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瑣記

趙艷華

一、我回家了

酷熱中的河南，令我非常不愉快。走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你會看到焦灼的、苦硬的面孔，這些表情在陽光下被烘烤著，讓人極為難過。現(xiàn)在我想：那到底是為什么呢?在那個時候，我為什么只看到這些?是不是我的心，在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

天氣真的很熱。清水汩汩地，白亮亮地，在胡蘿卜地里慢慢洇著。父親拿著鋤頭改著水的流向。他戴著草帽，面孔黑黑的，流著汗，然而卻很沉靜。我從韭菜地跳到黃瓜地，又從黃瓜地鉆到無花果樹下，那些果子兀自青澀著，沒有變得甜蜜起來——我把它們一個一個捏遍了，父親的一渠水還沒有澆完。我說：“爸，你不急啊?澆這么久!”父親笑了起來，沒有回答我。我已經(jīng)熱得跳回地頭的楊樹底下了。

楊樹下的樹陰花花搭搭的，瞎了一只眼的堂伯母正在撕野麻的皮。這些麻，并不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那種麻。這些麻長在路邊，柔軟的葉子蓬頭垢面的，潑潑灑灑的，結(jié)著澀澀的“麻蒴”。伯母大概要用這些野麻的皮，去做捆菜的繩子。她一生蓋起了兩座房子和一間草庵，分別給了兩個兒子，以及她自己。

她跟媽媽嘮叨著，說西瓜的價錢又升了，她的小兒子大清早三點(diǎn)鐘就去城里賣瓜去了。正說著，她的小孫子跑了過來。我大喝一聲：“孬蛋，給姑姑吃瓜!”這赤身裸體的小侄子馬上把手里混著鼻涕和泥巴的白蘭瓜獻(xiàn)出來，傻愣愣地望著我。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我堂哥們的孩子都像他們的父親：要么脾氣特別大，哭得頭發(fā)根根豎起；要么傻呵呵的，整天在太陽下打滾，黑得像個泥鰍，見人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卻待你特別親。

剝了皮的麻桿白生生的，有股澀澀的溫和的香味。我跟小侄子一人一根，在楊樹身上敲打著，一直走到楊樹林的深處去了。樹葉子吸飽了水分，綠得喜人，在陽光下閃著亮，一蓬蓬遮住了天空。風(fēng)一吹，它們就不由分說地大笑起來。樹林深處，矮矮的年久的墳堆在荒草里藏著，像躺在它們懷里的老人：溫和的，寂寞的，然而卻沒有尖銳的傷感。

站在樓頂上，你可以看到這個村莊有高大的楊樹，葉子細(xì)致的洋槐樹，古老的榆樹，瘦的棗樹，爽朗的泡桐，村頭的水塘邊，還栽著粗壯的楊柳。它們長著。熱氣蒸騰，水氣彌漫，這些樹在夏天多么高興啊，它們整個把這個小村子抱在自己的懷里了。白的黑的灰的鴿子在樹頂打著旋掠過。那是我的鄰居——一個溫和的鄉(xiāng)村裁縫家里養(yǎng)的。它們是這個村子無心的詩。

晚上，蟲子聲濕濕的，多的，亂的，在墻角，樹底下，和屋子后面。熱，大路邊坐滿了納涼的人。媽媽告訴我：今天二堂哥在漯河收了張百元假鈔，他找給人家95塊錢。于是他今天一天沒吃飯，只是悶著喝了兩瓶啤酒。二堂哥家的燈仍舊開著，我走進(jìn)去。小手扶上放了十多麻袋的西瓜，黑黑的堂哥仍舊那么瘦，光著窄窄的膀子在燈影下笑。他們又準(zhǔn)備明天早上三點(diǎn)鐘去賣瓜了，到城里。

半夜的時候，突然下起了大雨。風(fēng)大雨大，雷大閃大，整個酷熱的鄉(xiāng)村一下子清涼起來。我想：那些生命，樹，莊稼，豬，雞，牛，人，大人，孩子，都該輕松一下了吧。

二、我想和你牽手，走過這樣深重的夜

這樣的夜：沉甸甸的厚厚的安靜，濃重的絲絨般的黑暗，默然靜立的樹，房子，井欄，農(nóng)具，秸垛，角落里來去倏忽的精靈，疲憊地嘆息著隱去的鬼魂——我對這樣的夜，一向是心存敬畏的。

