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美人
她的家,就在胡同深處。
如果胡同是一條血管,她就是紅細(xì)胞(她愛穿紅衣服,她的臉,也羞得紅紅的)。
其實,她是整個胡同的心跳。如果她步子邁得快一些,整條胡同則心動過速了。
她低頭走路,誰有福分把她娶到家——像把一個最漂亮的形容詞,嫁接到一個最精彩的句子里。她是寂寞的,沒有哪枚樹葉能承托她的心事。
她是一張紙,拒絕風(fēng)吹。
她與時光拔河,拒絕憔悴。
一只蝴蝶棲在綠籬上,誰也不是誰的點綴。
古老的磚,屋檐的草,胡同口的那棵老槐樹可以作證;是一個女人,生動了一條胡同。
可是一個胡同,卻不能圓一個女人的夢。
我寧愿把這個別樣女子一次次放在胡同里,且把那個女子叫做婉容,那胡同叫帽兒胡同。作為末代皇帝的正宮,中國最后一個皇后,有著一個美麗得讓人心疼的外國名字:伊麗莎白。一個浪漫的少女,每天下午給她親愛的皇帝寫兩個小時的英文信??隙ㄓ幸恍┗ū伙L(fēng)吹落到紙上,她撣不掉——因為她的力量還小。
那個失勢的宣統(tǒng)皇帝,其實是個生理上有嚴(yán)重缺陷的男人。
星星不語,長夜漫漫。如水的月華,打濕了寒鴉的烏紗——帽兒胡同哪怕是整張貂皮做的,怕也暖不了一顆孤寂的心靈。曾經(jīng)看到過一張婉容吸煙的照片,雙手如葉,抱住了一痕奄奄一息的火苗——如果愛情是一支煙,婚姻肯定是一撮灰燼。
時光像一臺印鈔機,只不過,一不留神就會制造出錯版的紙幣。
沒有人愿意看到風(fēng)怎樣把一棵小草摁倒在地。命運這個詞,總是把憂傷與嘆息聯(lián)系在一起。多少美,在時光中流逝。
后海北沿46號,這個古老的院落,曾被“宋慶齡”這三個字照亮。一代國母,她的愛仿佛水晶,純潔,透明,獨身56載的絕色佳人,她的情愫,是否像那后海的水,因為看過太多的波瀾所以才波瀾不驚。
想起納蘭性德的一句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畫悲扇?
美人之于胡同,芳香之于花朵,顫抖之于心尖。美是一件時裝,什么樣的女子,才有可能把它穿在身上?
鴉兒胡同
再過去就是煙袋斜街。
沒有鴉兒,也沒有煙袋。
只有幾只來歷不明的麻雀,不慌不忙地飛來飛去,個頭很小。鉛灰色的天空,像一張晚報,這些麻雀,飛得再從容,也只不過是晚報新聞版的五號字體??雌饋?,有些吃力,如果視力不好,你得借助燈光,或是放大鏡,才可以看清。
再也找不見唐詩宋詞中的鴉兒了,現(xiàn)在的鴉兒都俗不可耐,所以也就沒有大一號字體的鴉兒可做黃昏的標(biāo)題。
枯藤、老樹還在,古道沒有,西風(fēng)不見,風(fēng)中的三輪車(車?yán)镒谎箧?,煞是漂?,難道就是這個時代的一匹瘦馬?
銀錠橋邊,什剎海旁,游人如織,從新開的酒吧,潑出薩克斯的旋律,在暮色里迷醉。
后海,處子一般地臥著,心,微微顫動,粼粼波光,哦,這流轉(zhuǎn)的眸子。
鴉兒胡同6號,不會忘記那個叫蕭軍的文人?,F(xiàn)在只有風(fēng),還在孤獨地朗誦蕭軍早年的背影。時間,是一架老式座鐘,你走了,它還在這兒嘀嗒如雨——如果有一場雨,肯定下在了蕭軍與蕭紅之間。從呼蘭河畔到什剎海邊,多少青春,多少溫存,多少眼淚,多少歡笑,多少憂傷,多少欣喜,多少孤獨,多少纏綿……
誰能說出愛的真諦?心若在愛就在?
誰可以在說出“愛”的同時也說出“永恒”這兩個字?
