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紀釗
在開始講述下面這個故事的時候,一種類似于關(guān)節(jié)炎或胃潰瘍疾病的疼痛一直折磨著我,它像一只不眠的蠶,隱藏在我荒蕪的身體內(nèi)部,不倦地啃噬著我的臟腑。那絲絲縷縷的疼痛,模糊、沉鈍,似有若無,仿佛離我很遙遠,卻又無時無刻不讓我感知到它的存在。我明白這是我對蘇志軍深深的愧疚心理在作怪。如今,我又要把這個有關(guān)歉疚的故事講出來,無疑是往傷口上撒鹽,給我的朋友蘇志軍造成更深的傷害。也正是由于擔(dān)心傷害了蘇志軍,才使我在過去的幾年里遲遲沒敢動筆把它寫出來。近來,我的身體莫名其妙地垮下來,情緒很糟,內(nèi)心焦慮陰郁,夜里睡不著覺,即使勉強入睡也會惡夢聯(lián)翩。有時候,常常是子夜時分,為了排解惡劣的心情,我爬上宿舍樓樓頂?shù)钠脚_,在上面不停地踱來踱去。四周是睡意沉沉的樓群,下面是闃無一人、燈光幽暗的街道。我長時間地仰望著灰藍色深遠的天空(某個地方,某個方位會因霓虹燈而被照成紅紫色),經(jīng)常禁不住自言自語地問:蘇志軍,你現(xiàn)在還好嗎?
蘇志軍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十七年前畢業(yè)后被以支援邊疆建設(shè)的名義硬分配到甘肅省一個偏遠的縣城工作。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興趣記住那個縣城很拗口的名字,現(xiàn)在更說不出它究竟叫什么了。說起來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在與蘇志軍的交往過程中,我竟然從來就沒有用心打聽過那個地方。據(jù)說,當(dāng)初到了那個我無法叫出名字的縣城,蘇志軍一下子就陷入了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中,莫名其妙地引來了周圍眾多人的攻擊和詆毀。他對此很茫然,搞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兒。當(dāng)然,具體到對手是誰,他也就更弄不明白了。他不得不像一只瞎了眼的困獸,不停地同周圍危險的空氣作戰(zhàn)。長期糟糕的人事環(huán)境慢慢地培養(yǎng)成了他愛走極端、容易激動的性格。后來,當(dāng)他費盡周折重新調(diào)回到他上大學(xué)的這個城市,他不無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無可救藥地烙上了那個偏遠地域的印記:對外界敏感、多疑,與人接觸處處提防,有時候還喜歡耍點小聰明。尤其讓他悲觀的是,他不僅對自身的弱點了如指掌,甚至比任何人都更討厭這些弱點,但對此卻又無能為力。不長時間,他的人品就受到大伙兒的懷疑和抨擊,剛回到這個城市時身邊朋友云集的熱鬧景象不見了,連舊日的同窗學(xué)友也都逐漸疏遠了他。有一次,我和蘇志軍夫婦坐在他們空曠的客廳里,說話的間隙,氣氛多少顯得有些落寞。那個時候,下午四五點鐘的陽光,正從窗子的一側(cè)斜照在對面的墻角。蘇志軍突然打破沉默,自我解嘲說,他這十多年惟一的收獲就是找了個人人羨慕的漂亮妻子。他說,老天待我不薄,這個報償相當(dāng)豐厚了,不是嗎?他盯住妻子,說話時的口氣和臉上的表情掩飾不住那種滿足與失意交織在一起的復(fù)雜情感。聽他這樣說,他妻子不好意思地望我一眼,說:“你不害怕人家笑話啊,哪有這樣夸贊自己老婆的?!彼麄兎蚱揲g的那種親昵的口氣讓我這個外人很不自在,我拘束地把頭扭向一邊,盯了一會兒屋角的那塊已開始變暗的光斑。
屈指算來,我是與蘇志軍保持來往的極少數(shù)朋友之一,清閑時喜歡到他家里坐坐,每次都會受到過分熱情的歡迎。這使我骨子里始終具有一種施惠于人的優(yōu)越感。我白天去,吃過晚飯去,這全憑我的時間和興致,而蘇志軍夫婦有沒有空閑、情緒好壞則顯得無足輕重。白天,蘇志軍在單位上班,他妻子同樣會殷勤地沏茶招待我,坐在客廳里操著蹩腳的普通話陪我聊天。他妻子的母親是維吾爾族人,父親是漢人,她有著我們常見的那種混血兒所共有的容貌和優(yōu)點:身體健壯,皮膚細膩白嫩,眼睛大而明亮,性格活潑、開放。我喝著茶水,身子半仰著懶散地坐在沙發(fā)里,偶爾也會抽上一支從她母親家郵寄來的勁道十足的莫合煙,聽她嗑嗑巴巴地講一些她家鄉(xiāng)神奇新鮮的人和事。講到興奮處,她會激動地站起來,輔以各種手勢以增強感染力。對蘇志軍過去在甘肅的情況,她卻諱莫如深,只字不提,似乎在刻意回避著什么。蘇志軍不在家的時候,我聽著故事,常常心猿意馬,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發(fā)呆。