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傳世

《三國演義》的版本很多，明、清以來到底出現(xiàn)過多少版本至今難以考訂，其中最受研究界重視的應屬明嘉靖壬午年出現(xiàn)的嘉靖本和清代毛綸、毛宗崗父子修訂評點的毛評本。根據(jù)鄭振鐸先生考證，自明嘉靖壬午年之后的版本大都是以嘉靖本為母本的，毛氏父子同樣是在嘉靖本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修訂，三百年來毛評本已經(jīng)成為社會上最為流行的一種版本。將嘉靖本和毛評本進行比較，研究者一般認為毛評本行文簡潔，故事脈絡清晰，主題鮮明。我認為毛評本在注重對情節(jié)、詩文等進行大的增刪以外，更注重從小處著眼，在細處生色，對人物、事件、及其環(huán)境的描述上都力求清晰精當，尤其是在語言文字的潤飾上比嘉靖本有了極大的提高。將兩個版本細加品讀，我們會產(chǎn)生這樣一種感覺，毛評本是將嘉靖本放在案頭，反復吟詠，進行了字斟句酌的修改，往往它只是進行了一字之改卻意義重大?；蚴谷宋锟坍嫺臃闲愿裉攸c及歷史背景，或使情節(jié)發(fā)展前后通順連貫。

本文就從毛評本與嘉靖本中存在的一字之差入手進行簡單的論述，看看毛評本如何在細微之處妙筆生花。

一、一字之改添光彩

在刻畫人物上，毛評本非常注重對人物的神情、動作，語言進行不著斧鑿的修訂，很多地方只改了一個字，但就是這一個字卻使其描寫更加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以及歷史背景，尤其是注意到了人物性格發(fā)展的多面性。這一點突出的表現(xiàn)在對描寫曹操的文辭上的修改。

第四回《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中，王允與曹操密議誅殺董卓時，曹操向王允表明心跡說：“近日操屈身以事董卓者，……”，而在嘉靖本中原文為“近日操進身以事董卓者”，一個是“進身”一個是“屈身”，意義大為不同?！豆艥h語字典》中有對“進”的解釋為“推薦，薦舉”、“提升，提拔”，解釋“屈”為“委屈”，單從字面上理解，嘉靖本用“進身”表述曹操當時的身份情形，可以認為他從事于董卓是得到了一個提升的機會，他是主動接近并攀附于董卓，那么他后面獻刀刺殺董卓的行為就與他身處的情形出現(xiàn)了巨大反差，他刺殺董卓的意圖也就值得推敲。但毛評本將其改為“屈身”，意義和效果就完全不同。《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說“此人可就見，不可屈致也”這里的“屈”即為降低身份，受委屈之意，而曹操用此來形容自己此時的情形，是在表明他本不甘心事卓，他是在委屈自己聊以安身。這也符合這一段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曹操首立戰(zhàn)功就是為漢朝剿滅黃巾起義，后又與何進同謀欲誅中涓，之后與袁紹一起引精兵保護何進入宮，誅十常侍，滅后宮火，尋少帝，他所作的這一切完全是為了漢朝王室，此時他也是以漢朝臣子自居的。但之后董卓因護駕有功而挾天子以令群臣，曹操要服從于漢朝就必為董卓所用。史志中的記載更加說明了曹操此時身不由己的窘境?！度龂尽の簳の涞鄄佟分杏涊d“卓到，廢帝為弘農(nóng)王而立獻帝，京都大亂，卓表太祖為驍騎校尉，欲以計事。太祖乃變易姓名，間行東歸?！逼浜蟮淖⑨屩杏终f“太祖以卓終必覆敗，遂不就拜，逃歸鄉(xiāng)里”，由此可見曹操從未主動“進身”于董卓，相反他在被董卓表為驍騎校尉后還逃歸鄉(xiāng)里不肯就拜。

顯然毛評本依據(jù)《三國志》的記載對曹操重新定位，雖然沒有寫曹操棄官不就，但用一個“屈”字表明曹操的立場。在其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曹操冒生命危險獨身一人借獻刀刺殺董卓的行為也更為真實可信，如若曹操不是“屈身”事卓，他不是極力想擺脫這種窘境，他斷不會甘冒生命危險的。