自小，我是被黑暗中的傳說和自己的想象嚇大的。川堂伯的斷腿，是因為得罪了他家?guī)锬强么粯渖系臉渚?；外婆?jīng)?？拗?，被已經(jīng)死去很久的人附身，說他們想說的話；水塘里有冤死的水鬼，時刻等待著在水底抓你的腳，以獲得艱難的重生；墳園里半夜出沒的那些狗只，是狗精，能制造令人瞠目的奇跡；媽媽為了哄夜哭的妹妹，拍著床幫，乞求床幫神的援手……

村子里有一個說話很蠻的四川女人，讀過大學(xué)，是一個安靜而斯文的瘋子，生下了一對雙胞胎。那個時候，有一部出名的電影，叫《歡歡笑笑》，于是她的兩個兒子，分別叫歡歡、笑笑。復(fù)山伯父有一輛大卡車，被用來做送親戚的工具——去吃村里某個已嫁女兒的滿月酒。笑笑從卡車的木板車廂縫里跌了下去，在車輪下被碾出了腦漿。那輛肇事的卡車，就永久地停在了我家門口，成為幼年的我持續(xù)的恐懼。鄰居的男孩世煊說，他曾經(jīng)在月亮下看到一個孩子在車廂里走來走去。于是，每次去上早學(xué)，我總是低著頭，數(shù)著步子，不去看那卡車，和那巨大的車輪。我總以為世煊是嚇唬我，然而成年后，在南方相遇，說起舊事，世煊仍舊瞪著眼睛，認(rèn)真地跟我說他的經(jīng)歷的真實性。

……夏天的月亮升了起來。天空仿佛是透明的。楊樹有著黑綠的清晰的剪影。一只受驚的知了在遠(yuǎn)處短促地明亮地叫了一聲，隨即又隱進(jìn)了夜色里。不知誰家的狗發(fā)現(xiàn)了陌生人，一聲接一聲地斷喝著。

我家住在村子的最后。從我家出去，要經(jīng)過新裝家，三叔家，二叔家，這才能走到街上。新裝一家搬到城里去了，三叔去村頭開了養(yǎng)豬廠，二叔在城里發(fā)著福。他們的院子都空著，他們常走的路上長滿了草。這草里最多的就是藿香。夏天的夜晚，藿香蒸騰著濃烈的甜辣的香味，掃著我的腿。每次走過這里，我總是想著：這些密密麻麻的、碧綠的藿香，是從哪里來的呢?

街上的燈影里聚著一群男人。他們肆無忌憚地大笑著，黑色的、麥色的面孔，脖頸，胳膊，胸膛，和昏黃的燈光，和夜，和這街上的土色是一體的。他們都是好勞力，下死勁干了一天了。

月亮的陰影里，遠(yuǎn)離人群的地方，三個老婆婆坐在小凳上，緊緊靠在一起，拉著手，說著她們自己才關(guān)心的體己話。她們的聲調(diào)絮絮地，甜蜜而夸張。這些寂寞的在夏夜里互相取暖的老人！

夜深了。燈熄掉了，人也散去。似乎這個村子只有我這樣一個觀察者。巨大的安靜已經(jīng)稠得撕不開。

白天我從后園經(jīng)過，看到墳地間的小路已經(jīng)湮沒在荒草間。那是我讀小學(xué)時走過的路。路上似乎還有一棵老梨樹。我仍舊循著舊跡走下去，小路在墳地里隱現(xiàn)著，沒有人走，草就把路給吃了。我不得不踏過那些矮矮的老墳。楊樹的氣味，藿香的氣味，花椒葉子的氣味，它們混雜著，讓我有些慌亂。結(jié)板草掛著我的腳。在高墳和矮墳之間，有一間小小的磚房，那是我們村的變電房。那里面，住著四川女人的大兒子歡歡。

媽媽說：“我朝里面看了看，看到歡歡在里面。我問他：‘你咋住這兒?歡歡說：‘家里地方不夠?！?/p>

我問：“歡歡?他多大了?”

