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香

洪花梅

1

家明出國前，親友給餞行，席間大家起哄讓柯慧說幾句?？禄鄣匦?，謝絕了。家明有些不快，怕掃了大家的興，便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禄蹅?cè)目，看到他期盼又焦躁的目光，不禁覺得好笑而無趣，于是輕輕道出，只望他能——守身如玉。說完她輕啜了一口杯中的劍南春，她不是能飲酒之人，是家明在大家的要求下執(zhí)意給她斟滿的。幸好劍南春的口感溫潤，不辣不烈，倒有些她喜愛的蘭花的清幽。又有人慫恿他倆喝交杯酒．柯慧的臉有些紅，不知是酒的作用還是心緒的不寧．但絕不是羞澀。她早已習(xí)慣了家明和他的狐朋狗友的市井俗氣，所以她很少介入，但也絕對會給足家明面子。但她事后會平靜地告訴他我受不了你們，我寧愿呆在家里看書養(yǎng)花看孩子。家明聽了她的話，很是窩火。他是個很自負的男人，是兄弟們的大哥。他那間不算大的火鍋店常常成為聚點兒，家明總是慷慨地替大家免了單，總是忘記了這火鍋店是養(yǎng)家糊口的。幸好柯慧不是個太計較的女人，她有收入不賴的工作，足以撐起半個家。

柯慧看著家明上了飛機，并無大多離愁別緒，她深深地舒了口氣，心底有莫名的輕松。十二歲的兒子在一旁不停地詢問爸爸何時歸來，她不由得緊緊拉住兒子的子，自此她的責(zé)任更重，回到家，剛一開門，蘭花的清香便撲面而來。柯慧的心頭一陣舒爽?？禄蹖μm花的情有獨鐘緣自婚后家明經(jīng)常性的半夜暢飲而歸。那時的柯慧尚不能忍受婚前無比殷勤的丈夫原形畢露，常常以淚洗面、自怨自憐。高宜送給她一盆蘭花。高宜說蘭花能怡人性情，能令人忘憂。

2

柯慧十六歲就認識了高宜，她生病住院，他是她的醫(yī)生。十六歲的柯慧還是個快樂的小女孩，可看到身穿白大褂的高宜時竟然羞紅了臉。當護士給她測體溫時，他溫和而友善地望著她。他查完轉(zhuǎn)身要走，她終于沒按捺住，脫口道醫(yī)生哥哥，你好像三浦友和。說完她便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臉，當她偷偷地把被子拽下來一點點，露出水汪汪的眼睛，她看到他在向她微笑。那時高宜剛與四年同窗的女友結(jié)婚。

柯慧對高宜的感情在朦朧中開始，也在朦朧中延續(xù)了二十年，二十年間她已從一個女孩變成了一個含蓄且執(zhí)拗的女人。至于高宜，總是一副長者的樣子，有分寸又適時地關(guān)心著她。柯慧煩心的時候便會去醫(yī)院找他，悄悄地走進他的辦公室，悄悄地看他給病人診斷?？傄詾樗]有發(fā)現(xiàn)自己，正要悄悄地離開時，高宜會說柯慧你等等，我忙完一起吃飯!聲音里對她裝滿了不用言語的了解?？禄郾悴荒苻D(zhuǎn)回身，因為怕在此時看到他溫和沉著的目光，那樣她所有的掩飾都會灰飛煙滅。高宜偶爾也會提及自己的事情，也只是兒子的學(xué)業(yè)和前途。

3

家明以前也在醫(yī)院工作，是個藥劑師。柯慧是愛過家明的。可她沒想到結(jié)婚以后，家明仍似一匹無韁的野馬，即使有了兒子，他還是喜歡呼朋喚友地盡情逍遙。年輕的柯慧被失望的婚姻生活打擊得不輕。最初她也和他鬧，哭喊著再晚歸就別進家門，家明會收斂兩天，最多兩天!

日子總是悄無聲息地過得很快，不管好與壞。轉(zhuǎn)眼結(jié)婚十幾年了，家明還是老樣子，只是早辭了醫(yī)院里穩(wěn)定的工作，開始自己折騰火鍋店。柯慧已經(jīng)很少笑也很少哭鬧，單調(diào)地上班、接送孩子、洗衣煮飯，她甚至不太喜歡說話了。

柯慧和家明最后一次爭吵是在家明出國前夕。

那天家明回家時又是凌晨，他倒在床上卻難以入睡，他和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男女之事?？禄垡呀?jīng)睡下，他的輕喚撫摸也不能令她轉(zhuǎn)身。柯慧的冷漠更令家明氣惱，他忍了忍，伸手拉柯慧說睡吧。柯慧無聲地甩開他。家明氣壞了，“砰”的一聲響，那盆蘭花被他打落在地?；ㄅ枇殉蓛砂耄嗤辽⒙?，伶仃得令人心碎?？禄勰囟紫拢鸦ㄅ杵春仙?，把土和花再放進去，終是無法愈合。

家明摔門走了。再回來時是轉(zhuǎn)天的傍晚，他告訴柯慧昨兒我找了小姐。

柯慧木然的目光移向兒子的房間，她多年的隱忍就是為了兒子，盡管兒子越來越像家明——貪玩也就罷了，可他小小年紀就很虛榮很愛說大話。她親耳聽到兒子和同學(xué)在電話中說我老爸要去國外做生意賺大錢了?？禄鄹嬖V兒子說你爸是因為在國內(nèi)找不到更好的機會才去國外試試，不要亂吹牛!兒子很不以為然地說，老媽，都什么年代了，我上的是交費班，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比的就是誰家有錢?？禄垡幌伦影c坐在椅子上?？禄郛敵蹙筒煌庾寖河谏鲜裁醋再M班，但家明堅持，說我的兒子就得人前顯貴!