再如，第三十二回《奪冀州袁尚爭鋒，決漳河許攸獻計》中，袁尚向曹操請降，“操佯許之”，嘉靖本中原文為“操許之”，后文又寫曹操連夜讓張遼和徐晃去劫袁尚的營寨。這就說明曹操是假意允許袁尚納降，先安撫其心，趁其不備劫其營寨，徹底打垮袁尚。一個“佯”字之改，不僅使這部分故事情節(jié)更合情合理，也對曹操的形象塑造產(chǎn)生了影響。如嘉靖本中所述，曹操已許袁尚納降，卻又連夜去劫寨，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言而無信、陰險狡詐的曹操。而毛評本將其改為“佯許”，曹操的這一系列行動就成為一種軍事謀略，表現(xiàn)出的是一個軍事家的謀略。正所謂“兵不厭詐”，曹操用“佯許”將詐術(shù)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同時這也符合毛氏父子的思想傾向，他們雖然仍堅持“擁劉反曹”，但對曹操的刻畫在某些方面卻更客觀，尤其在表現(xiàn)他的軍事才能時，不再是一味詆毀而是客觀、公正地展現(xiàn)他作為一個軍事家的雄才謀略。

曹操的性格是具有多面性的，他是一個亂世中的梟雄，但他首先是一個凡人。張繡偷襲曹操時，曹操營中四下里火起，此時操又與鄒氏醉臥帳中，知軍有變，忙“速喚典韋”救護，毛評本將其改為了“急喚典韋”。這一“速”一“急”所表現(xiàn)出來的此時曹操的狀態(tài)有很大不同。試想曹操面對夜半偷襲而來的張繡，自己卻還醉臥“溫柔鄉(xiāng)”，沒有一點準備，縱使他一代梟雄，面對此種危急情形也不可能是沉著冷靜的“速喚”，他必然是“急喚”；而另一方面，面臨生死關(guān)頭，曹操這一急是他作為一個人的正常反應，此時的他就是一個普通人。這樣的曹操才是真實可信的。

其實毛評本中對人物刻畫上的一字之改遠不止這些，也沒有全部集中在曹操身上。在其他人物的描寫中，這樣精辟的修改也是俯拾皆是。如董卓欲廢帝為弘農(nóng)王一段情節(jié)中，嘉靖本在描述董卓下令敢有阻止廢立之議的“以軍法從事”后，群臣的反應是“震動”而毛評本改為“震恐”，一個“恐”字就將群臣此時的畏懼和軟弱充分表現(xiàn)出來，也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董卓的專橫殘暴；毛評本第八回《王司徒巧使連環(huán)記，董太師大鬧鳳儀亭》中，當貂禪出與呂布把酒時， “布驚問何人”，而嘉靖本此處作“布問何人”，這個“驚”字好似給了呂布見到貂禪時一個特寫鏡頭，他已經(jīng)“驚”于貂禪的美貌而不能自持。《三國演義》中對貂禪的容貌并無片言只語的正面描寫，但毛評本所加的這一個“驚“字卻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貂禪的閉月之美，呂布 “驚”的表情已經(jīng)告訴我們貂禪的美貌，對她也就無需再用更多的言語來描述。

由以上可以看出，毛評本對嘉靖本的修改真可謂細致入微，力求做到毫發(fā)必現(xiàn)，從一字之微力求對人物刻畫的精準，在這一點上，毛評本的成就可以說遠高于嘉靖本。