“15歲啦!他家地里的活可都是他干的?！?/p>

這些話讓我想起了以前。這個晚上很難睡著。

一只知了看到我明亮的燈光，俯沖下來，貼在窗戶上，一聲接一聲地鳴叫著。我出去，把它摘下來，它在我手里吱吱地掙扎著。我把它拋到黑暗的夜里，希望它能找一個安靜的睡處，它卻仍舊沖回來，緊貼著那亮光。你看，假如受誘惑成了一種天性，那么無論多么嚴(yán)重的警告都沒有辦法改變它。它只朝著它眼里的光亮展翅。

夜深了。我想出去走走?？墒?，盡管那大卡車早就開走了，我仍舊怕它曾經(jīng)停留的那塊地方。幼小的笑笑還在那里走來走去嗎?墳地里歡歡該早睡了吧?這個時候，累了一天的人都舒著疲倦的腿睡著了。

三、楊樹和斑鳩

我們這個村子，地處中原腹地。它是平坦的，富庶的，黃色的，土質(zhì)的。楊樹是它栽植最多的樹。它們在酷熱的陽光下，默默而姿態(tài)平凡地站著，站得穩(wěn)穩(wěn)的。一片一片青綠的葉子閃著光澤。

楊樹是剛健的，硬朗的，男性的。至少在表面是如此。幼小的樹皮青青的白楊，盡管才鋤頭粗細(xì)，可已經(jīng)長得骨骼結(jié)實，含笑不語了。它們頂著自己那朵小小的樹冠，散發(fā)著微微的苦澀氣息，長在田邊上，河灘地上，鄉(xiāng)村公路兩旁，人家院子里。它們掌狀的樹葉在風(fēng)中相擊，嘩啦啦，嘩啦啦。這些聲音，仿佛是風(fēng)中綻放開的花，這些花是青色的，細(xì)碎的，少年的。

高大健碩的大楊樹，總是讓我驚奇。它們龐大，沉重，不可搖撼。樹越高，樹冠就越濃密，仿佛一個自在的森林。一個疏密有致的思考的世界。蟬順著樹干的走向，緊緊地抱伏著，一聲又一聲，在夏天里吟著長短句。久了，我總覺得這些蟬聲就是楊樹的聲音，青碧色，悠長，明亮。樹葉子偶爾擊掌相和，仿佛是一個成年人從胸腔里發(fā)出的朗笑。

那只斑鳩，就站在我家屋后最高的毛白楊上，并且是站在最高的樹枝上，看著隔壁宋莊起起伏伏的樹陰，咕咕——咕咕——，若有所思地叫著，一聲與另一聲隔得很遠(yuǎn)。它總是等著第一聲涼絲絲的陰影完全覆蓋了你的心后，才發(fā)出第二聲。我偷偷爬上樓，拿出我在鄉(xiāng)村小貨攤買的簡易望遠(yuǎn)鏡，窺視它。它是安靜的，孤獨(dú)的。綠色的浪尖上立著一只沉重的鳥，面朝著北方的宋莊。我看它多久，它就立在絕高的樹枝上多久。我甚至看到它支棱起翅膀，拉下鳥糞，連這動作也是凝重的。

樹陰里傳來明麗婉轉(zhuǎn)的鳴叫。滴溜溜的，仿佛荷葉上的珠子。樹太高了，濃陰遮住了一切。蟬的聲浪一波一波，仿佛背景。然而我還是找到了它。它果然有著嬌黃的胸脯，就立在一根橫枝上，偏著頭找蟲子。從小到大，觸目所及的鳥兒都是非黑即灰，這一抹嬌黃讓我感動得想哭。原來這塊辛勞古舊的土地上，也有著黃鸝這輕盈明快的鳥兒。我看著它撒嬌地?fù)鄢岚?，看著它極快得剝啄，看著它仰著頭嘀嚦嘀嚦地叫，然后，看著它拍拍翅膀，飛進(jìn)另一株濃陰里去了。

今年，這塊地方雨水豐沛。草多，樹綠，草里的野物也多。有天傍晚，我看到一只灰色的黃鼠狼飛撲進(jìn)墳地不見了。另一天，在我家門口，我還看見了一只野兔。

有時候，因為心里想著東西，我就一個人在村里走。走的都是偏僻的小路。這些小路將我引向墳地，田野和菜園。我一路走著，茫然卻又好奇地看著一蓬蓬野草，新長起來的小楊樹，刺人的狗狗秧。頭頂是永遠(yuǎn)的楊樹。斑鳩在村子里的各個角落孤獨(dú)地鳴叫，應(yīng)和。它們的聲音使夏天變得有些凝重和復(fù)雜。還有麻雀，吃杯茶，老鴰，灰喜鵲，燕子，啄木鳥，野雞。它們安詳?shù)貤釉诖迩f的上空，在濃陰里說話。我經(jīng)常是聽不到它們的，因為不留意?？墒且坏┞牭?，我便充滿了驚奇和贊嘆。這么舒展自由、甜蜜地要滴下來的聲音，我真的想摘下來帶回去給你聽。

