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歸和尚海幢寺碗是嶺南藏界的名品,一直為晚近以來的藏家所珍視。幾年前的一個夏日,有幸在北京競得一只(圖1),銅耳紅木盒,盒蓋鐫刻鄧爾疋書“清康熙海幢寺碗”,白瓷,釉色微青,紅釉書“海幢寺”三字于外壁,口沿醬釉,底款為青花雙圈及描押印。高6.5cm,口徑14.8cm,足徑6.9cm。
回來后翻查資料,見《廣東文物》、《廣東民間藏珍》均曾著錄有海幢寺碗?!稄V東文物》是1940年廣東文物展的圖錄,著錄的為潘熙所藏。模糊的黑白圖片只看到所描押印相同,看不清有無雙圈,更無法分辨“海幢寺”三字是何釉色,尺寸無載。
《廣東民間藏珍》著錄的口沿?zé)o醬釉,底款處紅釉單圈,無描印。高6.5cm,口徑14cm,并云乃澹歸自資燒制。
吾友怡古齋藏一碗(圖2),亦口沿?zé)o醬釉,底款處紅釉祥云,無描印。高6.9cm,口徑14.2cm,足徑6.6cm??梢姛浦畷r尺寸署款已有區(qū)別,一種口沿醬釉,底款青花雙圈及描押印;另一種口沿?zé)o醬釉,底款處紅釉單圈。而同一種的大小也稍有差別。當(dāng)是亂世之時,私家燒造日常應(yīng)用之物,并不過于講究。
說來也巧,不久后在香港覓得澹歸真像(圖3),無款,據(jù)其用紙,當(dāng)不晚于清中期。其上馮百礪題澹歸事跡甚詳,亦有涉筆海幢寺碗:
“澹歸大師法號今釋,俗名金堡;為明崇禎御史,正色立朝,見嫉于權(quán)閹,逃虎蚯,遁跡梵剎。江浙陷匪,乃南下廣州,入禺南雷峰海云寺依天然老和尚。賜號今釋,自號澹歸。助陳子壯勤王募兵籌餉。子壯殉難,收其尸。慮事洩,奔澳門。時澳已為葡領(lǐng),可避滿虜。乃匿于望廈村觀音堂。得明末義士建普濟(jì)禪院。亡明義民附者甚眾,為邏者注目。知不可久居,遂繼席于丹霞開座弘法。于禪語機(jī)鋒寓民族正義。是以有識之士往依尤眾。年暮示寂于平湖陸氏園香華山積。泣禮者千余人。歸骨于丹霞山,建塔。清康熙間尚書徐乾學(xué)撰有塔銘,乾隆時為粵督李侍堯刨毀。但平日著作有《遍行堂集》、有(《行都奏議》、《粵中疏革》、《夢蝶庵詩集》、《丹霞集》、《臨清集》、《澹庵集》、《丹霞日記》等多種,有梓行者,有未梓行者,為滿吏搜毀不盡也。
礪祖居雷峰山麓,課余常隨喜海云。時住持老和尚培芳為先君方外交,是以常到其方丈聽上人等說佛門逸事。聞澹師嘗掛簞于海幢當(dāng)家和尚,役為燒火僧,不慣炊事,每破盆碗。時粵吏某為師同年,便服往訪,不獲面。身世已露,旋他往。某向景德造盂缽百事償所耗。今有保存完好之青色澹歸缽者,人皆視如珍寶。
蔡公德誠藏有澹師真像,因得瞻仰。丙申春馮百礪敬題?!?/p>
清末海幢寺僧石夔刊于光緒戊戌(1898)年的《綠筠堂集》(圖4)有《詠澹歸祖缽》一首,序云:
澹祖從尚書致仕,依天然老人蕹落,法名今釋,字澹歸,在海幢供淘碗之職,十年無間。迨后其門生督學(xué)廣東,家人命偵祖耗,始知其真已為僧矣。門生乃跪而問曰:“以師學(xué)佛,廚下淘器,毋乃勞苦乎?”祖答曰:“佛本無相,叢林執(zhí)事,各操其一。以余視之,實(shí)無苦也?!遍T生曰:“雖然,其或?yàn)樨毸贫?師欲金,吾與之金;師欲田,吾與之田。惟師所欲?!弊嬖唬骸鞍灿檬?汝既有心,他日回江西為我制缽數(shù)百以酬余誤破之愆可也。”其后門生回江西果制缽數(shù)百,分兩等,上等供佛,下等供眾僧。澹歸缽之來由實(shí)由此也。今下等亦無存矣。蓋為好事者取去。噫!物以道貴,不亦宜乎!祖后嗣天然老人,開山丹霞,為丹霞第一代祖。
脫卻羅袍學(xué)佛儔,云廚執(zhí)役幾經(jīng)秋;
十年辛苦成何事?博得宗門一缽流!
