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行
1975年7月初的一天下午,我和上訪人員老徐等一行四人在成都的火車北站混上了一列開往北京的普通客車,踏上了希望渺茫的上訪之路。
老徐,成都某廠科長,在清理階級隊伍時查出系“漏劃地主”,被開除回家務(wù)農(nóng);老張,廣安人,供銷社職工。因?qū)懲嵩姟讹埻胭鈿w來》,用詞晦澀,涉嫌對現(xiàn)實不滿,被定為“現(xiàn)反”(即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此兄是上訪老客,經(jīng)?!帮w車”來往于成都一北京之間。他自己說,京蓉去來,就像從堂屋門到灶房門那樣便捷;劉老師,女,教師。“文革”極盛時的一個下雨天,在辦公室用印有毛澤東像的報紙擦皮鞋,被判刑一年,丟了工作;我是在1957年大鳴大放時寫大字報給黨員領(lǐng)導(dǎo)提意見,一夜之間淪為“右派”,被開除公職,送回原籍監(jiān)督勞動。
我們當時都沒有固定收入,囊中羞澀。不僅三十幾元一張的車票買不起,就連車上三角錢一盒的蓋澆飯也舍不得吃。
鄰座的旅客吃飯時,我把頭伸出窗外,去觀賞那飛逝的田野、山川。等旅客們吃完飯,張兄便忙活開了。他把筷子、飯盒收集起來,一趟趟往餐車里送。當一切收拾停當,他就像變魔術(shù)似的捧回四盒熱氣騰騰的飯菜?!俺园?,免費供應(yīng)?!崩蠌堈f,出門在外,沒得錢不要“坤”起,只要嘴巴甜手腳勤快就餓不倒肚皮。
火車越秦嶺,過寶雞,列車員過來查票。老張說: “我們是去北京上訪的,沒錢買票,等將來補發(fā)了工資,一定加倍寄給你們?!绷熊噯T聽后就把我們帶到列車長那里:“這四個人是上訪的,沒買票?!绷熊囬L簡單地問了我們一些情況,便讓我們回到了座位上。
車到石家莊,列車員來告訴我們:“前方勸阻站有公安上車查票,列車長叫你們下車,買短途票搭烏魯木齊過來那趟車進京?!绷攘葦?shù)語,飽含著對上訪人員的同情和支持,令人至今難忘。
喧囂的永定門車站廣場
列車到達北京永定門車站已是正午,老張帶我們從一豁口處繞出了車站。
七月的北京,驕陽似火,酷熱難當。坐了幾十個小時火車,周身汗?jié)n,異味撲鼻。我們到火車站一座公共廁所里用自來水美美地沖洗了一番。傍晚,我們決定露宿車站廣場,并按老張的建議每人買了一張牛皮紙。
廣場里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人數(shù)不下千人。他們?nèi)宄扇?,各自為政,在廣場四周倚圍墻用塑料布搭起帳篷,埋鍋煮飯,都在進行“長期抗戰(zhàn)”。這里的人,除少數(shù)是乞討流浪者外,絕大多數(shù)是來自全國各地的上訪人員。各行各業(yè),不一而足,但自然形成圈子。到了北京,凡四川人通稱老鄉(xiāng),無比親密。
四川“幫”聚集在廣場東南角,散散落落,約百余人。經(jīng)老張介紹,我們認識了達縣的梅連長(轉(zhuǎn)業(yè)軍人),宜賓的譚老師(女)和安縣的老郝等人。
譚老師30歲左右,蓄短發(fā),著白襯衣,素雅大方,端莊清秀,酷似《青春之歌》里謝芳飾演的林道靜。
譚老師和老何來京已久。當時,譚老師和梅連長等正席地而坐,隨意談天。在談到那時北京的上訪情況時,譚老師說:根據(jù)最近到各有關(guān)部門走訪的情況看,仍不容樂觀。接待人員純系敷衍,部門之間互相推諉,無人敢定調(diào)拍板。只要我們齊心合力、百折不撓,不管“文革”冤案還是歷史舊案,終有撥云見日的一天。聽到這一席話,我們信心大增。
北京的夜晚無露水也無蚊蟲,晚風(fēng)掠過,分外涼爽。地鋪牛皮紙,我們用挎包當枕頭,仰望星空,帶著萬千思緒,很快進入夢中。
接侍員原來是棋迷
根據(jù)規(guī)定,各類歷史舊案由各部、委歸口接待,于是我們四人便各行其是,但晚上仍回廣場會合。
我到水電部接待室時,那里還未上班,但門前已聚集了十多個上訪者。其中三個穿著軍裝的水電兵還在接待室外一間空屋里鋪了地鋪。而一位來自遼寧的年輕姑娘(代父上訪)則告訴我,這里的接待人員態(tài)度粗暴,幾乎天天和上訪人員吵架,囑我小心。
接待我的接待員姓朱。當我誠惶誠恐遞上申訴材料時,他看了不到一分鐘便扔過來:“右派問題不接待。趁早回去吧!在北京流竄對你沒有好處。”身在矮檐下,我只好忍氣把材料拾起退出接待室。
全部上訪者草草接待完了,朱接待嘴上叼著香煙,手里捧著茶缸,邁著方步,悠閑地從接待室走出來,見我正和建字部隊一位上訪者盤腿坐在地鋪上下象棋,朱接待就走過來觀“戰(zhàn)”。俗話說觀棋不語真君子,然而這位朱接待卻不同,不但動口,后來還索性蹲下動起手來。他越俎代庖, “助戰(zhàn)”我方。幾個回合下來,殺得對方七零八落。朱接待得意極了。少頃,他拍拍我的肩:“你進來。”
“你是什么成分?”我走進屋后他問道。
“貧民?!蔽一卮?。
“在地方上有活干么?”
