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奇跡般地開始下雪,小雪粒稀稀拉拉地落下來,發(fā)出乒乒乓乓的細微聲響。大道上女孩們興奮地歡呼著,打打鬧鬧,歡天喜地。空氣仿佛失了水,干澀得想讓皮膚裂開來。我伸出手摸摸臉頰,一顆雪粒子落下來,落在我的眼睫毛上,然后瞬間融化。雪水靜靜流過我干燥欲裂的臉。腦海某處開始轟然斷裂。那些深埋于泥土的記憶,仿佛受了這雨水的滋潤,竟蠢蠢欲動起來,像春天里深埋地下的種子,帶著向上的張力,一下,再一下,然后破土而出。
我蜷坐在簍子里,屈膝,頭微仰。簍子則掛在單車的后座上,搖搖欲墜地穿過一條又一條漫長的街道。周圍寂靜一片,只有單車在干巴巴地歌唱。
冬季,路兩旁的梧桐早已落了葉,露出光禿禿的枝丫,在日光里顯得異常單薄。正午的陽光直直地落在身上,有種灼灼的溫暖。
干爹悠悠地騎著車,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醒了?
嗯。離家還遠呢,再睡會兒吧。
嗯。
于是我瞇起眼,繼續(xù)沉沉地睡去,抱著膝,做一顆冬日深雪下細小的種子,等待睡夢中一絲春的訊息,然后雀躍醒來,舒展四肢迎風而舞。
干爹是典型的河北農(nóng)民,老實并且淳樸,臉上有刀削斧刻般的歲月的紋路,不善言談。每天,干爹都會騎著破舊的單車穿過大半個城市來學校接我,然后載著我在河北明晃晃的陽光下,穿越無數(shù)春夏秋冬。
我習慣在旅途中沉睡,安安靜靜,像一顆等待萌發(fā)的種子。
我還記得五歲我離開家的光景。那個時候,爸媽工作都很忙,終日不見蹤影。每天我都被關(guān)在深深的大院里撕扯著哭喊。然后日漸學會安靜地等待或者沉睡。以一種種子的姿態(tài)。時間仿佛得了失語癥,安靜得連空氣都沒有半點聲響。
我每每就那樣坐在冰冷的石階上發(fā)呆或者沉睡,天天年年,沒有言語。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問我,要跟我回家嗎?
要跟我回家嗎?他問。
我仰起頭,陽光從他的頭頂筆直地瀉下來,刺穿了我的瞳仁,有水從我的眼睛里緩緩地流出來。我仍舊望著他,微瞇了眼,眼神茫然而無措。
跟我回家吧,我?guī)汶x開這兒。他彎下腰,心疼地摸著我的頭說。
于是我點點頭,跟著他離開。爸爸說,麻煩你照顧陳陳了。
我一直記得這些情景。它們是如此的清新,仿佛是與生俱來的記憶。以至在每個冬日的睡夢中,我總會想起那日的陽光和那時的干爹。陽光從他的頭頂射下來,刺傷了我的眼。然后我跟著他離開。
是了,我便是這樣跟著干爹離開了那個寂靜的大院。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一雙手輕巧地抱起。這雙手和干爹的一樣粗糙,但要略微小些。于是睜開眼,看到干媽那極好看的眉眼。
我把你弄醒了?
我搖搖頭。
干媽摸了摸我的頭。先吃點東西,吃了跟媽一塊兒下地好么?
好。
于是干媽高興地抱著我在屋里走。我七歲已經(jīng)能自己走路,但干媽執(zhí)意要抱我,仿佛我是個易碎的珍寶。而我也喜歡被干媽抱著的感覺,溫暖而又踏實。每次在干媽懷里睡去,我總能夢到自己在消融的積雪里抽莖發(fā)芽,迎風而舞,于是就格外地安心。
我想起我剛到這里干媽那歡天喜地的樣子。她抱著我高興得不能言語,只是一味笨拙地問,陳陳要吃東西嗎?陳陳高興嗎?
嗯,高興。我說。
我感到我周圍的雪開始漸次融化。
我坐在田埂上看這對寡言的夫妻辛勤地勞作,種子落進春風里然后發(fā)芽生長。夕陽在他們的身后吞吐出一片壯麗的紅色。那些紅燦燦的余光落在他們身上,分外美麗。
夢里面夕陽拂照,鳥語花香,有草在瘋長。
干爹家的院落極小,陽光擠進這些斑駁的影。在陽光的影子里,牽?;ň`開嬌小的藍朵,舒展著四肢,繞著秋千奮力地向上攀爬。春天遺落下晶瑩的光亮。
花是干媽種的,秋千是干爹做的。
只因為我說,我喜歡花,還有秋千。
我記得那日干爹伐來巨木為我做秋千的樣子,蹙著眉,傴僂著背。我站在院落的一角,仰著頭看他臉上層層的汗珠和些微抽搐的背,有微小的雪粒子落進眼睛里,融化成細長的水。
干爹走過來,問,喜歡嗎?
