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齊建平

深秋了。

工地四周，張揚(yáng)了整整一個夏季的蒿草們，被風(fēng)抽得一點精氣神兒也沒有了。一片片枯黃，一片片黑瘦，隨著風(fēng)勢的大小，或群起彎腰，或結(jié)隊頷首，此起彼伏，仿佛是在拼命地追溯著它們往日的那一派輝煌。

胡老漢接班了。

他把那輛30塊錢買來的自行車推進(jìn)第二間房框，還不等停穩(wěn)，拴在第四間房框里的四只小山羊兒，就以四重唱的形式齊聲歡叫起來。胡老漢抬腕看了看手表，剛好是清晨六點整，分秒不差。它們是聽到我的聲音?還是聞到了我的氣味兒?胡老漢自言自語地嘮叨著。

四只小山羊兒都有名字，是胡老漢給起的。依據(jù)個頭的大小，以及性別的不同，分別叫大奎、二妞、三寶和四丫頭。

那是胡老漢年輕時的一場夢。

胡老漢18歲那年的春天就結(jié)婚了。記得洞房花燭夜的那天晚上，一陣劇烈的喘息過后，新娘子細(xì)聲細(xì)氣地問他：“你說，你得意丫頭，還是得意小子?”他說：“我得意小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大奎?！薄耙滥?，二胎生女，叫二妞兒。”“三胎叫三寶。”“四胎叫四丫頭?！薄皦蛄?，夠了，兩雙兒女足夠了……”然而，老天爺不賞臉，老兩口兒折騰了足足40年，民間傳說的各種偏方幾乎都試遍了，結(jié)果一胎不胎。為這事，老伴兒死后一直不合眼。

老伴兒是前年的正月里過世的，剩下胡老漢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就加入到鄉(xiāng)里面組建的一支建筑工程公司，和他們一起到大慶來干工程。每年的三月中旬上路，十一月中旬返鄉(xiāng)，工程隊管吃管住，工資錢干攢。兩年下來，凈剩一萬多塊，胡老漢知足。

這片工地是大市場的主體工程之一，嚴(yán)格說，是建了一半的一大片半截子樓群。旁邊的鋼材市場、石材市場、裝飾材料市場都建完了，輪到建設(shè)這座五金汽配城的時候就沒有錢了，不得不停工待款，一停就是兩年多。

不過，停工是暫時的，早晚還得接著建。大批隊伍撤走接了別的工程，留下胡老漢，還有一位姓李的老漢輪流看現(xiàn)場。胡老漢中等身材，高額頭寬嘴巴，兩只眼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黑亮黑亮的，很有神，他今年虛歲六十一，但臉上的皺紋并不深，只是頭頂上的毛發(fā)已經(jīng)被歲月的風(fēng)塵剝蝕得所剩無幾了。他看上去很硬朗，很結(jié)實，是個比較典型的山東老漢。去年干地下商業(yè)城，關(guān)鍵的節(jié)股眼兒上累跑了一百多人，胡老漢卻咬牙堅持住了，一直干到竣工。公司上下沒有一個人不為他豎起大拇指。今年春天來大慶，趙經(jīng)理看他去年累得太苦了，讓老頭兒歇一年吧，就留在了這片工地上做了更夫。并且委派他值白班，不熬夜。從早六點到晚六點，十二小時為一個班，中午帶飯在工地吃。

公司的趙經(jīng)理才四十歲，與胡老漢一樣，都是農(nóng)民出身，特別喜歡飼養(yǎng)各種小動物?；氐拇笤豪铮u、鴨、貓、狗、豬樣樣都有。食堂里四百多號人就餐，剩菜剩飯用大缸裝，多得很，飼料不用愁。年初養(yǎng)，年底殺，一年一茬。五月上旬的一天，趙經(jīng)理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發(fā)現(xiàn)了這四只雪白雪白的小山羊，就買下了，并且親自送到胡老漢的身邊，說這里的雜草旺盛，你好生放養(yǎng)，養(yǎng)肥了年底好吃手把肉。

真是緣分哪!胡老漢屬羊，逝去的老伴兒和他同歲，也屬羊。當(dāng)初他們夫妻倆就計劃生養(yǎng)四個兒女，沒實現(xiàn)?，F(xiàn)在卻有人給他送來了四只白生生的小山羊，同樣是兩“男”兩“女”，干脆就把當(dāng)初設(shè)想的四個名字送給它們吧。睡在九泉之下的老伴兒要是知道了，也一定會支持他這么做。

羊兒們似乎是有靈性的，靈得簡直超出了胡老漢的想象，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放養(yǎng)之后，雙方都逐漸地熟悉了。每天早晨的這個鐘點兒，只要胡老漢在那里一接班，無論他怎么不聲不響，怎么小心翼翼，它們都會在這里齊聲歡呼，是敏感于天色?還是敏感于什么聲音和氣味兒呢?胡老漢弄不懂，但他知道它們絕對不會是因為餓——