“在建筑工地上做苦力?!蔽姨拐\回答。他聽后頗無奈地對我說:“五七年反‘右’牽涉面廣,光水電系統(tǒng)就有數(shù)千人,不要說我們,你找到錢正英(部長)她都不敢拍板。回去等著吧,看今后有沒有新政策?!?/p>
“冤枉啊,毛主席萬歲!”
當時北京有兩處專收上訪人員信件的地方:棗林大院一號和國務(wù)院接待室。
凡寫給毛澤東、江青、王洪文等人的信均在棗林大院一號投送;寫給周總理和各副總理的信則交國務(wù)院接待室。
棗林大院一號院壩里確有幾株枝葉茂密的棗樹。上訪人員手持信件三五成群等候在院壩里。十點鐘左右,兩個解放軍出來將上訪人員的稿件逐一收下。一個上訪人員問:“這些信毛主席能親自看到嗎?”一個解放軍回答:“這些信我們統(tǒng)一交辦公廳信訪處。首長能不能看到我們也不知道。不過放心吧,你們反映的問題會有人管的,不然我們天天收信干什么?”
國務(wù)院接待室有桌凳供上訪人員寫材料、休息,并備有飲水。
工作人員收完信后叫大家暫時不要離去,半個多鐘頭后,個別人被叫了進去,其他人則被通知可以走了。
我和老徐正欲離去,卻見我們在廣場認識的安縣老郝正在接待室一個角落里用鋼筆在一塊水泥紙上劃著什么,他周圍站的幾個人都是四川老鄉(xiāng)。
老郝是教師,“文革”中被定為“壞分子”,來京已數(shù)月,主訪“高法”。此兄在大熱天還穿著夾衣,腳上的布鞋大洞小孔,腳趾外露。一日三餐全在飯館里“撿盤子”,吃飽了就回“高法”接待室睡覺。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他今天準備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他在水泥紙上劃出了一個斗碗大的“冤”字,又用別針別在破夾衣背面,手中還拿著一張八開的毛澤東像。猜測老郝可能遭遇不測,四川的老鄉(xiāng)們都將隨身攜帶的水和干糧傾囊相贈。老郝吃飽喝足,精神抖擻,面無懼色,大步邁出接待室。他手擎毛澤東像當街一跪,高呼:“冤枉啊!毛主席萬歲!”“冤枉啊!毛主席萬歲!……”
驚聞呼叫,來往行人霎時從四處涌來,將接待室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不一會兒,兩個解放軍匆忙跑出來擠進人群,把老郝從地上拉起來,輕輕扶著兩臂(手里有毛澤東像)往接待室里走去。看著老郝遠去的身影,我們都替他捏著一把汗。
在我們離開北京之前,四川老鄉(xiāng)們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事發(fā)當天下午,老郝即被送到市郊一所監(jiān)獄里暫做雜役,待查案情。三餐有吃,可自由活動。不久,國務(wù)院辦公廳專函致綿陽地區(qū)政法部門,內(nèi)容是:實事求是迅速查清郝某問題,如屬冤案,立即平反,妥善安置。如此人再次來京肇事,當追究當事人責(zé)任,定予嚴懲云云。此消息的可信度也許要“開平方”,打?qū)φ?,但是否也反映了人們的良好愿望?