這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很容易害羞的女人,不管盯著她的人跟她有多么熟悉。其中有一次,蘇志軍正好出差到外省,我在他家呆了整整一天。掌燈時分,她突然一改爽朗的性格,問我愿不愿意帶她到我的家鄉(xiāng)——幾百里外海邊的一個小漁村走一走。她期期艾艾地說,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是什么樣子。說著說著她的臉就紅了,她的這種表情我已見過多次,她總是那么喜歡害羞。我敷衍說可以,心里卻在責(zé)怪她不通情理。您想,我如何向父母和鄉(xiāng)親解釋我?guī)Я艘粋€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回家?我考慮了一會兒,折中說我們不如去山東的青島,那兒要比小漁村好玩得多,我那兒有個朋友,很講義氣,也很會辦事兒,到了那兒他會妥當(dāng)安排的。沒等我說完,她就毫無道理地打斷我,高聲說我不去了行不行?真不知道你害怕什么!緩了一會兒,她說,求求你讓我安靜一下吧,你呆的時間不短了,我有點頭痛,我得睡覺了。
蘇志軍出差回來不久,我委婉地勸說他應(yīng)該帶妻子到海邊去玩一玩。西部的人是很難有機會看到大海的,我言不由衷地說。蘇志軍狐疑地看看我,心不在焉地答應(yīng)了,可很快就把此事忘在了腦后。不過,這件事并沒有像我起初擔(dān)心的那樣給我們的關(guān)系蒙上陰影,我像往常一樣可以頻繁地出入蘇志軍的家里。這件事之后,蘇志軍曾不止一次地開玩笑說,說定了啊,將來咱們要做兒女親家的,在這個城市里我可是只有你這一個朋友了。說這話的時候,我總感覺他的眼光閃爍不定,好像另有所指似的。不過,他接著又說,帶你妻子一塊來玩嘛,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夫人呢!對他的每次邀請我都滿口答應(yīng),但直到最后他也沒能認識我的妻子。我了解蘇志軍怪異的脾氣,他是不會主動到任何一個朋友家里去的。后來,蘇志軍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他也就再沒有心情要求見我的妻子了。要不是我現(xiàn)在為了寫出這個故事而提到他,也許我妻子根本就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叫蘇志軍的人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
我?搖里?搖嗦了半天,并沒有別的意思,無非是想表明我和蘇志軍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話題扯遠了,還是讓我們回到要講的故事上來。五年前,蘇志軍遠赴西藏,臨行前發(fā)誓一輩子都不再回來了。當(dāng)時沒有一個人到機場去送他,因為他沒有把行期通知給任何人。他就是那么一個偏激的人,從此他就杳無音信,像一滴水溶入了大海。后來,跟朋友一塊兒吃飯時,在酒桌上碰到了一位蘇志軍過去的同事,他說蘇志軍原本是可以留在拉薩的,但不知為什么他向當(dāng)?shù)卣畧詻Q要求去阿里地區(qū)。蘇志軍的同事作出一種不可理解和無奈的表情說,你知道,那地方空氣稀薄,飯菜只能做半熟,打電話發(fā)封信都很困難,晚上又沒有照明電。說完他還強調(diào)似的搖搖頭。他好心地說,當(dāng)初你們同學(xué)應(yīng)該勸阻他的。聽了蘇志軍同事的話,我突然覺得很不自在,紅著臉支吾說,他這人是不會聽勸的。為了了解蘇志軍的生活,同時也為了彌補對他心存已久的歉疚,我特地從書店買回一本講述西藏的書,結(jié)果得知阿里地區(qū)生存環(huán)境之惡劣令人咋舌。那里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地區(qū),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面積35萬平方公里,而人口只有三萬人,氧氣不足我們這兒的二分之一。放眼望去,只見無窮無盡的高山,千年不化的寒冰,荒涼、嚴寒和沉寂籠罩著莽莽原野。我比誰都清楚,經(jīng)過種種波折之后,蘇志軍真的再也不會走出那與世隔絕的不毛之地了。正像我開始時告訴您的,最近我的身體很差,這使我常常耽于譫妄和幻想。人在孤獨寂寞、無所事事的時候,講述故事的欲望卻在毫無節(jié)制地生長,長期地壓抑給我?guī)砹藷o窮盡的痛苦。