它們的身邊有白菜葉兒，還有一堆它們最愛吃的那種干枯了的豬圈草……

它們是在企盼著胡老漢的愛撫哩。

胡老漢加快腳步來到第四間房框子中間，羊兒們立即轉(zhuǎn)熱烈的歡呼為淺淺的吟唱。胡老漢首先來到大奎的身旁，從頭上開始，順著毛茬兒，一把一把用力向后抓……

快入冬了，羊兒們的身上會生出大量的絨毛兒，癢得很，經(jīng)胡老漢這么一抓，一撓，把它們自在得一動不動。

大約十分鐘后，大奎被抓完了，脖子上的繩套也被解開了，但它并不走，而是回過頭去觀望著。又過了十分鐘，二妞也被抓完了，也不走，也回過頭去觀望；又過了十分鐘，三寶也被抓完了，也不走，也回過頭去并排站在胡老漢身后——它們是在等候四丫頭……

這份親情并不是生來就有的。

四丫頭救過它們的命。

這片半截子樓群，遠(yuǎn)看是一大片，其實是一大圈。中間是一塊空地，設(shè)計者大概是想留做停車場。如今被施工隊做了露天倉庫。里面堆放著兩萬多棵紅松立柱，是干地下商城的時候用過的。每根都是六米長，粗的一頭賽碗口，細(xì)的那一頭也比普通的茶杯口還要粗。齊刷刷的垛成了一座山，價值好幾十萬啊。其余的地方全部長滿了各色雜草。施工時，為了蓄水，在西北角上砌了一個水池子，兩米見方，深度差不多也有1米半，就埋伏在草叢中間。水池的上面還漂浮著厚厚的一層珍珠巖。珍珠巖，是建筑工程必備的一種填充料，又防火又保溫。乳白色顆粒狀，被工人們稱之為無法食用的高粱米。

不久前的一天上午，羊兒們覓食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那片乳白色的高粱米中間，躥出一株綠色的枝條。在這滿目枯黃的草叢中，這惟一的一株綠枝，成了它們爭相食用的美味佳肴。大奎在前，二妞在后，都奮不顧身地往前沖，結(jié)果幾乎同時落入水中。三寶一看不好，但是想“剎車”已來不及，也掉了下去。四丫頭的身量小，腳步遲，來到跟前一看，發(fā)現(xiàn)前面三個伙伴的身體都不見了，只露出三個鼻孔朝天的頭臉，在高粱米的中間凄慘地喊叫著。它們的語言是相通的，四丫頭知道它們在喊什么，轉(zhuǎn)過身撒腿就往外面跑……

這片樓群的南面是一片開闊地，堆放著一垛一垛的木方子，還有一垛又一垛的膠合板。都是用過的，但是不能丟，在澆筑房梁或屋柱的時候用做支架或模板，保管好了，可以反復(fù)用幾次，這會兒都被蒿草包圍著。再往南是大片大片的荒草叢，被一條又一條的水泥路面相間隔，時斷時續(xù)，綿延不絕。

閑來無事，胡老漢就坐在南側(cè)第一間房框子的墻角處曬太陽，這里的視野很開闊。眼前就是用途十分廣泛的木方和膠合板，往左一回頭，就能看見通往樓群中間的出入口……

這天上午，胡老漢正與鄰居的劉大媽坐在墻角處閑聊，四丫頭慌里慌張地跑過來，嘴上還“咩——咩——”地叫個不停。它跑到胡老漢面前沖他刨了兩下小前蹄兒，掉頭就往回跑。胡老漢沒在意，繼續(xù)與劉大媽說話。四丫頭又返回來了，這回它一邊“咩——咩——”地大聲叫，一邊還用頭去撞胡老漢的腿，然后再次折返身往北跑。胡老漢說了句：“不好，怕是出什么事了!”言畢站起身，也小跑著跟在四丫頭身后……

劉大媽也跟了過去……

大奎、二妞、三寶，都得救了。

事后，劉大媽不住嘴地反省自己：“都怪我，都怪我，非黏著你嘮嗑不可，差點兒把你這三個寶貝淹死在這里。”緊接著，她又想出了一個補(bǔ)救的措施，“老胡你等著，我去找一塊木板來，搪在水池子上面，咱倆過去一個人，把那根柳條折斷……”

“不用不用，”胡老漢笑笑說，“你放心，往后，它們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p>

那以后，羊兒們果真就沒有再去過那地方。連樓群中間的那片空地都不去了。

這之前的每天早晨，胡老漢抓完一個跑一個，抓完一個跑一個，誰也不等誰。從打那場落水事件之后，羊兒們不再“各自為政”了，彼此間互敬互愛，和平共處。

大約6點40，羊兒們終于被抓完了。每“人”差不多十分鐘，不多不少，不偏不向，胡老漢直起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經(jīng)過了好一通自在的羊兒們，湊到一起交頭接耳一番，正要蹦蹦跳跳地跑到房外去覓食，劉柱兒又嘻皮笑臉地跑來了……

