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寒冷的冬天,在一個少雪但陰冷的城市里。我從醫(yī)院里出來就住在外婆家,由外婆照顧著。外婆家是那種老式的房子,南方城市是沒有“暖氣”這種神奇的東西的。在一年最冷的時節(jié)里,外婆用大大的木盆給我洗澡,取暖器散著橙色的溫暖的光,令人憐愛的淺粉色皮膚下藏著勃勃生氣,然而那樣小小的身軀又讓人忍不住懷疑它真正的生命力。
小時候我喜歡周末時候淮海路上的燈,曾經(jīng)我在絢麗的聲色光影中看到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兒,坐在輪椅里,斜著腦袋斜著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其實女孩兒長得很漂亮,打扮得也很漂亮,然而眼神卻是那么沒有光彩。我問媽媽,她為什么會這樣。媽媽說,也許是小時候發(fā)燒沒有及時看好。我大驚。懂事后我才明白外婆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初的時間里,僅僅是給我洗澡而從來沒凍著過我是多么的不容易。
夏天我喜歡在外婆家住上一段日子,清晨挽著外婆的手去小菜場,路上外婆給我買一袋可可牛奶,我終于可以不用忍受在家里天天被逼喝白牛奶的日子了。外婆退休了,可仍然隔天上午去附近一個機關(guān)里幫忙做些收拾辦公室的事情,我愛跟著去,在那漂亮的花園里亂轉(zhuǎn),也不怕七八月的陽光曬,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躲在大樹下,透過樹蔭看藍天是世界上最愜意的事情。路上外婆給我打著陽傘,我仰著臉看外婆,看到歲月刻在玻璃板下那張秀美的三十年代小家碧玉的臉上,然而我還是覺得外婆長得是如此漂亮。
一群孩子坐在狹窄的弄堂里,湊著一張凳子下飛行棋,外婆過來,端給每個人一小碗西瓜,一絲冰涼的甜蜜與爽快。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謝謝阿婆,外婆淺淺地微笑了,而孩子們只顧著吃瓜去了。
我從城市的一端跑去另一端的外婆家,再冷再黑的夜里,外婆都留著灶披間那一盞暖暖的燈,雖然我不喜歡通過油膩玻璃折射出來的燈光,然而那一星燈光,在這時刻卻是如此令人期待。因為伴隨著燈光,永遠是外婆熱好的點心和鋪得暖暖的床。
梧桐樹葉一年一度的飛翔,孩子正在長大,外婆的身影正在慢慢佝僂下去。我長到了能給外婆打傘的身高,仍然是輕輕地挽著外婆的手臂,卻感覺到臂彎里那一點溫暖漸漸散發(fā)出消散開去的氣息。
我握著外婆的手,一雙經(jīng)歷過我無法想像的艱難的手,一雙已經(jīng)被歲月折磨得有些變形的手,一雙不健康的會莫名顫抖的手,我年輕的心突然之間好沉重。這曾經(jīng)是在冬日里給我?guī)頊嘏氖?,曾?jīng)是驕陽下為我撐起一片蔭的手,曾經(jīng)是黑夜里替我拉亮一盞昏黃的手。
外婆的手輕撫我年輕的臉龐,微笑著說,你長大了,背影看著像大人了,可是看了臉還是小孩子的樣子。我知道在外婆的心里,我永遠是個孩子。
我要去遠方的城市念書,外婆握著我的手,同樣的話囑咐了一遍又一遍。我低著頭一一答應(yīng),終于外婆輕輕放開了我的手,一轉(zhuǎn)身,看見外婆單薄的身體,立在門口,我向著外婆揮手,飛快地轉(zhuǎn)回臉,卻已流下淚來。
我一個人在異鄉(xiāng)長大,學(xué)會了忍耐和堅持,在最難受的時候,我想到了外婆的那一雙手,想到心底要讓那雙手今后不再顫抖不再寒冷的誓言,告訴自己要努力地過生活。又一年梧桐樹葉飛翔。
外婆的手輕撫我年輕的臉龐,微笑的目光充滿著期待和快樂,外婆說,你長大了。
我輕輕對自己說,在外婆身邊,我寧愿做一輩子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