嗯。我喜歡蕩秋千。
嗯,我喜歡蕩秋千。我不知何時曾對干爹說過這句話,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以至于連說話的人都已經(jīng)開始忘卻了。
然而干爹卻記得,然后在那個冬日的午后給了我一個如此巨大的驚喜。我站在那里,高興地說不出話來。
我蕩著秋千,心中無限溫暖,不知不覺便開始沉沉地睡去。
很多時候,我就這樣坐在秋千上進入季節(jié)的沉睡,有光落在臉上,花香沁鼻。然后便被輕輕地抱起,陽光發(fā)出些微的聲響。
我睜開眼。是春天來了嗎?
呵呵,春天永遠都在。
干媽說完就呵呵抱著我向市集走去。干爹在我們背后推著車,車咕嚕咕嚕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歌聲里傳來涼粉涼涼的清香。
干爹和干媽在每個清晨徐來的早晨賣涼粉,小小的攤位前人頭攢動。每次我都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蕩著腳安靜地看著他們忙碌。案上的涼粉,折射出晶瑩的光亮。
偶爾會有人指著我問,這是你們的孩子?
于是干媽歇了手看著我,眼神里透著些微的驕傲。她說,這是我女兒,她叫陳陳。聲音細軟,像春季里剛出芽的柳枝,柔柔地帶著令人安心的弧度。
然而更多的時候,我會跳下高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奔跑。我想,我一定是個被春天寵壞了的任性的孩子。我的背后滿是干爹干媽焦急的聲音。他們喊,陳陳,陳陳……聲音空曠而遼遠。
然后我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看著他們焦急的臉上瞬間流露出欣喜的神色。我哈哈笑著轉(zhuǎn)身跑開,讓冬季在春天的陽光里盡情碎裂。
我喜歡看到他們?yōu)槲医辜钡臉幼?,從來不為什么?/p>
我常常想如果時間能夠就此停止那該多好。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這怎么可能呢?
我是個任性的孩子,喜歡在人群里奔跑,喜歡看別人焦急的樣子,喜歡坐在田埂上,喜歡花,喜歡蕩秋千,喜歡在秋千上睡著。
我坐在秋千上安靜地沉睡,看到我的時光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在人群里奔跑,口哨響亮。他跑得是如此的快,瞬間消失了蹤影。
我的那些在春天里奔跑安眠的陽光,他們搖搖晃晃,走失在枯枯榮榮的草莽里,走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一瞬間,便隔了個人海茫茫。
喂,你們?nèi)チ四睦?,你們什么時候回來……
我睜開眼,看到我的父親。
他說他要帶我回家。
有陽光在聲音里遽然斷裂。春天過去。
我想起幼時那個如噩夢般的寂靜院落,想起那段如同得了失語癥般的日子。我說,不!語氣堅決。
然而沒有人聽得到我的話。
夢里有雪在飄,花朵頹敗。
我轉(zhuǎn)過頭去尋找我的干爹干媽,他們躲在房里,自始至終都沒有出來。于是到最后,我再也沒能看到他們。
父親說,他要帶我離開,沒有人問我是否愿意。
我隨父親從春天的院落回到幼時的寂靜大院,又從這個寂靜大院到了另一個寂靜大院。我的春天沒有留住我。于是,我便這樣走了。
一瞬間,便隔了個人海茫茫。
我又回到了我那得了失語癥般的日子。我屈膝坐在江南的院落里,這里永遠是春天同時也永遠是冬天。我屈著膝坐在每一個日升月沉的早晨,頭枕著膝安靜地沉睡,感覺自己就像一顆冬日深雪下細小的種子,正在等待睡夢中一絲春的訊息,然后雀躍醒來舒展身肢迎風而舞。
如果春天還會回來的話。
很久以后,我開始懷念我的那些在春天寵溺下的日子。我在我的那些漫長的季節(jié)睡夢里看到我的那些花,我的那些瘋長著的草,我的秋千和秋千上瞬息而過的季節(jié)。我在干爹的單車上安靜地越過河北無數(shù)個落雪的冬天。我坐在他的脖頸上唱新學的歌謠——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聲音響亮而清澈。
然后一瞬間又穿越茫茫人海,寂靜的世界清澈的童聲里忽而又現(xiàn)出了許多雜亂的聲響。干媽抱我在人群熙攘的街頭,她把我輕輕放在高椅上,舉止輕柔,仿佛我是個易碎的珍寶。然后一切靜止??諝饫镉胁恢镍B兒在唱,若隱若現(xiàn)。
她說,你要乖乖地坐著不要亂跑呀!聲音柔軟,像春天里的柳芽兒。
我抬起頭來看她,天空中有雪落下。
嗯,我會乖乖的,不再亂跑。
乖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