劉柱兒是劉大媽的小孫女兒。

既然是孫女兒，又為什么取名“劉柱兒”呢?不男不女的。

說起劉柱兒的身世來，還真有一段并不算十分離奇的小插曲呢。

劉大媽的兒子和兒媳，都是爭強(qiáng)好勝的買賣人，現(xiàn)代派意識極強(qiáng)?；楹蟛恢鲝埳⒆?，都一心一意地做買賣、掙大錢。劉大媽三十幾歲就開始守寡，膝下就這么一根獨(dú)苗，小兩口眼瞅著都三十好幾了，可誰也不張羅生兒育女，于是她就天天嚷著抱孫子。嚷完了兒子勸媳婦，勸完了媳婦又嚷兒子。沒完沒了，不厭其煩。小兩口兒實在頂不住了，就說：“我們給你生，但是我們可沒工夫養(yǎng)。你要真是想抱孫子，我們就只管生，不管養(yǎng)。生出來之后交給你，吃喝拉撒睡都由你負(fù)責(zé)?！薄靶邪⌒邪?你們只管生就是了。生完之后我養(yǎng)我?guī)?。但是，我們娘兒倆的生活費(fèi)，得全部由你們兩口子負(fù)責(zé)到底!”“那當(dāng)然?！蹦飪簬讉€是這么說的，真的就這么做了，一點不含乎。柱兒出生還不足一個月，就扔給了老太太，由她一直帶到今天。孩子的父母不管不問，一點也不操心。柱兒剛出生的時候，老太太好像不太隨心：“咋是個丫頭片子呢!”媳婦說：“這可由不得我。你不是喜歡男孩兒嗎?就給她起個男孩兒的名字吧。隨奶奶姓，叫劉柱，又簡單又順口。柱子的柱，長大之后頂天立地。”“劉柱?”兒子接上說，“這名字也太男性化了。在‘柱字的后邊再加個‘兒字吧，多少還有一點女人味兒?！眲⒅鶅哼@名字就是這么得來的。一年前，他們兩口子得知大市場的店鋪2000元錢一套，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就租下一套，二樓供劉大媽祖孫倆居住，一樓做庫房，一舉兩得。

劉柱兒轉(zhuǎn)眼7歲了，在三小讀一年級。

前不久，劉大媽把四丫頭帶領(lǐng)她和胡老漢，一起營救另外三只小山羊的事情跟劉柱兒講了，孩子非常感動，非要和四丫頭交朋友不可。每天早晨上學(xué)路過這里，都要與四丫頭親熱一陣子，順便再看一眼那棵早已經(jīng)被她寫入了作文的西紅柿秧。天天如此，一天兩遍，早上不看不上學(xué)，晚上不看不吃飯。劉大媽事事都得依著她，沒辦法。

今天也不例外。

劉柱兒在房框外截住了四丫頭，摟著它的脖子，又是貼臉兒，又是拍屁股，四丫頭不躲不動，還有意無意地配合她。那情形，親熱得就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親“姐妹”。

劉大媽從后面趕來了：“得了得了，再晚一會兒就遲到了。快走吧，快走吧……”

在奶奶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劉柱兒不得不松開四丫頭?？伤诼愤^東南角的時候又停下來，彎腰摸了兩把那個快要紅透了的西紅柿，這才扭扭搭搭地去上學(xué)。

劉柱兒才7歲，太小，劉大媽不放心，天天早上送，晚上接，中午不用管，在學(xué)校吃“小飯桌”。

劉大媽很辛苦，但她從來不說，特別是在兒子兒媳面前，她只字不提，連牙口縫兒都不欠，因為有言在先，這可是她心甘情愿的呀!

北方的深秋，特別是在“寒露”的前前后后，家家都忙著購買白菜、土豆、大蔥什么的，準(zhǔn)備冬天食用。

劉大媽把孫女送入校門，回來的路上，故意在家屬區(qū)內(nèi)繞行，發(fā)現(xiàn)哪家的門前卸白菜，她就站在旁邊候著，等人家卸完搬走之后，她就把散落在地上的白菜葉兒拾起來，裝進(jìn)事先預(yù)備好的一個塑料袋里，帶回去交給老胡。這個季節(jié)，羊兒們沒有比這鮮嫩的白菜葉兒更可口的飼料了。

劉大媽的這一舉動，胡老漢每次都贊不絕口，十分地感激。

胡老漢是個閑不住的人。羊兒們都放出去了，正在草叢中覓食，玩耍。他在工地內(nèi)外轉(zhuǎn)一圈，返回后來到羊兒們過夜的地方，捧出一捧羊糞，放在兩塊方磚中間，先砸碎，然后再一點一點細(xì)細(xì)地磨——他是在給東南角下的那棵西紅柿秧做肥料……

8月下旬，這里下了一場透雨。雨后，在工地四周，又滋生出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雜草和荊棘。奇怪的是，就在胡老漢經(jīng)常落坐的那一方自制的小磚凳兒旁邊，冷不丁冒出一棵嫩綠嫩綠的西紅柿秧兒。胡老漢樂得連聲說：“好兆頭哇好兆頭!”他細(xì)心地把那棵西紅柿秧旁邊的碎草拔凈，又找來一片尖銳的玻璃碴子，在小苗的附近劃了又劃，扎了又扎，算做松土，然后就開始施肥，澆水。為了避免羊兒們踐踏，他又在小苗芽兒的周圍碼了一圈方磚。苗兒越長越高，越長越壯。于是他就隔幾天加一圈兒，隔幾天再加一圈兒，保證讓那圈磚墻與柿子秧一般高。有一天，羊兒們回“家”路過這里，大奎走在最前面，它就把頭順過去聞了聞，剛要張嘴去撕咬那棵秧苗上面的枝和葉兒，胡老漢就在后面炸雷似的大吼一聲，羊兒們嚇壞了，趕忙灰溜溜地跑掉了。從那以后，它們誰也不再去招惹了，甚至連看都不看它一眼。