這個村莊有那么多生命啊。一棵小桐樹上居然臥了四五只蟬，它們金屬一樣的聲音震著我的耳朵。一只鳥飛進(jìn)了楊樹的濃陰里，一只蟬驚恐萬狀地慘叫一聲，其它的蟬們立刻嗡的一聲竄向四面八方。樹上在生生死死，樹下的老牛仍舊在安靜地空嚼。草叢里經(jīng)常會有大的響動?？梢钥吹降氖球狎?，蛤蟆，看不到的是蛇，或者其它警惕的動物。螞蚱沒有這么大陣仗。草根下的蟲子們更不會。可是一入夜，它們的鳴聲就統(tǒng)治了黑暗。

隨便走到哪里，舉目四望，都能看到楊樹黑綠的剪影。它們高高低低，枝葉交融，一棵與另一棵呼應(yīng)。整個村莊，都在它們的懷抱里。

四、日暮中原

南方的陰冷讓人在凳子上坐不住?；氐轿业姆块g，要走過兩個家庭的門前，他們晚上的飯菜特別香。我重重地咳嗽，頭痛，整個人心安理得地裹在一件大黑棉襖里，不再穿得伶俐——這病生得真是時候，在最緊張的年末我可以懶懶散散，甚至為此而有了微微的幸福感。

喝感冒茶。西洋參茶。止咳沖劑。老火湯。這些冒著熱氣的液體，一杯接一杯倒進(jìn)肚子里，我開始暖暖地融化，感覺到自己和冬天和諧一體——不必竭力縮起渾身的肌肉，也不必蜷著身子，等冰涼的腳慢慢升溫——許多時候，我把滾燙的腳放到被子外面去，外面的空氣清涼可喜。

《日暮中原》，我喜歡這四個字，以及由此喚起的全部回憶。你我都知道：正是由于那片古老的平原，我們在其中真正成長(那些歲月消散于土中，也融化在彼此的血液里)——才使我們的交往彌漫著一種模糊而溫暖的稔熟。

暑假的時候，對著家鄉(xiāng)的田野讀《詩經(jīng)》，是我最愉悅最激動的讀書經(jīng)驗?！对娊?jīng)》里的文字就活在那片土地上。沿著古老的潁河，我一路走下去，看到在路邊戀愛的小兒女，唱歌的傻孩子，黧黑的老人，肥沃和貧瘠的土地，蒙塵的野花雜草，滾熱的太陽，古老的莊稼，這個時候我情緒飄忽，手心火熱，感覺心里漲得滿滿的，惟有奔跑才可以化解掉。

但是，這已經(jīng)是一種局外人的眼光了，不管我自覺還是不自覺，都是如此。家鄉(xiāng)的風(fēng)情氣韻進(jìn)入了我的眼睛，激蕩起我的強(qiáng)烈感情，但是已經(jīng)很難再能去涵養(yǎng)我。對于這景物，只居住30天就匆匆要逃的我是一個異質(zhì)。

我再一次想起“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耐塞”這些詩句。初初讀到它的時候我還是個高中生，正模糊地愛著潁河邊上一個身世奇特的男生，也曾經(jīng)在大冬天披著風(fēng)雪跟他一起在河堤上游歷。現(xiàn)在想起來，我許多時候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回憶，就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在平原上游蕩的情景。尤其是秋天，和冬天的下午。是那成長中的孤獨(dú)使人走向田野的，而田野和地氣也正在那個時候走向人的內(nèi)在。

有無數(shù)次從田野里回家，左手邊就是落日。偶爾我會扛著鋤頭或者抓鉤，那是小時候，父親不在家，要幫母親做事。更多的時候是踢著路邊的野草，手里提著一串螞蚱，或者叫蟈蟈，那時候我更大些，已經(jīng)不用做農(nóng)活，但仍舊總是往地里跑。落日渾圓，蒼涼，和地里升起的寒氣，刨過耕過無數(shù)次的大片黃褐色耕地一起，顯得莊嚴(yán)，沉寂，仿佛包含著一切深重的無法言說的憂傷。

而母親有多少次就這樣疲憊地回來了呢?她在路上會有什么樣的心境呢?

