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明媚的夏日清晨。我偶然留意到了一個條件比較好的房屋出租廣告,于是決定去考察一下。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木門上面沒有門鈴,我們只得扯開嗓子喊了兩聲,院子里緩慢地走出了一個滿頭銀發(fā)、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她步履緩慢地走來為我們打開大門,陽光下的她穿著一件桃紅色的薄衫。是一位很有魅力的老太太。
她叫帕迪,一個人住著3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還有一套一室一廳的小平房用來出租??紤]到安全因素,帕迪老人對房客的選擇是慎之又慎,房租也很低廉。初次見面,大家很談得來,于是我們就將小平房租了下來。
帕迪是一個孤獨傲慢的老太太,對人友善甚至可愛但不失威嚴,似乎還透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凄涼。老人90多歲的高齡,一切的生活事物都由自己打理。老人耳朵失聰,平時交流都是靠助聽器。我很喜歡她那標志性的眨眼,很是幽默愉悅。她沒有結過婚,因此也沒有子嗣,晚輩的親戚都住在異地,加上與她同齡的親人朋友都已經相繼去世,只留下她孤獨一人。她常常樂觀地說希望自己早些死去。
帕迪老人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日常生活用品每周都由超市的員工送來。她一日三餐都有固定的食譜。但是人老了記性不好,所以時不時地問我:“你記不記得我昨天吃了什么?”搞得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也不得不留心觀察她每天的飲食。我們還常常在做晚餐的時候互相欣賞一下彼此的飯菜。中國人做飯習慣油煎鍋炒,我剛開始還擔心這么一折騰把老太太給嚇壞了,后來發(fā)現她對這傳統的中國式烹飪沒有什么反感,反而稱贊我們的美食聞起來很香。而她的餐盤看起來就單調得多了:經??疽淮髩K兒厚厚的牛排,再配上索然無味的土豆、南瓜、生菜等等。當我皺著眉頭看她的晚餐時,機敏的她笑著說:“怎么,你不喜歡我的晚餐嗎?”說完就沖我眨一個幽默的笑眼兒。
在我眼里,帕迪老人的世界總是那樣安靜,只有書籍是她最忠誠的友人。每一個清晨和黃昏,她總是安詳地坐在她的沙發(fā)里閱讀。她那寬大的書架上早已塵封了的各類書籍說明了老人的閱讀之廣泛。帕迪老人退休前一直在郵局工作,退了休又成了郵局的老顧客。她每月的信、雜志、期刊各種郵寄業(yè)務往來不斷,每天上午去查看院子里的郵筒是她雷打不動的一項事,因為那個郵筒能給她一些期盼或是來自遠方親人的驚喜。有趣的是,90高齡的她居然也訂閱了幾本時尚刊物。顯然,這類時尚雜志對老太太是有一些影響的,她的發(fā)型師每隔一周就會來接她做頭發(fā),出門之前,她都不忘對著門口發(fā)黃的老鏡子涂上不知是哪一年剩下的口紅。帕迪老人那種執(zhí)著的對美的追求非常自然和諧,歲月留下的風韻在某種程度上是年輕女子的粉墨裝飾所不及的。
偶爾有一兩位比帕迪老人稍年輕一些的朋友在午后去看望她時,她就愉悅地擺出自己那一套色彩已經有些暗淡但做工精致的英式茶具,和朋友們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帕迪老人的和善從不會影響她做事的原則,甚至還表現出一種殖民者的霸氣。一次,本應來干活的園丁麥克,因為有私事沒有來干活。老太太等了一天。傍晚的時候麥克卻突然跑來要這一天的工資。老太太氣憤地詢問他失職的原因,麥克自知理虧,便小聲地嘟囔了些什么。耳聾的老人扯開嗓子沖他發(fā)起了火。我在一旁著急得不得了,生怕老太太不給錢激怒了麥克,我們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如何能自我保護。黑人的情緒波動很大,他們高興起來了就拉著你稱兄道弟,可一激動,就很可能不計后果地跟你干起來。在南非很多華人遇到黑人襲擊甚至殺害,都是因為不了解黑人的情緒變化,結果激怒了他們。