雪后的胡同
走在深深淺淺的雪地上,腳印,是一枚枚圖章。把腳步放得輕一些,再輕一些。那些草籽,到了春天將萌芽成一篇篇優(yōu)秀的散文詩。
一條小狗,搖搖晃晃地從胡同口遛出來。它的蹄子有些臟,像一些錯別字——非常顯眼地寫在雪地這一張白紙上。
每一朵雪花都是小個頭的鴿子,因為風(fēng),而失去了方向。多少人,像這雪花一樣飄泊四方。
我最希望在雪后的胡同里,遇到江寧織造府的那個落魄后生曹雪芹。一個走在雪地里的大清國才子,影子倒掛著,像燒焦的梨。從蒜市口的十七間半老宅,到清寂的香山,這個把世事看穿的男子,用文字之磚,和著墨汁——這高標(biāo)號的水泥——筑起了他的《石頭記》。
大觀園的雪好大,塵世茫茫,大概只有“兩個石獅子是干凈的”。雪后的胡同,春夢不醒。曹雪芹把酒與饑餓,捧在手里,醉了,困了,打出的呵欠,雪花一般,如果有夢,也是超低空飛行。一場大雪,埋不了一本書,天使的小翅,覆蓋了夢中的紅樓,風(fēng)在風(fēng)里走動,一個人倒袖著雙手,踱在如煙的回憶里。偌大的北京城,放不下一個驚世之才俊的“瓦灶繩床”。1971年,香山健銳營正白旗村莊的35號房中,一位退休語文教師修理房屋時,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題壁詩:“遠(yuǎn)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親慢友因財而散(絕義)世間真不錯?!蔽覒岩蛇@處老屋就是雪芹的故居“悼紅軒”——歷史就是如此漫漶,模糊不清的時空,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大雪?
雪后的胡同到處是雪——天使的翅膀——仿佛是蠟做的,一點一點地消融,倘再來一陣?yán)滹L(fēng),你將收獲一根根冰凌。
春風(fēng)胡同
你正走在晚風(fēng)里,燈光,像一個人的哭泣。有些燈熄滅了,則是一個人的泣不成聲,你內(nèi)心有傷感,你獨自走在這樣的夜里,只能有傷感,你不知道往哪里去,仿佛到處都有風(fēng),你在風(fēng)中沒有迷失方向,你知道該往另一個地方走,你只能往另一個地方走,可是,你卻希望風(fēng)把你往另一個地方吹,你想與風(fēng)背道而馳,你們在黑夜里,角力。你與風(fēng),在掰手腕,你掰不過風(fēng),楊樹葉子被掰得嘩啦嘩啦地響。你甚至不如楊樹葉子,它們還可以在一起,而你卻必須得一個人走——用離開更合適—你得離開,像一個孩子離開了母親,像幸離開了福,像好離開了更好,像頭疼離開了偏頭疼。你只愿在風(fēng)中亂走,你只想這風(fēng)吹得更大一些,你不知道往哪里去,你只想也做一陣風(fēng),在一陣風(fēng)里消失,是的,最終你只能消失,像風(fēng)消失于風(fēng)中,不留一點痕跡。
有一陣風(fēng),更大,刮了起來,你不知道夜晚,怎么也會刮這么大的風(fēng),你被風(fēng)吹得彎了腰,你只得彎著身子前進,你彎腰的樣子,像上帝剛剛剪下的指甲,因為彎,而有了弧度;你彎腰的樣子,又像上帝的胃疼,其實,沒有人疼你。你只能自己疼自己,你彎下身子,你與大地更接近了一些。你低下頭,至于月亮看不看你,已經(jīng)無所謂了。月亮有25層樓那樣高,你不能看月亮,它在不斷地被風(fēng)吹高,從25層一直上升到26層、30層,甚至更高。你希望風(fēng)更大一些,把這幢樓也吹彎,對折,像一個餛飩一樣地包起來。那些正在瘋狂做愛的人,被包成了葷餡.那個憂傷而孤獨的女子,則是素餡的,你與她不止一次地分別,你為這個想法而感到好玩。如果她此時與你手牽手走在風(fēng)里,那一窗的燈火,只不過像一張薄薄的餛飩皮,空空的。什么也不能包進。你知道這個夜晚,心里有什么東西被一點一點地掏空了,你被風(fēng)吹得真軟啊,軟得像一個面團。那個人的目光,其實,就在身后,像一把刀,把你一點點地切削,仿佛時間,被一點一點地削成薄薄的面皮兒。其實,你從來就沒有完整過,這個夜晚,你差一點成了刀削面,就差和著月光煮了。
在這樣的夜里,連神都掌握不好火候,所以,你只能被煮成一鍋糊涂面。那些在風(fēng)中彎腰而行的人,則是一根根撈不起也扶不直的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