上兩則文字是手邊據(jù)有的清末民國間的實(shí)物資料,其他文獻(xiàn)對此亦多有記載:
順治九年壬辰(1652)
性因從廣西行腳入廣州,禮天然于雷峰海云寺,復(fù)受具足戒,易名今釋,字澹歸。
澹歸在廚親滌碗器,隆冬鄆手,不廢服勤,碗具破缺,典衣償之,天然知為法器(《海云禪藻集》卷一本傳、光鷲《咸陟堂集》卷六《陀石翁傳》);相傳有“澹歸碗”或當(dāng)在此時,附錄備考(吳天任《澹歸禪師年譜》第68頁)
順治十八年辛丑(1661)
十月,李永茂,充茂兄弟以仁化丹霞山施舍于澹歸,嚴(yán)事三寶,辟為別傳寺。永茂字孝源,河南南陽人,天啟乙丑(1625)進(jìn)士,崇禎時,官僉都御史;弘光末,巡撫南贛,與弟充茂(字鑒湖)買丹霞山為避亂計。永歷初期永茂卒,后充茂攜家返里,遂舍為寺,并祝發(fā)受具,山名今地,字一超。澹歸既得丹霞,辟為別傳寺,后遂卓錫于此,自充監(jiān)院,前后創(chuàng)造,胼手胝足,運(yùn)水搬柴,跨州過郡,送往迎來,人事轇轕,五官并用。澹歸所撰《丹霞山新建山門記》、《丹霞施田碑記》之一及二、《丹霞營見圖略記》、《丹霞大悲閣記》、《兜率閣記》、《準(zhǔn)提閣記》諸文,述締構(gòu)區(qū)圖事甚詳。尤以得陸世楷之助為多。世楷字孝山,為澹歸中表,任南雄知縣,后世楷又建龍護(hù)園,為丹霞下院(《咸陟堂文集》卷六《舵石翁傳》,同治《仁化縣志》卷七、《遍行堂續(xù)集》卷一《負(fù)心說》)。
康熙十一年(1672),尚可喜及福晉舒氏,對嶺南名剎海幢寺,作了一次引人注目的布施:
傍珠江南岸為海幢寺,故郭家園也。建寺始于僧月池,得平藩之增飾而華矣,鷹爪蘭乃郭園舊植,地改而蘭茂,以亭蓋之。平藩佞佛,龜峰、大佛、海云之興造,其費(fèi)不贊。(檀萃:《楚庭稗珠錄》卷二)
寺內(nèi)所有之綠色磚瓦,均舒福晉所布施。初,兩藩營造府第,咨請部示,懇照王貝勒制式,得用琉璃磚瓦,以及臺門鹿頂。嗣奉部駁:“民爵與宗藩制異,察平、靖兩藩均由民身立爵,所請用綠色磚瓦之處,礙難準(zhǔn)行。”時粵東啟窯,磚瓦皆成,而未敢擅用,乃盡施諸佛寺,若越秀山之觀音寺、武帝廟及大佛寺,皆此種磚瓦也。(《南海百詠續(xù)篇》)
查今釋(1614—1680)字澹歸,原籍浙江仁和,俗姓金,名堡,字道隱。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jìn)士,初選州牧,出知臨清。明亡,入閩,隨南明唐王,授禮科給事,以服喪未除,辭不受。后赴廣東端州,事永歷帝,授兵科給事,正言敢諫,不避權(quán)貴,因?yàn)槿盒∷_,拷掠至體無完膚,遣戍清浪衛(wèi)。適清兵至,竄入桂林茅坪庵,剃發(fā)為僧,法號性因。清順治九年(1652),入廣州禮天然和尚。康熙元年(1662),開山于丹霞山,年六十七圓寂。(《咸陟堂文集》、同治《番禺縣志》卷49)
綜上所錄,可知海幢寺碗或“分兩等,上等供佛,下等供眾僧。”至于是否澹歸“典衣償之”,或是“同年”、“門生”代償,又或是平南王尚可喜虛偽的“護(hù)法布施”,已難確考,澹歸所償則為共識。
對于此種工藝毫不起眼的瓷碗,廣東藏界一直視為珍寶,其實(shí)所看重的,乃是其背后所蘊(yùn)涵的民族氣節(jié),不論是否澹歸親自燒造。明室傾覆,南明流亡政權(quán),由弘光而永歷,自閩入粵。在這風(fēng)云詭譎之際,南粵大地上的忠烈之士或浴血奮戰(zhàn),或藉逃禪以抗節(jié)自存,對“生死去就”的決擇絕不含糊?!拔峄涳L(fēng)俗,以殉死為榮,降附為恥,國亡之后,遂相率而不仕不試,以自全其大節(jié)。”(陳伯陶《勝朝粵東遺民錄》、《自序》)透過一只小小的瓷碗“亦可見吾粵人心之正,其敦尚節(jié)義,浸成風(fēng)俗者,實(shí)為他省所未嘗有也?!?同上)故“人皆視如珍寶”。正所謂“物以道貴”,所貴者,“民族正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