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的告別》和多面的魯迅

《影的告別》出自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個人認為它是《野草》的代表作品。魯迅的作品中，小說是新文化革命的號角，雜文是政治斗爭的匕首與投槍，詩則是寫給自己的，是純粹的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文學。這不但是理解魯迅的入口，而且是擴張我們對詩文理解的至文。

魯迅的文本里，《野草》也是最難懂的?！兑安荨烽喿x之難在于其兩個特點：非自足、非自明。非自足是內容的不圓滿：抓住一點、不計其余，只要軀干不管枝葉，有大量空白需要閱讀者填充。非自明是內容的不清晰。一是深，對人生問題思考之深遠遠超出常人；二是暗，蘊含藏在厚厚的語言包裹和語言悖論之中，需要謹慎的闡釋和說明。由于這些原因，迄今未出現對《野草》的完美易懂的解讀。最好的《野草》研究者如孫玉石和任訪秋，也只是從情感態(tài)度和情感領域兩個表層進行內容界定和蘊含挖掘，未能做出一以貫之、溝通表里的解說。

自我意識的抒寫是《野草》的核心。從現代心理的角度，自我意識可以分為五個依次遞進、相互溝通的層面：1.自我環(huán)境的判定與認同，2.自我生命方式定位，3.自我價值的承認，4.自我發(fā)展預測，5.對自我意識本身的反省。孫、任兩位專家所闡釋的黑暗與光明問題屬于1；前進與退隱、個人和大眾、凍滅與燒完等問題屬于2；虛空與實有問題屬于3；希望與絕望屬于4；自我剖析與對自我剖析的質疑屬于5。

《野草》的核心是回答“我”是誰。過客、這樣的戰(zhàn)士、影、野草、死火、化為幽魂的長蛇，都是指向“我”的意象，從不同角度對“我”進行描述。本文單從“影”這一意象組合探試魯迅“我”的靈魂。

《影的告別》中共有七組意象：“我”——“影”；“你”——“朋友”；“夜”——“地獄”——“黑暗”；“白天”——“天堂”——“黃金世界”——“光明”；“黃昏”/“黎明”；“無地”；“灰黑的手”。其中以“影”為核心意象，“我”是“影”的自稱?！坝啊辈辉溉ァ鞍滋臁?，又不愿處“黑暗”，只能彷徨于明暗之間，“無地”是它的家園?！澳恪笔恰坝啊钡呐笥?，是和“影”共同戰(zhàn)斗過的同志，要拉“影”一同前進到“白天”去，而“影”不愿往。“夜”——“地域”——“黑暗”和“白天”——“天堂”——“黃金世界”——“光明”兩組意象，指新舊兩個世界，回顧現代史就可以理解。“黃昏”/“黎明”指黑白交替的時代，由于魯迅難以判斷將來發(fā)展的結果，所以不知他所處的是“黃昏”還是“黎明”，但二者對“影”并無分別?！盁o地”是“影”給自己的安身之所取的名字，取為“無地”表露“影”深深的無奈與悲哀?！盎液诘氖帧毕笳鳌坝啊钡默F狀和歷史，飽經風霜、歷盡磨難。

“影”的兩難境地和復雜的人生意識很容易使我們想起魯迅和新舊兩個世界、兩種文化的緊密關系，也只有具體探討魯迅和“黑夜”“白天”的復雜關系才能使我真正走進“影”的內心世界。

首先，魯迅是“黑夜”最堅定的叛逆者和決裂者。他對舊文化的性質判定是“吃人”；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是“不看中國書”?！跋品@筵席、毀掉這廚房”是他對青年發(fā)出的號召和他從事文化事業(yè)的動機。魯迅對舊世界、舊文化的反叛態(tài)度最堅決，迄今為止，對封建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嚴厲批判未有出其右者。

其次，魯迅是對“黑夜”最深刻、最清醒的批判者。對儒家文化吃人本質的發(fā)掘，阿Q精神勝利法所代表的國民性批判，都足以證明魯迅是新文學史上最深刻的思想家，是“打倒孔家店”的隊伍中最出色的主將；對政府古董外交、京劇外交的痛斥等民粹文化批判，也說明魯迅在與舊文化斗爭中十分的警醒。