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堅持認為沉默不語并不能醫(yī)療所有的精神創(chuàng)傷,但我也并沒有混賬到為了自身心靈的解脫和安慰而口無遮掩地暴露朋友隱私的程度。前幾天,我又把那本有關(guān)西藏的書從箱底翻出來,在心不在焉的閱讀中,我漫不經(jīng)心地想起了另一個朋友老萬和他的職業(yè),這時仿佛有一束光猛然照亮了我的心靈。借助老萬,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講出蘇志軍的故事了,而又不讓他與故事發(fā)生任何的牽扯。下面的故事就像一個謎語的謎面,在講述過程中,明白謎底的我雖說仍然遭受著那絲絲縷縷疼痛的折磨,但也不至于讓自己錯上加錯。說實話,現(xiàn)在我希望蘇志軍看到下面這個故事和不希望他看到的心情是同樣強烈的。
那么好吧,就讓我們盡快進入下面的故事吧!
兩年前的那個夏天涼爽而多雨,在我的記憶里,高溫天氣和晴朗的日子少之又少。七月末,接連數(shù)日我都被連綿不斷的雨水阻擋在家里。雨水就像是一個軟脾氣的人,不急不躁,旁若無人地干著自己該干的事情。這幾天,我坐在臨窗的地方,一直在閱讀一本從箱底下翻出來的地理書。不斷有微小的涼風(fēng)夾帶著雨腥味兒吹進屋子,淅淅瀝瀝的雨聲使房間里顯得異常安靜。開始時我覺得這樣的讀書氣氛不錯,所以勁頭兒十足。陰雨天里,臨窗而坐,能從容閑適地讀一本書,我內(nèi)心里充滿了一種古老的情感。但這種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到后來,我就對這種寡淡無味的生活變得無限厭倦。窗外的天空永遠像一張白紙或毛玻璃那樣含混不清,給人一種太陽馬上就要出來的錯覺。別看云彩那么薄,它蘊蓄的雨水可不少,下不完天是不會放晴的。細密的雨水扯下明亮柔韌的絲線,半空里仿佛到處都有金屬在閃閃發(fā)光。這是一場沒完沒了的透明雨,百無聊賴之際,我想起了老萬。我們已有很長時間沒有在一塊兒下棋了,我覺得自己的棋癮被這天氣和我對這天氣的厭煩勾上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換上雨鞋,拿起掛在墻角的雨傘,下到明亮的細雨中去了。
我和老萬是初中同學(xué),在農(nóng)村老家我們住的村子相隔不到一里地。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在了這座城市,而老萬四年前才來到這里。初來乍到,老萬曾為在這座城市里那么容易賺錢而驚喜萬分。在他看來,這個城市簡直就是一座開采不盡的金礦。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也不知你們城里人是怎么想的,那么多可以賺錢的生意竟然沒人去做?!彼殉鞘欣锖艿唾v的職業(yè)叫做“生意”,讓我背過臉去禁不住偷偷發(fā)笑。他在離我不遠的居民區(qū)租了一間臨路的低矮的門頭房,正兒八經(jīng)地當(dāng)起了“生意人”。他的手藝和熱情不久就受到了小區(qū)居民的普遍贊揚,連我都驚奇他什么時候?qū)W會了這一套。是金錢的鼓舞,他神色莊重地說,是對金錢的無限渴望才讓我這么做的。他說話時的口氣和表情很容易使人誤認為他是一個性情偏激的人。(在城市,一個偏激的鄉(xiāng)巴佬是不會得到多少好處的。)平時老萬吃住在那間租來的房子內(nèi),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把那臺簡便的機器搬出門外,坐在馬扎上一邊工作,一邊不忘忙里偷閑打量著馬路上過往的那一雙雙皮鞋。老萬修鞋,也擦皮鞋,然后把賺得的一卷卷零碎的、破舊的人民幣源源不斷地匯往老家。當(dāng)初,老萬閑下來的時候,經(jīng)常穿著臟兮兮的衣服到我家里來聊天,但很快他就從我妻子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你去我那兒,他說,在你這兒我拘束。您想,我一個南方人本來就不習(xí)慣在北方生活,再加上我性格孤僻,身邊的朋友并不多,老萬那間破舊的小屋也就成了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
到達老萬那兒時,他正坐在門里旁的馬扎子上,愁眉不展地盯著外面的細雨發(fā)呆。他嘴上叼著一支煙,叭嗒叭嗒貪婪地抽著,臉前飄著藍色的煙霧。他先看到我出現(xiàn)在門檻前的雙腳,然后抬起頭。他對我笑笑,站起來,把煙蒂丟在潮濕的地面上用腳碾滅。等我收起傘,跺掉腳上的泥水,他說:“今年完了,今年的生意實在難做。”
“嗯?”我問。
“這鬼天,誰還穿皮鞋呀。”
我說:“唉呀,你煩不煩人,整天念叨你的‘生意經(jīng)。別想這些了,我們還是下棋吧!”