老漢深夜發(fā)“病”,“103”拍案而起
除了水電部,我也去統(tǒng)戰(zhàn)部、公安部上訪,甚至還準備去中南海貼大字報。
統(tǒng)戰(zhàn)部每星期一、三、五各接待半天。到統(tǒng)戰(zhàn)部上訪的多為“右派”,民主黨派人士和國民黨起義、留用人員。此處一個慈眉善目負責(zé)接待的老工作人員說:大家千里迢迢來京,想來定有冤情。但確是心有余力不足,愛莫能助。他叫我們把申訴材料留下,登記后再轉(zhuǎn)送有關(guān)部門。
河南的楊某也是水電系統(tǒng)的。被劃“右”派后,妻子和他離了婚,為了兒子今后的前途,兒子被妻子帶走。老母親失去孫兒,兒子又遭不幸,絕望之下含恨自縊。從此老楊孑身一人,便成為職業(yè)上訪者,長期滯留北京。
中南海那條街平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極為森嚴。那里不準貼大字報,不準照相。老楊約我去中南海佯裝貼大字報,目的是讓他們抓到里面去,見了大官好告狀。老楊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的小兒子才滿一歲,如果抓進去有個好歹,后果不堪設(shè)想,因而不敢冒險。十多天后再次碰到老楊,他說他真的獨闖中南海了,可抓進去后經(jīng)過盤問,給了他一張返回河南的火車票,派專人送上火車,直到火車出站。不過老楊在下一站就下了車,重新返回了北京。
到公安部上訪要先在窗口領(lǐng)取表格。那里的老上訪告訴我:勞教、勞改的“右派”理所當然能領(lǐng)到表格,但開除回家的一定要說有公安人員押送才能領(lǐng)到。我如法炮制,順利領(lǐng)到了表格。
表格內(nèi)容無非是姓名、性別、年齡、何時何地何事受何處理,要求解決什么問題等等。如果預(yù)約次日上午接談,當晚就住公安部接待室(有專為上訪人員設(shè)置的連間鋪)。
我入住那晚約有數(shù)十人。天氣悶熱,難以入睡,大家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聊天擺龍門陣,不時有公安人員入內(nèi)巡視。
一個年逾七旬的山西籍老人,衣衫破舊,胡子拉碴,拄一根竹拐杖。不知是因為燥熱的天氣還是環(huán)境因素,他突然將竹拐杖高高舉起,一面用力猛打未睡人的“聯(lián)間鋪”,一面大聲喊叫:“天啊,這是什么世道,這是什么世道啊!……”其叫喊,一聲高過一聲,令人們驚愕不已。一男一女兩個公安人員聞聲前來制止,此翁反而越叫越兇。公安人員見他年紀太大,瞪瞪眼無奈地離去。
第二天上午接待我的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看樣子才從公安院校畢業(yè)不久,胸牌代號為“103”。他簡單問了幾句,便伏案翻閱我呈上的申訴書,樣子很認真。看著看著,他猛然拍案而起:“豈有此理!就這點兒破事就弄了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真是荒唐至極!”少頃,他對我說:“現(xiàn)在是歸口接待,你的問題按規(guī)定歸水電部管,你再回水電部一趟,叫他們給公安部打個電話過來,他們不敢管我們管。”水電部幾個接待員不僅粗暴,而且油滑,他們能輕易打這個電話嗎?顯然徒勞。不過,雖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收獲,但“103”凜凜正義之聲卻讓我感動了良久良久。
再見了,北京!
7月底,亞非拉國際跳水大賽將在陶然亭公園舉行,公安人員在車站廣場附近大規(guī)模清理外流人員,衣冠不整者首當其沖。
老張因軍委接待室有幾個軍官請他代寫上訴材料(有報酬),決定暫不離京;梅連長、譚老師等轉(zhuǎn)移至北京站(那里上訪人員也很多)住宿,繼續(xù)周旋;劉老師的上訪雖一事無成,卻找到一條生財之道:向北京市民討要北京市搭伙證(極易要到),然后在車站、旅館等地找外地來京的出差人員換成全國糧票,最后寄回成都由其丈夫賣錢;我和老徐只好打道回川了。
為了不枉自到一趟北京,臨分手前,我們相約游覽了勞動人民文化宮、故宮、頤和園等北京名勝古跡。
7月30日深夜,我和老徐“鬼鬼祟祟”徘徊在永定門車站鐵路邊,準備悄悄爬上車,逃票回四川,不幸被一巡夜警察發(fā)現(xiàn)。他把我倆帶回值班室,在詢問了一番后便叫我們等著。我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將怎樣處置我們。
三點多鐘,一列從北京站開過來的普客徐徐進站,那位警察叫我們:“快走!快走!”他將我們送上一節(jié)車廂,又對列車上一名乘警低聲嘀咕了幾句后離去。
車輪飛轉(zhuǎn),日夜兼程向成都迸發(fā)。歸途上,我們不但一路順風(fēng),在列車上還全程享受了免費供應(yīng)的飯食。
謝謝了,人民警察!
再見了,北京!
附記:三年后,中央五部出臺了關(guān)于改正“右派”的55號文件。我于1979年獲“改正通知書”,1980年1月恢復(fù)工作。嗣后,老徐也獲平反,恢復(fù)工作,補發(fā)了工資。
(責(zé)編 江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