暑假里，母親終于從父親那里爭取到了在公眾場合唱戲娛樂的權(quán)利。晚上，她坐在人群里，羞澀地，過門之后，我突然聽到一聲沉沉的“譙樓上……”，這唱腔悠然、蒼涼，使我的母親從一個熱情的瑣碎的婦人，突然變成了一個詩人，三千年家國的滄桑，驀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

五、大地茫茫，河水流淌，是誰掌燈，把我照亮

天氣冷了。陽光照下來，仿佛是一面閃亮的薄綢，人走在光線里，也覺得自己是流光溢彩的，雖然這光彩有點(diǎn)寒涼。由于季節(jié)轉(zhuǎn)換所引起的懷念——對北方的有些騷動不安的、因為無法企及而微微痛楚的懷念也漸漸平復(fù)下來。散發(fā)著濃郁蒜香的面湯，剛從灶灰里扒出來的黑黑的紅薯，因為寒冷而紅硬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野外凍酥了的黃土，絕早的清晨在寒風(fēng)里瑟縮著趕集去的干瘦的老頭……這一切，都在極遙遠(yuǎn)的回憶里淡下來。在北方過的17年生活，所積累下的回憶，就變成了這么短短一瞬間。

冬至這天，我去了東莞的一個小村莊——蘆村。村子南邊有一條江，北邊也有一條江。這兩支大水在村頭匯集，就是渾黃豐沛的東江。蘆村就在這三江的懷抱里。

村北的江堤上，生長著巨大的榕樹。這些古老的樹，仄著身子，莊嚴(yán)而沉重地垂著須根，生長在南方濕潤的紅土地上。榕樹下是高低叢生的雜草，即使是冬天，草叢也仍舊是潮濕的，雜沓的，猛不丁竄出一條蛇來，也是極有可能的事。草叢里，榕樹旁邊，隨意地長著竹子，芭蕉，龍眼，荔枝，柚子，番石榴，楊桃。竹子一竿竿拔地而起，茁壯而優(yōu)美。芭蕉還串生著青綠的果實，可是冬天來了，它們沒有飽滿起來的機(jī)會了……堤面上有奇怪的泥洞，深深的，闊大的，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通道。

水汽在這土地上氤氳著，隨便什么角落，都有可能長出點(diǎn)什么來。田邊的淺水坑里，來回追逐著細(xì)若游絲的小魚?？萘说暮滩缋?，抽出第二代小苗，它們注定是結(jié)不了實的，可是生命力既然還在，即使微弱，也還是發(fā)生了。有的草花開著，照亮了一方草叢；樹花卻都謝了，只剩下一樹青冷的葉子。

江堤的內(nèi)側(cè)，有一口深泥塘，只剩一點(diǎn)水，四周掩映著雜亂的樹。泥塘里有大大小小許多木船。

“這里埋著一條龍船，端午節(jié)的時候又把它挖出來?！?/p>

“那它不會爛在泥里嗎?”

“不會的，村里人會給龍船涂很多層漆。埋之前有一個隆重的儀式，當(dāng)然，挖出來的時候，也有另外一個儀式?！?/p>

我果然看到了那艘狹長輕巧的船，滿身都是泥，就在這水塘里沉睡著。別的木船已經(jīng)腐朽和死去，只有它筋骨還壯，等著在寬闊的江面上飛將起來。

江面上突然傳來高亢明亮的汽笛聲，轉(zhuǎn)臉過去，只看見一艘大船，眉目清晰如大特寫，貼著鼻子就過去了。

在漫長的濕潤和溫暖之后，寒流來臨。半夜，我甚至聽到了大風(fēng)從屋頂上呼嘯而過的聲音，嗚嗚的。這一帶沒有樹林，只有樓房裸露在夜空里，不遠(yuǎn)處就是海，北風(fēng)能走到這里，能有這樣的余威，可見真是冷了。

今年就要過去了。昨天和今天最冷。

南方的冷是從腳出發(fā)，侵蝕，慢慢上升到全身。我將之稱為陰冷。這種冷好比慢性中毒，等到毒發(fā)那一刻，人已經(jīng)是全身酥軟，無藥可救了。而北方的冷剛硬刺骨，讓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有些時候還會因為這極高的警惕而至于激情滿懷。

我穿上大衣，圍上圍巾，套上靴子，撐著雨傘，在晚上九點(diǎn)多鐘出去買點(diǎn)東西，一邊把全身的肌肉緊緊地收縮起來，一邊想起那個村子——那么小的村子，甚至寒風(fēng)都會把它凍得更小一些。也想起了村邊的那些河流，即使在這樣的寒夜，這亞熱帶的河流也仍舊豐盈充沛，滿含著激情，汩汩滔滔。這些河流，給了村莊魚蝦、水汽、對遠(yuǎn)方的希望，還有因為希望而帶來的恒久的憂傷。

這就是我小時候夢想中的南方。我在樹下和河邊走著，感到寧靜，熟悉，喜悅，和悵惘。跟在北方一樣。

（責(zé)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