其實,我和老萬雖說是朋友,但呆在一起時并沒有多少共同的話題,少年時的舊事不是忘得差不多了,就是這兩年已經(jīng)說盡了。我們之所以能保持往來,一是從前我們認識,再就是我們對象棋有著共同的癡迷。不過我發(fā)現(xiàn),今天下棋時,老萬不但煙抽得兇,而且還把棋子摔得啪啪響,就好像是這些棋子讓外面的雨下個沒完似的。棋盤就畫在他平時吃飯的小圓桌上,有好幾次我瞪著他說:“今天你愿不愿下?別砸壞了桌子?!蔽冶硨χ块T,門外不時有汽車和摩托車經(jīng)過,發(fā)出嚓嚓的帶起泥水的聲音。這種聲音絲毫不能引起老萬的興趣,而每當(dāng)有鞋跟梆梆地敲擊路面或雨打在傘上的聲音,他就敏感地從棋盤上抬起頭,朝外望上一眼。屋子里光線昏暗,墻角的單人床上散發(fā)出一股酸腐味兒,支起的蚊帳被煙熏成了黑色。床上油乎乎的被褥和幾件同樣油乎乎的已分辨不清顏色的衣服堆在一起。床頭旁邊砌著蜂窩煤爐子,爐腳的地上放著兩只粗瓷碗,碗上擱著一雙已被他多次使用過的一次性筷子。我再次想起老萬把修鞋這種下等活兒叫做“生意”時的認真勁兒,不覺笑出聲來。
他不解地抬頭看看我,催促說:“走啊,走啊你。”
我把棋子一推,說:“不下了,你心思并沒在棋上?!?/p>
“沒有啊,”他說。說著,他向門旁里側(cè)的鞋架上瞟了瞟。我別過頭,順著他也朝鞋架上望去。簡易鞋架就像許多圖書館里通用的那種刊物架,從上到下是一個坡面,坡面被橫木條隔成了幾個長條格子,上面擺放著十幾雙皮鞋。這些鞋都是老萬當(dāng)時不能馬上修好客人留在這兒的,過幾天他們再來取。在小區(qū)里,沒有不認識老萬的,再加上他人緣好,大家都信任他。老萬對自己的手藝很細心,鞋架上的每雙皮鞋都被他擦得锃亮,擺放得規(guī)規(guī)整整。其中,一雙紅色的女式皮鞋吸引了我的視線。它夾在十幾雙呆板的男人的黑皮鞋中間,顯得那么鮮艷、突出。同寬長的男鞋相比,它流線型的鞋體顯得勻稱、曼妙。我走過去,拿起來打量兩眼,發(fā)現(xiàn)它還是新的,沒有被人穿過。它的鞋跟足有一寸多高,著地部分最多有小拇指那么粗。而最讓人過目不忘的是那條精致的鞋袢兒,單看起來你并不覺得有什么特殊,而與整個鞋體、鞋口恰到好處地搭配在一起,女性雙腳的纖巧和性感馬上就被準確地勾描了出來。這時,我的眼前,我的腦子里,仿佛真有那么一個女人正穿著它,在儀態(tài)萬方地行走。
我放下鞋,笑著問:“原來你一直在看它呀,不是患了戀物癖吧?”
老萬愣了愣,明白我的話后,不滿地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它不就是一雙女人的皮鞋嘛!”
“她是怎樣的女人?”我問。
“你什么意思?”
