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像落葉,入土無痕,我怎么也想不起這死者的名字來,我管他叫亭子間先生。
他賣文為生,常差我:“小俊,你替我拿拿稿費?!备遒M不多,但那時錢經用,狀元樓的包飯桌,一個月才三塊錢,他有病,就叫我吃了,勝過今日的魚翅。
他常去樓下灶披間的男旦家玩,傍晚男旦去戲院,后面跟著些孩子笑他,他回一聲“觸氣”,后來由亭子間先生護送他到弄堂口。
唱小旦的在游藝場占了兩個位子,亭子間先生就叫我陪他去看戲,捧小旦的場?!跋壬?,我要小便!”擠不出去,他就叫我偷偷蹲下去撒在地上,孩子嘛。只聽見前面的女士叫:‘啊喲喲,繡花鞋濕脫哉!”
他寫文章投“羅賓汗”報紙,說小旦就是秋海棠,額上還有刀疤,小旦紅了,老板有時給他唱大軸。
他學張資平,大寫“三角”,后來又學張愛玲。他隔壁住的是舞女,半夜常敲墻對暗語。舞女約他去仙樂斯坐臺子,他寫舞女很出色,不次于張愛玲。
媽說他得的是肺癆,叫我別去他屋,說這種病要過人的!死時,旁無親人,媽給他料理后事,她在他臉上蓋上一張桑皮紙,還燒錫箔,“黃泉無旅店”,總要花錢的。
他走了,亭子間久久無人敢去住,只是他的咳嗽聲,似乎還留著,只有我仍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