一樣渾身無力。每天晚上夜深人靜,就被一些稀奇古怪的陌生人從家里硬拖到寨子外的古樹下,手拉手圍著一堆藍熒熒的大火,瘋狂地跳虎步舞。那些陌生人有的缺手,有的斷腿,有的鼻塌嘴歪,還有的干脆沒有腦袋,他們拉著蒼老的畢摩翩翩起舞,一連七個晚上以后,納洛嘎苦才看出這些與人共舞的幽靈是古寨逝去已久的先人。與他們攜手共舞時,納洛嘎苦感到捏在手里的是一截沒有體溫的枯骨。蒼老的畢摩心下悚然,卻身不由己。雄雞報曉的時候,那些起舞的靈魂倏然不見,老畢摩納洛嘎苦只好獨自走回家里,這時,他的身體冷如僵尸,沒有一點體溫。
老畢摩納洛嘎苦知道,這些狂歡的先人,是來給活人招魂的,將有一些人隨他們而去。那年人瘟流行,他也沒有這樣累過。古寨將要大禍臨頭了,但他不敢說出災(zāi)難的具體內(nèi)容。
有一個人,正走在繞古寨而過的響水河邊,他的背影虛幻而模糊,他走路的姿勢像浪跡天涯的游子。這個人就是半人半蛇的納洛古浦。響水河在如血的殘陽里金光閃閃,紅光萬丈,納洛古浦仿佛正走在一個虛擬的童話背景中。青苔是滿河游走的靈蛇,一些從遠古走來的石頭被無情的歲月磨得又圓又滑,隨意躺在河灘上,像一些無家可歸的羊群。納洛古浦的思維如同蜘蛛結(jié)網(wǎng),細密而零亂,他的內(nèi)心涌動著無奈的恐慌。每年端午節(jié)來臨時,他的肚子就像竹籃打水,什么也留不住,當他的肚子一貧如洗時,他就會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一些來自遠方對他招魂似的呼喚,在那些氣若游絲卻堅毅執(zhí)著的呼喚聲中,他全身酥軟無力,身不由己地眼睜睜看著自己幻化為一條粗大的蟒蛇。至少三天,他才會恢復(fù)人形。今年端午節(jié)匆匆趕路的模糊身影還只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但那些招魂似的呼喚聲已隱隱傳來,三三兩兩的狗男狗女對他尾隨而行,緊追不舍。
納洛古浦對那個每年如期而至的日子感到空前恐慌。
蒼老的畢摩用悲憫的目光遠遠看著納洛古浦:他在劫難逃。老畢摩納洛嘎苦看到他的靈魂與那些逝去已久的先人們在古樹下夜夜狂歡。
狂歡的還不僅僅只是納洛古浦一個人。
在古樹下與逝去已久的先人們翩然起舞的古寨活人正在逐夜增多。陽光明媚的白天,納洛嘎苦常與他們在寨子里的某個地方不期而遇,看著他們木訥淳樸的笑臉,純凈透明,對自身命運的兇險懵然不知,因而大難臨頭,仍是一臉燦爛,幸福無比。蒼老的畢摩油然而生一種作賊心虛的負疚心情,并深怪給古寨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納洛尼布罪孽深重,不可饒恕。
在暮色蒼茫的落日余輝映照下,心情沉重的畢摩感到自己古銅色的雙眼銹跡斑駁,納洛古浦正逐漸走出他模糊的視線。
就在蒼老的畢摩對自己的目光突然變得混沌而渾濁感到莫名其妙時,對面山坡上走來了那個穿一只草鞋的男人。納洛嘎苦和納洛古浦都同時看到了這個走在血色黃昏中穿一只草鞋的男人。
那些招魂似的呼喚聲早已使納洛古浦的心里雜草叢生,心亂如麻。他對這個穿一只草鞋的男人視若不見,漠然處之。
納洛嘎苦卻對這個穿一只草鞋的男人的到來感到心驚肉跳,措手不及。災(zāi)難破空的銳利呼嘯聲震得他耳根生疼。
終于來了,來得好快。蒼老的畢摩自言自語,他清楚地感覺到古寨的時間和空間都迅速變得渾濁而混沌。