九月下旬，柿秧終于開花了，淺黃色的小花兒，一朵接一朵地追著開。跟著就坐果，最初是一顆，眨眼就變成一嘟嚕。胡老漢越發(fā)的精心了，他隔幾天一施肥——他施肥的過程很講究。先把秧苗四周的浮土撥開一層，將磨成碎末兒的羊糞撒上去，再把撥開的浮土撥回來蓋嚴(yán)。接下來是澆水，他知道，這水要少澆，勤澆。這樣才能保證土壤中的水分源源不斷，渴不著又淹不著。

最初坐果兒的那個西紅柿不知不覺地長大了，泛紅了，一天比一天好看，劉柱兒就緊跟緊兒地盯著它，一天都不放過……胡老漢風(fēng)趣地說：“這哪里是什么柿子秧啊，簡直就是一棵變了種兒的梧桐樹，招得劉柱兒沒遍數(shù)地往這兒跑!”她不光是跑到這里來察看，還及時地摘著吃，紅透一個摘一個，劉大媽攔都攔不住。胡老漢卻正相反，不但不阻攔，還樂呵呵地看著她往嘴里填，那模樣，比吃在他自己的嘴里還香甜。如今，這滿甸子的雜草都由抽穗兒到枯黃，再由枯黃到干透，一碰就刷啦啦響，惟獨(dú)這棵西紅柿秧——處在朝陽的位置，光照好；四周還有一圈小磚墻做掩護(hù)，不招風(fēng)；再加上不斷地澆水，施肥——還是那么茁壯，那么蔥翠，果實累累，絲毫衰敗的跡象也沒有，倒是真的成了胡老漢名副其實的心愛之物了……

胡老漢經(jīng)常坐在這里陪劉大媽嘮家常。為了方便交流，他在西紅柿秧的右邊又碼了一方小磚凳兒，上面還墊了一塊小木板兒，供劉大媽坐。這一來，兩位年過半百的老人，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中間隔著這棵紅綠相間的柿子秧。他們背靠紅墻，頭上是藍(lán)天白云，面前有4只相互追逐、戲耍的小白羊兒，在草叢里活蹦亂跳。尤其是夏秋之際，一大片綠茵茵的蒿草，襯托著兩張紅彤彤的臉龐，那份恬靜，那份和諧，為這片空曠寂寥的大市場，描繪出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惹得許多過往的行人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有的還不由自主地湊過去，聊上幾句不疼不癢的閑嗑兒，再慢騰騰走開，還一步一回頭……

他們哪里知道，胡老漢的老家是山東臨樹，劉大媽的家鄉(xiāng)在陜西石泉，兩個人同屬背井離鄉(xiāng)，有著說不完的往事鄉(xiāng)音，有著道不盡的生活閱歷……

前后大約用了一個小時，胡老漢的施肥工作才宣告結(jié)束。接著，他又開始為那棵西紅柿秧澆水。他特地從基地的大院找來一個小瓷盆兒，一天一次，一次一盆兒，不多不少，從未間斷過……

劉大媽拎著滿滿一塑料袋白菜葉兒回來了。胡老漢迎上去說：“你看看你看看，又辛苦你了不是。我替羊兒們謝謝你!”

劉大媽坐在了屬于自己的那方小磚凳上，不出聲兒，臉色莊嚴(yán)而沉重。胡老漢也坐下來，壓著嗓子問：“咋的啦?劉柱兒又惹你不高興啦?”

劉大媽搖了搖頭，深有感慨地說：“要說這動物啊，也是通情理、懂人性的呀!回來的這一路上，我手里拎著這兜白菜葉兒，心里想著你四只小山羊，又順著這條線兒，一直想到了去年春節(jié)看過的那場‘屬羊數(shù)羊的小節(jié)目，心里挺不平靜的……”

“什么‘屬羊數(shù)羊?”胡老漢問。

“你沒看?”

“沒看?！?/p>

劉大媽沉吟片刻，接上說：“大年初一的那天下午，我在家里看電視，看了一場叫做‘屬羊數(shù)羊的小節(jié)目，到場的人都屬羊，說的也都是和羊有瓜葛的事，其中有一位蒙古族的中年男人，說他老爹當(dāng)了一輩子的放羊倌兒。73歲的那年冬天，突然半夜里發(fā)病，天不亮就去世了，兒女們就把老爺子的尸首停在了倉房的一口棺材里。天亮后，圈里的羊群就噼里撲棱地撞圈門。家里人猜想它們是餓了，要吃草了，就把圈門打開了。你猜怎么樣，圈門一開，羊兒們齊呼啦地擠出來，沒有到草甸子去吃草，而是直接沖到倉房的門口去叫喚。一邊叫，一邊往上撲。家人拉開倉房門，羊兒們就爭搶著沖到那口棺材跟前兒，圍著棺材轉(zhuǎn)……那個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記得非常清楚。你說怪不怪?它們怎么知道老羊倌死了呢?又怎么知道老羊倌的尸首就停在倉房里呢?說不清，怕是神人也說不清……”

“聽你這一說，真挺讓人感動的!你說這羊兒們真的通情理，有靈性?”

劉大媽繼續(xù)著自己的感慨：“是呀是呀。這地方管家養(yǎng)的動物叫牲口，我老家不這么叫，叫生靈——生靈生靈，動物們也都是有靈性的啊!”