再次，魯迅又是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優(yōu)秀繼承者。以天下為己任，民族憂先的政治態(tài)度，是扶蒼生、安社稷的屈原、杜甫精神的現代翻版；學以致用、從醫(yī)學救國到文學救國的立身原則，是儒家積極入世態(tài)度、安邦定國情懷的最好體現；把文學當作工作，反對好友林語堂的消閑文學，支持老對手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革命文學，是古老的文以載道傳統(tǒng)的優(yōu)秀傳承。

最后，魯迅成長于“黑夜”、同“黑夜”難以割舍。在婚姻家庭上的孝；對民族的忠；待兄弟作人、建人的悌；結交朋友時的信與直。魯迅一生抨擊儒家道德，又終生信守儒家道德，一個新文化的旗手，新的文明方式的倡導者，在指引他的學生成為五四青年的時候，自己卻在默默實踐著舊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所謂“自己肩起黑暗的閘門，放光明給未來的一代”。

魯迅與“白天”的關系也十分復雜。

第一、魯迅追求“白天”。魯迅一生致力于破壞舊世界，建立新文明的事業(yè)，可以說，“白天”是他一心要扶植的嬰兒和衷心期盼的未來。

第二、魯迅對青年。初期魯迅相信進化論，堅信“將來優(yōu)于現在，青年勝于老年”。魯迅認為，青年是將來的主人，所以又在《狂人日記》中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呼喚，在《燈下漫筆》發(fā)出中“青年的使命”的號召。魯迅一生滿懷對青年的希望、關懷、以至羨慕。

第三、青年對魯迅。一方面信賴、尊敬，奉為革命與文學導師和領袖。一方面又不間斷地攻擊、背叛、利用和誤解。革命同志的遠離、心愛學生的背叛、私交老友的反目充滿魯迅的一生。翻翻《被褻瀆的魯迅》，細讀《胡風回憶錄》，對照夏衍《懶尋舊夢錄》，文學巨人的境遇常使我們觸目驚心。

因此，魯迅的一生是孤獨又痛苦的。他在《兩地書》中談論《工人綏惠略夫》時說：“這一類人物的命運，在現在——也許雖在將來，一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于成了單身，忿激之余，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炮，自己也歸于毀滅。”詩人不共戴天的攻擊黑暗，而黑暗又是自己的生長母體；詩人鞠躬盡瘁的追求光明，光明又視他為異己分子。這是舊世界的叛徒難以擺脫的悲哀。

因而，不可否認，魯迅有多方面的人格分裂。諸如：

執(zhí)著的理想和現實的絕望。

新的思想和舊的事業(yè)。

任個人和集體啟蒙。

為革命吶喊和批判革命。

人生的無意義和人生的執(zhí)著。

灰暗的心態(tài)和教育任務。

……

當我們有了這些文化背景知識，當我們回想起曹禺《日出》里陳白露的經典臺詞：“太陽出來了，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走了。”再來閱讀《影的告別》，我們會更能走進“影”的內心世界，引發(fā)我們更強烈的心靈感動和閱讀快感。魯迅是個多面體。除了戰(zhàn)士的魯迅，《兩地書》的魯迅之外，還有“影”的魯迅。

閱讀偉人的作品，不能按照已經定型的閱讀模式進行，魯迅的作品更是這樣，他的小說不是純粹的故事，雜文不是純粹的政論和文論，詩也不是中規(guī)中矩的。閱讀魯迅的具體文字更是語言的歷險?！兑安荨分?，不但有一般的物象、形象、意象，還應該有“理象”，理本身成象，無邊的意蘊不但在象中，還在理中，還在一切的知覺語言中。沒有純粹的理，沒有純粹的象。

《野草》很難完全的解讀。當我們對影的意象做實、使之確定的時候，還需要反?。何覀儽若斞父呙鲉?？魯迅為什么自己不把他圓滿化、清晰化？魯迅為什么要寫野草，在什么心態(tài)下寫作？我還認為《野草》是最本真的文學形態(tài)。要在啟蒙、宣傳之外，在美的塑造之外還原文學的本質。

（孫寶靈，解放軍信息工程大學理學院人文社科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