“我想看看它的主人跟我想象的是否一致?!?/p>
“是嗎?”他說。
“我不是開玩笑,我確實想知道她是什么樣子。”
我走回到原來的位置,把馬扎子往旁邊挪挪,面朝門口坐下。我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不是在開玩笑的話。
老萬猛吸了兩口煙,然后把煙掐滅,故作正經(jīng)地說:“我也不開玩笑。你那么關(guān)心一雙普通的皮鞋干什么?莫非這雙鞋你認識?”
“你覺得可能嗎?你看偵探小說看得太多了吧?”我回答,“一雙女鞋被那么多男鞋夾在中央,簇擁著,我只是有種很怪的感覺,既覺得它嬌弱、可憐,又覺得它充滿了性的暗示?!?/p>
“你小子從小就好色,”老萬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別說,她還真對你的口味,——我知道你喜歡哪種女人?!彼A送#坪踉诨貞洰?dāng)時的情景,“這雙鞋是前天下午送來的,要在跟上釘上鞋掌。喏——”他用下巴示意外面,“雨跟現(xiàn)在差不多大小,她撐著紅色碎花傘走進來。由于當(dāng)時沒有找到合適的皮子,她就把鞋留在這兒了。”老萬說以前從沒有見過這個女人,說話也不是本地口音,猜測她也許是剛搬來小區(qū)不久。他說她是一個身材勻稱、臉蛋相當(dāng)標致的女人,看上去精明強干,同時又是個不好應(yīng)付的主兒。
“連皮子的顏色都很挑剔?!崩先f對此很不以為然。
這天,我破例跟老萬要了支煙抽,沒抽幾口就被嗆得咳嗽起來。我們坐在低矮潮濕的房子里,望著外面綿綿不絕的細雨,談?wù)撝约阂郧敖?jīng)歷過的女人。在這種天氣里,除了聊聊女人,我們還能干些什么呢?
這個夏天后半段的日子,仍然是陰幾天,晴幾天,下著屬于這個夏天的雨。甚至有時候,太陽從云縫里斜照下來,而那茫茫的細雨依舊在城市的上空飄灑。這期間,我到過老萬那兒五六次,每次老萬都要埋怨一番,說這鬼天氣耽誤了他的生意。老萬時常顯得心神不定,下棋精力不集中。而最讓我奇怪的是,那雙紅色的女鞋一直沒有被人取走。按理說,它的主人是不會買來一次不穿就把它扔掉的,何況它確實是一雙好鞋,估計價錢也不便宜。它顯眼地和其它鞋子一起擺在簡易鞋架上,上面落上的灰塵都被老萬及時地擦干凈了。它永遠那么新艷、嬌弱,拘束地被擠在眾多的不斷更換的男鞋中間。偶爾,也會有小巧精致的女鞋陪伴它兩天,但它總顯得形單影只,仿佛被孤寂、落寞釘死在那兒了。一直到冬天,仍然沒有人把它取走。老萬租的房子是幾十年前建成的那種老式房屋,由于年久失修,房內(nèi)又沒有暖氣,使人覺得特別寒冷,而那雙女鞋散發(fā)出的孤寂,甚至是幽怨的氣息仿佛又加劇了這種寒冷。有時,我們每走一步棋,都要呵一呵快要凍僵的手。我說這雙鞋肯定沒有人要了,你放在這里晚上摟著睡覺啊?還不如趕快處理了,或賣掉或送給相好的。對待自己職業(yè)的態(tài)度,老萬認真得近乎古板。老萬當(dāng)時正探著身子想棋,他直起腰,看看那雙鞋,神色莊重地說,我不會扔掉它的,干哪行得遵守哪行的規(guī)矩和道德;再說,我一直有一種預(yù)感,這雙鞋不久就會有人來認領(lǐng)它了。
轉(zhuǎn)眼就是第二年春天。三月末的一個下午,太陽早早就下山了,空氣中飄浮起一絲冬日殘留的寒氣。各種建筑物在街道里投下濃重夸張的陰影,就像我們夢中所見。我到了老萬那兒,老萬正坐在馬扎子上抽煙。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站起來把我迎進屋里,而是仍舊自顧自坐了一會兒。屋子里煙氣嗆人,光線昏暗,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模糊。打開燈,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老萬把平時的生活用具全都整整齊齊地打成了包裹,一問才知道他不準備在這個城市再呆下去了。他站起身,不讓我看到他的眼睛,鼻音濃重地說:“本來不想告訴你的,既然碰上了,我就去打點酒,咱們喝幾杯,也算是向你辭行吧?!?/p>
不等我接話,他已低頭出去了。我打量一圈屋子,屋子里拾掇得干干凈凈,擺放在門后的那個鞋架也不知去了哪兒?不一會兒,他提著一瓶景芝白干和一只燒雞回來了。喝酒的時候,我問他為什么要走,他傷感地說:“現(xiàn)在消費觀念跟前幾年不一樣,鞋穿壞了就扔,沒有人再愿意縫縫補補了,光靠擦皮鞋又賺不了幾個錢?!?/p>