二、一言之差變通暢

除人物形象的刻畫以外，毛評本在情節(jié)上的修改同樣務求精當，很多只有一個字的修改都達到了使情節(jié)發(fā)展合乎情理，前后通暢的效果。

王允設(shè)下連環(huán)計，與呂布飲宴情節(jié)中，待貂禪出來把酒后，王允便“推醉” （嘉靖本第二卷之司徒王允說貂禪），讓貂禪好生陪侍呂布多飲幾杯。“推”是“推讓、推卻”之意，意即王允推醉實則沒醉，他以醉為借口故意讓貂禪進酒，制造貂禪和呂布二人接近的機會。這首先于情理不合，王允開場就向呂布介紹貂禪為其女，在當時森嚴的禮教下，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斷不能輕易拋頭露面，更不可能與陌生男子頻頻進酒，王允“推醉”則他讓貂禪借機接近呂布的行徑就太不合情理，也會暴露了他用美人計的意圖。而毛評本則將這一情節(jié)改為“王允佯醉”，“佯”的使用造成了完全不同的效果，“佯”即假裝也，王允假裝喝醉在呂布看來便是真醉，于是他醉后失態(tài)，不顧禮規(guī)讓女兒進酒就合乎情理，也不會令呂布起疑。這一個“佯”字改得可說十分精妙。

毛評本第十三回《李傕郭汜大交兵，楊奉董承雙救駕》后半回中，河東白波帥李樂前來救駕，待帝、后上得船后，李樂將爭扯船纜的侍從“盡砍于水中”，嘉靖本原作“盡推于水中”，李樂的這一個動作是情節(jié)上極微小的一個細節(jié)，但毛評本也進行了修改，為什么要把“推”改為“砍”？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砍”字才更符合前后的情節(jié)。第一，侍從們雖爭扯船纜，但其人卻并未上船，那么已經(jīng)立于船上的李樂又怎么推得到他們；第二，前文已經(jīng)說“李樂是仗劍立于船頭上”，他本身又是山賊出身，其魯莽狂暴的性格使他作出的第一反應必是快、準、狠的拿劍砍，舍其劍而用手推未免不合情理；第三，其后文也交代“其爭渡者皆被砍下手指”，嘉靖本中同樣有交代“其爭渡舡者，盡皆扯住舡，皆被砍下手指者，不知其數(shù)”。顯而易見，嘉靖本中李樂推人下河使情節(jié)不能前后照應，毛評本因此改為了“砍”。

其次，毛評本還有一個很大的貢獻也體現(xiàn)在小小的一字之改上。仔細閱讀嘉靖本，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在人物的設(shè)置上出現(xiàn)了一些失誤。這些不妥之處甚至造成了情節(jié)上的前后脫節(jié)、混亂。毛評本在發(fā)現(xiàn)其錯誤后及時作了修改，改一字就換了一個人物，就彌補了情節(jié)上的漏洞。

這一點突出表現(xiàn)在張飛長阪坡?lián)當鄻蛞还?jié)中，此情節(jié)中毛評本甚至不惜虛構(gòu)了一個人物來達到目的。

嘉靖本卷之九之《張益德?lián)當鄻颉分袑憦堬w怒喝三聲后“曹操身邊夏侯霸驚得肝膽碎裂”，當時死于馬下。但毛評本卻將其改為“夏侯杰”，夏侯霸史上確有其人，而夏侯杰卻查無此人。毛評本為什么要修改？改的好不好？仔細分析，我認為毛評本修改得非常好。其一，修改是為了彌補嘉靖本情節(jié)上的巨大漏洞。熟悉《三國演義》的讀者都會發(fā)現(xiàn)夏侯霸在三國后期仍十分活躍，史志里也有記載夏侯霸“正始年間，為討蜀護軍右將軍，進封博昌亭侯，素為曹爽所厚”，一個在三國后期還健在并官至博昌亭侯的大將卻早在長阪坡就已被張飛嚇死，這顯然是十分荒謬的。毛評本在發(fā)現(xiàn)了這個錯誤后通過一個字彌補了這個錯誤；其二，之所以改為夏侯杰，也是為了藝術(shù)虛構(gòu)的需要。張飛據(jù)水斷橋怒喝曹兵史有明文，但并沒有曹操部將被嚇死的記載?！度龂尽な駮りP(guān)張馬黃趙傳》載“飛據(jù)水斷橋，瞋目橫矛曰：‘身是張益德，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故遂得免”。但是《三國演義》的作者為了表現(xiàn)張飛的勇猛神威虛構(gòu)了曹操部將肝膽碎裂的情節(jié)，而到毛評本進而虛構(gòu)了夏侯杰這一人物來符合這一虛構(gòu)情節(jié)；其三，夏侯杰史上卻無其人，翻開《三國志·魏書·諸夏侯曹傳》可以看到，曹操的夏侯姓兄弟子孫分別有惇、淵、廉、允、衡、霸、威、惠、和、尚、楙幾人。毛評本用一個完全虛構(gòu)的人物達到了深入刻畫張飛形象的目的，更重要的是不會有和后面的情節(jié)發(fā)生沖突，彌補了情節(jié)上的漏洞。