兩位老人都不再說話了，靜靜地思索著……

這時候，草叢里的羊兒們吃飽了，又圍在胡老漢特意為它們修造的一個水洼子旁邊喝了一陣水，然后就聚攏在水洼子附近的一個小土堆上練頂架。說起來也真是怪!大概是與性別有關(guān)吧，大奎專門和三寶做對。而二妞和四丫頭卻不玩這游戲，站在一旁當(dāng)觀眾。攻者爬到土堆的上面勾著頭往下沖，守者退后幾步再往上躥——可是當(dāng)兩顆頭頂剛要撞在一起的時候又及時分開，那分寸把握得非常巧妙。進(jìn)攻者被自己的慣性推動著跑出多老遠(yuǎn)，然后又掉過頭來重做，就那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

胡老漢抬手指著前面的幾只小羊兒對劉大媽說：“你看這幾個小東西，才出生幾個月呀，就知道誰公誰母，鬧著玩都有分寸，公羊從來就不和母羊?qū)﹃?是誰告訴它們的呢?”

劉大媽也深有感觸地說：“天性，天性啊!動物的這一點比有些人都強(qiáng)得多!你看大街上，男人和女人撕巴在一起的事情常見，可人家動物們就不這樣。你看那些獅子老虎兇不兇，可公和母在一塊兒，只有相親相愛的份兒，從來就不打斗，別說是這么溫順的山羊啦?！?/p>

到了下班的鐘點了，大市場的管理人員們?nèi)齼蓛傻刈叱鲛k公室。這里的經(jīng)營狀況不好，職工們的情緒都不高，就一個個悶著頭往前走，誰也不說話。

劉大媽扯過胡老漢的手腕子看了看，說：“不行，我得回去做飯去了，你的飯盒呢?拿來我順便給你?搖 一?搖。天涼了，往后不能再吃涼飯了。尤其到了咱們這個歲數(shù)，著不得涼，得處處加小心。”

“你看看，又要麻煩你費(fèi)火了不是?”

“說啥呢?那氣罐每次都是由你幫我往樓上扛，喊過費(fèi)力氣嗎?真是的?！?/p>

劉大媽拎著胡老漢的飯盒走了。

胡老漢也站起身——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用再像先前那樣大聲地吆喝了，只要用那種稍微亮一點的嗓門說一句：“孩兒們，該回家嘍?！毖騼簜兙蜁粋€跟一個，溜溜地跑回第四間房框子。朝南這一側(cè)，敞著口的房框子足足20間，都一模一樣，幾乎一點區(qū)別都沒有，可羊兒們每次都能毫不遲疑地跑回第四間，從來就沒有錯過神兒。那份準(zhǔn)確、乖巧，胡老漢很得意，也很放心。

劉大媽很快就把飯菜熱好了。兩個開花裂瓣兒的大饅頭，一盒尖椒干豆腐。劉大媽還格外給他做了一大碗菠菜湯，中間還夾雜著零零碎碎的雞蛋穗兒，又好看又可口。

胡老漢沒有歇晌的習(xí)慣。晌午天氣暖和，沒有風(fēng)，又沒動靜，一歇下來就犯困，一困就打盹——打盹，可是他這種職業(yè)最忌諱的一個壞毛病啊!為了避免這種“病”，他就想方設(shè)法地為自己找事做。入秋之后，工地四周的蒿草們漸漸地枯黃了，又漸漸地干透了,他就從大院的伙房里找來了一把破菜刀,用它一根一根地殺那些蒿子稈兒，砍倒一片做成一大捆，砍倒一片做成一大捆。累了，就坐在蒿子捆上看巧云。老家有一句諺語，叫做立秋前后看巧云。這秋天的云彩真是巧極了!在那一片透藍(lán)透藍(lán)的藍(lán)天下，這里一朵“小白羊”，那里一朵“大公雞”，遠(yuǎn)處還有一抹絲絲縷縷的，像是飄在劉柱兒脖子后面的白紗巾……而且還變幻莫測，美不勝收。能讓人產(chǎn)生許許多多形象化的奇思妙想。

午休的時間快要結(jié)束了，遠(yuǎn)處走來兩名身著保安服裝的年輕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經(jīng)過木方子垛的時候，拐下路面往里斜插了一段，圍著那垛木方子前后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每人挑了兩根又長又直的木方子扛在肩上，又返回路面朝前走，旁若無人，大搖大擺……胡老漢發(fā)現(xiàn)了，搶上幾步大聲喊道：“放下，快放下!”

兩名保安停住了腳步，其中一位矮個子的轉(zhuǎn)過身來：“放下，憑啥呀?”

胡老漢走到跟前一看，發(fā)現(xiàn)他漲紅的一張臉，眼睛里還布滿了血絲——明擺著是剛喝過酒的：“小伙子，這東西是不能隨便拿的呀?！?/p>

“呀哈，不能隨便拿?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我是大市場的保安，是專管你們這些更夫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胡老漢平靜地說，“可我是專管這些木方子的呀，誰動我都得管，除非我們經(jīng)理同意?！?/p>

“我說你這老頭兒咋這么死心眼兒呢?用兩根破木方子還得驚動你們經(jīng)理?”

“兩根?半根也不行。人家每月七八百塊工資把我派在這兒，不管不就是失職嘛?不行，你快放下!”