他喝了一口酒,“這個城市已經(jīng)不要我了?!彼f。
我們說了一些惜別的話。我勸慰說,你也該回去了,老是在外面漂泊畢竟不是辦法。他說,老實說,我已經(jīng)不能適應(yīng)老家那種生活了,回去后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自己不成了廢人嗎?他問。像是患了情感障礙癥,老萬的離去怎么也引發(fā)不了我的傷感,而我此時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雙紅色女鞋。于是,我瞅機會打斷他,用手指指原來放鞋架的地方,問那些鞋他都怎么處理了。他順口回答說好些天都不接活了,該拿走的都已經(jīng)拿走了。
“那雙紅色的女鞋呢?”我問。
“也拿走了。”他答。這時,一輛汽車駛進居民區(qū),車燈劃破老萬門前的夜幕。等汽車過去,他接著說:“我不是早說過我預(yù)感會有人來取嗎?果然讓我說中了。大概十幾天前吧,一個中年男人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突然走進來,說是小女孩上衣的拉鏈壞了,讓我給修修。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那么頑劣的孩子,說哭就哭,說罵就罵,趴在他父親的懷里又踢又咬,而中年男人竟然舍不得訓(xùn)她一句,相反嘴里卻嘟噥說可憐的女兒,可憐的女兒?!銈兂抢锶税押⒆佣紤T壞了。孩子就是孩子,有什么可憐不可憐的?與你們城里比起來,農(nóng)村的孩子不如一條狗金貴。就在我修拉鏈的當(dāng)兒,那個頑劣的小女孩把鞋架給掀翻了,我心里很煩,想趕快修好拉鏈把他們打發(fā)走。那個男人一邊一連聲地說著對不起,一邊忙不迭地支好鞋架,往鞋架上撿著鞋。突然,他被電擊一樣高聲叫起來,拿著那雙鞋,非說那雙鞋是他女人的。他也顧不得修拉鏈了,嘴唇哆嗦著對小女孩反復(fù)說,寶貝,這是你媽媽的鞋,我可憐的女兒,這是你媽媽的鞋。當(dāng)時我真怕他是個瘋子。他不停地撫摩著那雙鞋,要立馬把它帶走。我勸阻說還是讓他女人來取,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他。那個男人情緒起伏很大,最后眼圈都紅了,給我說了很多好話,但我還是不能給他,如果那個女人再來取鞋,我如何交待?最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抱起女兒就急匆匆離開了?!?/p>
我插話:“現(xiàn)在誰也不會冒領(lǐng)一雙不屬于自己的皮鞋?!?/p>
他擺擺手,說:“那可不一定,世上什么人沒有?”他干了一杯,然后再滿上,“嘿,你猜怎么著?那人不一會兒就又回來了,他抱著女兒,女兒抱著一個比書本大不了多少的相框。相框里鑲著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他們坐在綠茵茵的草坪上,看得出當(dāng)時陽光非常好,那個女人雙手撐著地,就那么仰頭開朗地大笑著。于是,我把皮鞋還給了他們?!?/p>
說完,老萬嘿嘿笑了兩聲。他的笑聲聽上去更像是在干咳。
那天晚上,老萬喝多了,他執(zhí)意要把我送到我的樓下,好像明天一早離開這個城市的是我而不是他。他嘮嘮叨叨說了很多諸如走得再遠也別忘記家鄉(xiāng)、出門在外凡事要看開、困難時一定要給他言語一聲之類的溫情話。分別時,想到這一生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我緊緊握住他的手,終于流下了依依惜別的淚水。那時候我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變得很糟,他擔(dān)心我哪一天會突然忍受不下去了。為了勸慰我,他居然說出了一句極富詩意的話。他說:“歲月是一杯苦酒,誰也沒有權(quán)力把它倒掉,我們一定要把它喝干。”聽了他的話,我立時覺得剛才喝下的酒在丹田里像黑色的火焰開始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