似這樣的修改還有對嘉靖本中張虎、陳生兩個人物的修改。在嘉靖本卷之二之《孫堅跨江戰(zhàn)劉表》中，張虎、陳生兩個人已經(jīng)分別被韓當和孫堅所殺。但在卷之七之《劉玄德襄陽赴會》中又寫到“忽報原降將張虎、陳生在江夏擄掠人民，欲取荊州造反。”兩個已死之人又出來預謀造反十分荒唐可笑，所以毛評本將其改為“降將張武、陳孫在江夏擄掠人民共謀造反”。

三、微小之處現(xiàn)瑕疵

毛評本在情節(jié)發(fā)展和人物描寫上進行了字斟句酌的修改，并達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但不可否認在地理方位的修改上毛評本也出現(xiàn)了一些失誤。寧希元先生就曾在《毛本三國演義指謬》一文中具體指出了一些錯誤。

如嘉靖本卷之十七之《劉先主猇亭大戰(zhàn)》中，甘寧死后，后人有詩嘆“巴郡甘興霸，長江錦幔舟”，毛評本卻改為“吳郡甘興霸”?！度龂尽菚こ厅S韓蔣周陳董甘凌徐潘丁傳》載“甘寧字興霸，巴郡臨江人也”。顯然毛評本為了突出甘寧在東吳的功績而將其改為“吳郡”，但卻與史實不符。

又如毛評本九十四回諸葛亮首出祁山，因街亭之敗，上表自貶三等，費袆等恐孔明不安，乃賀曰：“蜀中之民皆知丞相拔四縣入川，深以為喜?！钡尉副驹闹凶鳌笆裰兄窠灾┫喟挝骺h入川”，西縣在今甘肅天水市西南一百二十里，《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明確記載“亮拔西縣千余家，遠于漢中，……”。毛評本將“西縣”改為“四縣”或許是為了彰顯諸葛亮的功績，但卻違背了事實，是不可取的。

當然毛評本中存在的諸類錯誤也可能不在少數(shù)，尚需要研究者繼續(xù)認真改訂。但我們?nèi)匀徽J為即使存在這樣的錯誤也無損于毛評本的價值，畢竟錯誤不是毛評本修改中的主流，它在其他細節(jié)上的修改深見功力，也為《三國演義》的流傳作出了巨大貢獻。

雖然歷來都有研究者認為毛評本在潤飾文字上所作的工作與他大刀闊斧的刪改情節(jié)之舉相比，顯得不夠氣魄，是“小節(jié)”而已。但我通過細讀兩個版本，尤其將注意力放在這一字之差上時，可以發(fā)現(xiàn)文辭上的一字之改或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光彩，或使情節(jié)發(fā)展更加合理清晰。我認為正是因為毛評本在小節(jié)上的斤斤計較才使《三國演義》的語言文字真正達到了明白曉暢。試想如果毛評本僅僅在情節(jié)上進行了大手筆的刪改，而忽視了微小的文字潤飾，那一個個瑕疵讓細心的讀者讀來就會失卻了暢快淋漓之感。更重要的是對情節(jié)作大手術(shù)的成功很可能會因為一個字的不恰當而功虧一簣。

總之，我們從兩個版本的一字之差中可管窺見豹，毛氏父子在修訂嘉靖本時耗費了大量心血，細微改動卻足見功力。但我們在充分認識一字之改所取得的成就的同時也必須要看到其中的瑕疵，客觀公正地看待其中出現(xiàn)的錯誤，才能真正理解毛評本的思想傾向及其意義。

（邊翠芳，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