一提到“工資”二字，小伙子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因為他們這里的職工們都一年多沒發(fā)工資了，個個牢騷滿腹，正愁沒處發(fā)泄呢!于是他就揚(yáng)起一只胳膊直指著胡老漢的腦門子：“你這老頭兒別不識抬舉!前幾天我就看見你脫過崗，幫一個老太太往樓上搬白菜。今天我們扛這幾根木方子是辦公室用，又不是往自己的家里扛，這點面子都不給，往后別說我不客氣!再碰上你脫崗我就罰你款，抓住一次罰一次，一次一百元，幾次就把你罰趴下，你信不信?”

胡老漢還是那么冷靜，那么心平氣和，無論對方怎么嚷叫他也不動氣。反正不把木方子放下，就是不讓你走……

羊兒們中午是不栓的，聽見了這邊的吵鬧聲，就一個跟一個地湊過來，站在胡老漢的身后，仿佛是在為他助威似的。

矮個子保安還在那里大嚷大叫，越叫聲越高。也許是上午的那場游戲沒玩夠，也許真就是看著那名保安太過分，站在胡老漢腿邊的大奎就將前半截身子躍起來頓了頓，落下來的時候把嘴巴往后一收，將兩根拇指般粗細(xì)的犄角朝前——4只小羊中間就它長出了兩只角——猛地往前沖幾步……退回來運(yùn)運(yùn)氣，再次躍動身體往前沖……

高個子保安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幕，把肩上的兩根木方子扔在路邊的草叢中，對矮個子保安說：“你看，連那只小羊都沖咱們使勁兒呢。算了算了，反正也不急用，改天再說吧。”

矮個子保安不服氣，眼看著到了手的木方子拿不走，又沒有什么好辦法下臺階，就氣急敗壞地把肩上的木方子扔掉一根，把另一根高高地舉起來，照準(zhǔn)大奎的腦袋就往下劈。胡老漢著急了，迎上一步揚(yáng)起右手就去抓——木方子是抓住了，可是嵌在木方上的一根釘子卻把胡老漢右手的小拇指劃開了一個大口子……

高個子保安趕緊走過來，拉起胡老漢的手看了看：“哎呀，都出血了，到衛(wèi)生所去包一包吧!”

“沒事兒的，沒事兒的，”胡老漢還是那么冷靜如初，心平氣和，“你看你們這些年輕人呵，真是太年輕了!你們是管市場的，我們是建市場的，說到底都是一家人。真想用幾根木方子，就給我們經(jīng)理打個電話，從哪方面說他都不能不答應(yīng)。只要他說聲‘行，別說是四根，就是四十根，四百根，我都會幫著你們一塊兒扛到辦公室去?？墒菦]有人家這句話，我這兒真就是一根都不能讓你們拿。你說咱吃著人家的飯，花著人家的錢，再睜一眼閉一眼，那不就成了敗家子兒了嗎?你們說是不是?”

高個子的臉不紅，看樣子酒也不過量：“有道理，有道理。咱們走吧走吧，改天看見他們經(jīng)理再說吧……”他邊說邊推著矮個子保安往回走……

兩名保安走后，胡老漢伸出左手的二拇指在衣大襟上蹭了蹭，摁在了右手的小拇指上。他摁了一會兒松開一看，還在往外冒血珠兒……怎么辦?到衛(wèi)生所去包一包?遠(yuǎn)到不算遠(yuǎn)，也就是10分鐘的路……可他轉(zhuǎn)念又一想，不行，往返就是20分鐘，擱衛(wèi)生所再磨蹭一會兒，少說也得半小時。半小時——時間可是不短啊，這里就得空崗。讓那名保安看見，不又該說我脫崗了。不行，忍忍再說吧。

羊兒們中間，四丫頭最小，可頂數(shù)它最機(jī)靈。它盯住胡老漢的那根手指看了一陣子，又在胡老漢的身前身后轉(zhuǎn)一圈，好像忽然間想起了什么似的，撒開四蹄兒就往草甸子的外面跑……可是，沒等它跑到草甸子外面的路邊上，就迎面碰上了正朝這邊走來的劉大媽……