曲木瑪吉也注意到了這個穿一只草鞋的疲憊男人。他一出現(xiàn),曲木瑪吉就認出是她舅舅的兒子曲木黑力。
曲木瑪吉料定他會找來的,但沒想到他來得這么快。她和曲木黑力從小就有婚約。彝家人的規(guī)矩:舅舅開口提親,是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的。她和曲木黑力的昔日感情就像眼前這些衰朽的草房,徒具其表,不堪一擊。
穿一只草鞋的曲木黑力提著另一只脫節(jié)的破草鞋,像一只警覺的野兔四處觀望。憑本能,他斷定包谷地里那個很不順眼的挖水人,可能就是搶他婆娘的人。他毅然向挖水人走去。走進包谷地,他極不情愿地聞到了嫩包谷苗的陣陣清香。他走到挖水人面前,包谷苗的清香突然消失,只有曲木瑪吉那刺鼻的騷味鋪天蓋地。日你祖先!這個狗熊模樣的雜種,渾身透著那個騷情女人的騷味。曲木黑力的心情比遇到發(fā)瘋的野豬的致命攻擊還要激動,腦海里轟轟隆隆響成一片。他用自己聽著都明顯變調(diào)的聲音說,我是苦蕎寨的曲木黑力。
挖水人直起腰來,翻著白眼往天空中搜索,他誤以為剛才聽到的是烏鴉叫聲,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烏鴉的影子,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不是烏鴉叫,是旁邊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陌生人在跟他說話,他咧了咧嘴,聲音干澀地說,辛苦了,我叫納洛尼布。
曲木黑力以為,這個叫納洛尼布的人在故意捉弄他。憤怒使他的心突然不跳了,他以冷漠的口吻說他是來找曲木瑪吉的,他說話的聲音與剛才判若兩人。納洛尼布弄不清這個疲憊旅人的真實意圖,他吞吞吐吐地說曲木瑪吉她很好。曲木黑力說他是來接曲木瑪吉回苦蕎寨的。納洛尼布誤以為是曲木瑪吉的弟兄來找她,就笑容滿面地說,她已是我的婆娘了,有時間我會和她一起回去的。
曲木黑力的身子抖了一下,臉色鐵青:她必須馬上跟我回去。
納洛尼布疑惑不解地問:為什么?
她是我的婆娘,我曲木黑力才是她名正言順的漢子。我們有婚約,我們有殺過豬宰過羊請苦蕎寨的曲木氏族喝過酒的公認婚約。曲木黑力說話的聲音和表情都酷似一條受傷的狼,他憤怒地揮舞著雙臂,張牙舞爪,活像一只展翅奮飛的饑餓大鳥。
納洛尼布一下子愣了。他的頭好像一個陳舊的草墩,毛毛糙糙,到處都是草。
我聽說是你硬干了她。曲木黑力粗重的喘息聲像盛夏的狗熊,面目猙獰可怖。
后來是她自愿跟我走做我婆娘的。納洛尼布的說話聲像冬天的蚊子叫。
曲木黑力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說:欺人太甚!你不僅侮辱了我,還侮辱了我們整個曲木氏族。我們只有用老規(guī)矩來洗刷你對我們曲木氏族名譽的玷污。說完,一轉(zhuǎn)身,怒氣沖沖地順著來路回去了。
納洛尼布的腦海里一片萬鴉齊鳴。他知道曲木黑力所說的老規(guī)矩,就是“打冤家”,集體械斗。那是要血流成河的。
蒼老的畢摩看到那個穿一只草鞋的男人雖然離開古寨,原路回去了,但滾滾而來的災(zāi)難腳步聲卻以更快的速度向古寨洶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