固然是麥克的不對,但是他要是拿不到錢或食品,晚上家人就會挨餓。我同老太太商量,給他一袋面包,下周能準時來上班則已,否則就辭退掉他。這事雖了了,但帕迪老人的處事態(tài)度和逼人的氣勢,的確令我吃驚不小。
有一次我在午休,老太太忽然指著窗外敲我的門,我往外頭一看嚇了一跳,一個長相可怖、衣衫邋遢的黑人正直愣愣地盯著我們。好在我們屋子的門都鎖著,他無法進來。于是我和帕迪老人站成一排質問他怎么能夠直接闖進別人的院落里。他趕忙解釋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情。我經歷過很多這種事情,知道他們是來討要東西的,于是就直截了當地問他:“你需要什么?”他說很餓很渴。我本來想給他面包和水,可是帕迪老人很不高興,于是我只好說我們沒有義務給你提供食物,讓他走了。虛驚一場后,帕迪老人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她太老了,也非常不喜歡這種事情發(fā)生,所以在老人院有空位子以后,她就要搬走了。但是我一個年輕女孩兒比較令人擔心。帕迪老人讓我小心,如果一個人呆著害怕,隨時可以去找她。聽完她的話,我感動之余也對她那無力的勇敢和仗義充滿無奈,泥菩薩過河的她又如何能保護得了我呢。但是在我心靈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候,這句話卻實實在在地溫暖了我的心。
過了不久,天氣變冷,帕迪老人的身體狀況急劇地惡化。常常是早晨九十點還不見起床,搞得我很緊張。但出于禮貌,也不能擅自到她的屋子里去查看,只得憂心忡忡地去上學。放了學當我再次透過落地玻璃窗看到沙發(fā)里靜靜坐著的她時,才如釋重負地松快起來。
然而,有一天我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傍晚時我還沒有放學,老人心臟病突發(fā)摔倒在了廚房里的瓷磚地上,傷了腿。她自己按響了隨身攜帶的緊急按鈕,隨后被救護車送進醫(yī)院,在醫(yī)院搶救時又不幸中風,并且一直神志不清。
事發(fā)半個多月后,我和從外地趕回來的老人的侄子一同去醫(yī)院看望她。她用似曾相識的眼神久久地??粗遥坪跻呀洸淮笫煜の伊?。老人的侄子找來一張白紙,大大地寫了我的英文名字露西,她競艱難地念了出來,眼中放出喜悅的光芒。我把手伸了過去,她久久拉著我的手不放,直到我離開時她才勉強松開。在那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的看望中,我發(fā)現老人求死的渴望越發(fā)強烈。究其根源,我覺得除了她身體痛苦以外,還是無法放棄白人殖民者的那固有的傲慢。老一代的殖民者至今仍然歧視黑人,極不尊重地直呼黑人為blacks。然而這都是殖民者已經消失了的影子。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它不可承受之輕,對于帕迪老人來說,晚年經歷的南非時局變革給她帶來了極大的落差。在她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時,不僅所有事情都要依靠黑人護士的幫助,而且還不得不將自己最隱私和最尷尬的一面展現在這個曾經不屑一顧的人種面前。對一位曾經信奉殖民主義和懷揣高貴和傲慢的白人女性來說,這樣生不如死的晚年無疑強烈地打擊了她的自尊,加劇了求死的欲望,這是何等的悲哀。
我最后一次看到帕迪老人的時候,她的狀態(tài)很不好,只是用眼睛與人交流。她的眼睛始終都是那么明亮,她支持著自己也試圖照亮別人。當我要跟她告別的時候,她突然拉住我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我說:“謝謝你們對我的關照,但我真的活得很悲哀……再見了。”
第二天下午帕迪老人永遠地睡過去了。
帕迪老人走的時候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后事都由老人院為她處理。但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難過,雖然以后的周末再也沒有任務和牽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