胡老漢那根受傷的手指頭，得到了劉大媽精心的處置和包扎，很快就不疼了。

劉大媽下午要到市場去采購，稍帶接劉柱兒，她為胡老漢包完手，又愛憎分明地數(shù)落了一陣子小保安，就走了。

劉大媽走后，胡老漢回到草甸子中間，握住刀把試了試——還行，還得接著砍殺那些蒿子稈兒……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所要追求的樂趣兒也是千差萬別。當(dāng)官兒有當(dāng)官的樂兒，掙錢有掙錢的樂兒；吃有吃的樂兒，穿有穿的樂兒,誰要是能把自己夢寐以求的那份樂趣兒握在手，并且能夠恰到好處地享受這份樂兒，誰的內(nèi)心就充實，就快樂，活得就算有質(zhì)量。胡老漢的樂趣兒就在于一天到晚都有事做。他不能閑，一閑下來就孤獨(dú)，就寂寞。只要從早到晚別消停，哪怕累一點也沒關(guān)系。那樣他就能吃也香睡也香，腦子里面還干凈。他經(jīng)常在劉大媽面前炫耀自己的覺頭兒好，說：“我這顆腦袋怕沾枕，一沾枕頭就睡著，一覺睡到大天亮。睜開眼睛一看，準(zhǔn)是昨天的那個點兒，準(zhǔn)得連我自己都納悶兒!而且中間還不起夜。睡得香，真香啊!”常言說得好，生命在于運(yùn)動。他為羊兒們抓癢兒是運(yùn)動，給西紅柿秧澆水、施肥也是在運(yùn)動；最近又盯住了這片蒿子稈兒，層層疊疊的,又壯又密實，這可都是一些上等的燒柴呀!在老家找都找不到，爛掉實在太可惜!不過，細(xì)想起來，他做這份活兒還是有緣由的：一是為著活動自己的筋骨，再者也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這份工資。沒有誰指使，該做的事情也用不著誰指使。這片工地明擺著，冬天也得有人看。不說眼前這些木方子和膠合板，就說樓群中間那兩萬多根紅松立柱，很值錢的呀!暫時用不上，拉走又沒地方放，不擱人看才怪呢。少說也得兩個人輪流倒班。據(jù)說這地方的冬天相當(dāng)冷。白班還好說，值夜班的人準(zhǔn)得生火燒爐子。要是不給那個人預(yù)備下這些蒿子稈兒，他準(zhǔn)得燒這些木方和膠合板。那可都是一些成材呀!燒它不就跟燒錢一樣嗎?

自己能不能留在這里過冬呢?胡老漢不止一次地掂量過這件事。從心里說，他是愿意留在這里的，首先是舍不得離開這四只小山羊。大半年的接觸，他和羊兒們已經(jīng)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與羊兒們那無聲的理解和默契所帶來的感覺是其它事情無法代替的。剛?cè)肭锏臅r候，他就張羅要給羊兒們加料，大院伙房里吃剩下的饅頭、米飯，一坨一坨的，院子里的小動物們一個個吃得膘肥體壯，干嘛要苦著我這四只小羊兒呢!于是他就跟劉大媽叨咕：“往后，我中午帶飯的時候多加一個塑料袋兒，把頭天晚上吃剩下的饅頭裝上幾個拿過來喂羊，保證不過三個月，這羊兒們的身量就得胖出一大圈兒……”想不到劉大媽卻說：“我看你多余，多余呀!你不是說你們公司大院里的小動物們年初養(yǎng)、年底殺，一年一茬嗎?那都是因為它們吃得太肥了。人怕出名豬怕壯，這羊兒們不也是一樣嗎?你要想保住這4只小山羊，年底不被人家殺掉，惟一的辦法，就是讓它們這樣瘦下去，瘦得皮包骨才好呢。讓你們公司領(lǐng)導(dǎo)看著實在沒什么東西可吃，這樣，也許能躲過年底這一劫，讓它們再活一年?！焙蠞h一想：對呀!公司領(lǐng)導(dǎo)也沒交待，自己干嘛要多此一舉呢?就讓它們這樣瘦下去吧，再瘦也比讓人殺了吃掉強(qiáng)。灶臺上的蟑螂尚且貪生怕死，何況是這四只活蹦亂跳的小山羊呢?多活一天是一天，萬一自己能被留下在這里過冬，它們也能陪伴自己這一冬，說明我們的緣分還沒有盡。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胡老漢直起身，搖搖臂，又扭扭腰——該收工了。

羊兒們這個時候吃飽了，也喝足了 ，就聚攏在那座小土堆的旁邊張望著。胡老漢也不做聲，張開雙臂朝著房框子的方向揮了揮，羊兒們就一個跟著一個地往回跑。

胡老漢跟在羊兒們的后頭來到第四間房框子中間，把手上的那把破菜刀藏在角落里，返過身來自言自語地叨咕道：“晚間得把你們拴上嘍，不拴老李頭兒不準(zhǔn)吶，怕你們往外跑……”

羊兒們似乎聽懂了胡老漢的話，拴到誰，誰就把頭低低地順過來，毛絨絨的脖子緊貼在胡老漢的膝蓋上，配合著他去拴。胡老漢拴罷一個拍拍它的頭，再去拴另一個……當(dāng)拴到四丫頭的時候，忽聽身后傳來一串腳步聲，他扭過臉來一看：

“哎喲，是趙經(jīng)理呀!這么晚了，你怎么……”

趙經(jīng)理說：“我出去辦點事兒，回來路過這里，我想來看看這幾只山羊長胖點沒有。咱那處工程開始收尾啦，最多再有一個月就全部結(jié)束了。在大隊伍返鄉(xiāng)之前，我得告訴他們把這四只羊殺了，犒勞大伙一頓手把肉……”

“不能殺呀經(jīng)理!”一聽說要?dú)⑦@四只羊，胡老漢忽啦一下子直起腰，圓瞪著兩只眼睛大聲說，“經(jīng)理你過去摸一摸，看看它們身上有多少肉!把它們四個的十六條腿加一塊兒，能夠一個壯漢吃飽就不錯。不信你去摸一摸，去摸一摸……”

趙經(jīng)理不由得一愣，在他的眼睛里，這位胡老漢永遠(yuǎn)都是又老實又憨厚，像今天這樣可著嗓門大聲說話，他還是頭一回領(lǐng)教?？伤€是聽從了他的“指令”，走到那只頭羊身邊，伸手摸了摸它肚子下面的兩條后腿：“?搖，的確是沒有多少肉……要不，就熬湯吧。把它們四個的四副下水?dāng)R一塊兒，熬它一鍋羊雜碎湯——大補(bǔ)哇!”

“熬湯?經(jīng)理呀，咱公司400多號人吶，一人能喝幾口?也不值啊……”

這時候劉大媽領(lǐng)著孫女兒劉柱兒，也順著聲音來到這里。她不問青紅皂白，搶上幾步就為胡老漢報功：“哎喲，是經(jīng)理大人哪!今天你來的可真是時候哇?！闭f著，她把胡老漢那只包著白紗布的手抓過來送到趙經(jīng)理胸前，“你看你看，胡大哥為了保護(hù)你們公司的財產(chǎn)，都被人家打傷啦!你今天可得給他獎勵呀!”

“是么?”趙經(jīng)理接過胡老漢的那只手看了看，“怎么回事呀，老胡?”

于是，胡老漢便把他下午如何攔截兩名保安扛木方，以及劉大媽如何為他處置、包扎傷口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趙經(jīng)理聽后很感動，拍了拍胡老漢的肩膀說：“老胡你做得對!該獎勵。”又回過頭去沖著劉大媽，“這位好心的大媽也該獎勵。你為我們老胡包傷也是勞動——勞動嘛，就該有報酬……這樣吧，我給你們倆一人加一個工，回頭我跟會計說一聲。暫時都加在老胡名下，等月底開支，老胡你再分出一份給這位大媽。錢不多，就這么一點意思吧。”

胡老漢這時候才好像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謙和地笑著說：“不用不用，我在這里掙的就是這份工錢，這些都是分內(nèi)的事?！?/p>

趙經(jīng)理說：“不行，得獎勵。我在咱們公司里，歷來都是主張賞罰分明的嘛。就這么決定了?！闭f完，他轉(zhuǎn)身就往外面走……可他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停在那里想了想，突然轉(zhuǎn)回身，沖胡老漢說：“老胡你抽空兒給家里打個電話，有什么著急處理的事情跟家人交待一下，這片工地冬天還得留下兩個人看管。這兩個人的人選我都琢磨好幾天了，今天我先敲定一個，就是你。不過我還得選一個，得安分守己，有責(zé)任心的。兩個人輪班，老胡你還值白班……”說到這里，他又轉(zhuǎn)向劉大媽，“今天是9號，我記得好像是寒露吧……”

“陰歷9月14……是寒露，是寒露?！?/p>

趙經(jīng)理又接上說：“這地方有套嗑兒，說是寒露不算冷，霜降準(zhǔn)變天。再過半個月就是霜降，天就冷了。明天我派兩名工匠來，老胡你選一間不漏雨的房框子，安上門和窗。讓他們給你盤一鋪火炕，再搭一個火爐子。大隊伍撤走之后，你們倆就不要再回大院了，吃住都在這里。每人每天在工資以外再加上5塊錢，做伙食費(fèi)。想吃什么自己買，自己做。老胡你看行不行?”

“在這兒過冬……”胡老漢都有點兒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想不到這宗好事兒真就落在自己的頭上了。他覺得自己不能答應(yīng)得太痛快，得趁著這個當(dāng)口想個什么法子再把那四只小羊留住……想到這里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四只小山羊，羊兒們也都眼巴眼望地望著他——那份渴望，那份祈盼，讓他無法再猶豫了，他挺直腰桿兒，轉(zhuǎn)身上前一步理直氣壯地說：“不過經(jīng)理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你說?！?/p>

“你得答應(yīng)我不殺這四只小羊，我離不開它們啊!你讓我再養(yǎng)它們一冬吧，算我求你啦!如果明年春天這片工程還不能接著建，我就再養(yǎng)它們一年，行不行?”

“行啊，太行啦!如果老胡你愿意，這四只小羊就交給你了，你說養(yǎng)幾年就養(yǎng)幾年，你說了算?！?/p>

“就這么決定啦?”

“就這么決定啦!”

胡老漢無聲地點了點頭。

趙經(jīng)理也像卸掉了肩上的一塊石頭一樣輕松地笑了笑，說：“好吧。家里還有事，我先回去了，車還在外面等著吶?！迸R走，他還沒有忘記回過頭來說一句，“謝謝這位好心的大媽啦!”

“趙經(jīng)理慢走，我們不送了?！?/p>

“不送不送……”

趙經(jīng)理走后，劉大媽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了，上前一步，溫著嗓子說：“胡大哥你這人的心眼兒可真好使。今天我也要獎勵你一把，晚上交班后你先別走，在我家吃完晚飯再回去。我給你燉肉、烙餅、攤雞蛋，今天晚上我也開開戒，陪你喝兩口……”

一聽奶奶說要燉肉、攤雞蛋，一直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劉柱兒撒腿就往外面跑……

劉大媽跟上一步問：“你干啥去?”

“我給胡爺爺買酒去。”

“你兜里有錢嗎?”

“有?！?/p>

胡老漢也往前追幾步，扯著嗓子喊：“買二兩——不，買四兩，四兩散白就行，聽見沒?”

“知道了。”

胡老漢今天晚上是真的高興了。他不抽煙，也很少喝酒，要喝也就是一兩酒的量?？山裉焱砩希尤荒S了留在劉大媽的家里吃晚飯，而且看樣子還打算破格喝二兩……劉大媽的心里更高興，她緊隨著劉柱兒的身影，也顛起碎步，一溜小跑著回到家里，去張羅這頓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