柯慧冷笑，只能冷笑。

4

家明走了一個星期后打來電話，他說柯慧，雖然就這么幾天，可我特別想你想孩子想爸媽。說完，一向大男子主義的他竟然哽咽，柯慧沒料到他會如此，自己眼睛也濕潤了，她說家里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公婆和兒子。她本要說如果實在不愿呆就回來，但她咽了回去。

柯慧見到高宜。問高宜，為什么我不想讓他回來?

高宜微笑，并不急于回答，先給她倒了她喜歡喝的玫瑰花茶——小巧的白色杯子里是近平透明的紅?？禄鄣男睦镆魂団袢?，她趕忙低頭輕抿杯中茶，茶很燙，她尷尬地沖他笑笑。

高宜還是一貫的溫和，遞給她一張紙巾說回不回來應(yīng)該由家明自己決定，你不想讓他回來是不想改善彼此的關(guān)系，而十幾年的婚姻是不能用逃避來解決的，無論是空間上的逃避還是心理上的逃避都是不負責(zé)任的?？禄郏颐鞴倘挥绣e，而你也不是沒有問題!柯慧托腮聆聽，他的話總能讓她覓得寧靜，總能得到啟示?？禄圯p聲地笑，她想到第一次對他說的話——醫(yī)生哥哥，你好像三浦友和!如今三浦友和早就不是偶像了，而高宜在她的心中卻是依然。高宜臨別時對她說家明不在家，遇到什么事情就來找我。

家明的電話越來越頻繁，先是一周一次，之后五天，后來就是兩三天了。不僅對柯慧，而且對父母也不停地懺悔自己這些年的荒唐，不停地表示以后要多陪父母陪柯慧陪孩子。人總是心軟的，更何況十三年的夫妻，即使柯慧并不相信他真的能改，但已經(jīng)知足。知足于他知道了她這些年的苦，于是她對他也多了些溫柔的言語。她想高宜說得對——對婚姻不能不負責(zé)任地逃避!想到高宜，柯慧微笑，一種美好的情愫縈繞——如蘭花的淡淡清香，不需要走近就能浸透心房。

轉(zhuǎn)眼，家明走了快半年了，柯慧漸漸地感到疲累。不管和他關(guān)系如何，公婆對她的情又是要報答的。家明一直沒給家里寄過錢，所有的積蓄也都帶走了，柯慧便拼命賺錢?？嚯m苦，但她能支撐。她的心里因了家明的變化而漸生希望。

5

這個冬天較往年的確冷了很多，柯慧聽著外面的風(fēng)聲不禁有些唏噓。兒子在發(fā)燒，正遲疑的當兒，接到了高宜的電話?？禄巯裼龅搅司刃牵泵ο蚋咭苏f明情況，而并未體會高宜語氣中的悵惘。高宜很快就來了。輸完液已經(jīng)是深夜了，兒子也沉沉地睡了。柯慧這才發(fā)現(xiàn)高宜的臉色灰黃，她有些不忍地說今天多虧了你，你臉色很差，一定累了。高宜張張口，想說什么，但看到柯慧一直凝視著沉睡的兒子，便止住了。他告辭說，柯慧，我走

了!他這么說時有些不舍，而柯慧并未察覺，那一刻她的心全在生病的兒子身上。

高宜剛走，家明就打來電話，聽了柯慧的講述，他沉默許久，直到柯慧連“喂”了幾聲，他才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請他幫忙，也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熱心。我不在家，你最好別惹出閑話!

柯慧只說了一句你的心真臟!淚不自主地滑下。

事情都湊到了一起，公公又生病住院了?？禄壑荒苁諗科饝嵢?，疲勞地奔波于單位、醫(yī)院和家。婆婆說，柯慧，我們家能有你這么個媳婦真是福氣呀!柯慧疲憊地笑笑說，媽，家明不在家，我更得把你們照顧好呀!婆婆把柯慧的話轉(zhuǎn)述給家明，只是她在和兒子說時是流了淚的。家明聽了母親的話便輾轉(zhuǎn)難眠，自從上次通話后，他和柯慧已經(jīng)有十天沒聯(lián)系了，而柯慧仍盡心盡力地照顧他的父母，他怎能不感動?他幾次想撥通電話，終是不能放下面子，于是他忐忑地發(fā)了條信息——柯慧，你辛苦了!

柯慧收到信息是在兩天后，電話停機，她沒時間交費，直到給公公辦完出院手續(xù)。柯慧看著那句話也并無太多感觸，只是她更加明白有些男人如同孩子，有時候比女人更任性，永遠不肯正視自己的小氣。她決定給他打個電話，算是回應(yīng)。許久，終于有人接電話了，卻是個嗲聲嗲氣的女人?？禄鄞舸舻刈诖差^，腦子有點僵。

她想到高宜，那是她惟一想見到的人。

她撥通電話，一反往日的矜持和含蓄，她哭著說高宜，你在哪里，我想見你，只想見你!高宜來了，他更憔悴了，但柯慧已經(jīng)顧不上問候，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在他懷里，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哭到?jīng)]了力氣。淚流干了，她瘋狂地吻著高宜，仿佛豁了出去。高宜推開她，只握住她的手，輕吻了一下——他此生對她的親密僅僅如此。他說，如果我們相愛卻不能愛到底，最終受傷的會是你?？禄劾潇o下來，她說高宜，你好虛偽!高宜苦笑，仍欲言又止。高宜最后對柯慧說不要輕易放棄婚姻，我們活著不僅是為了自己，還有父母，孩子，這些都是推卸不了的責(zé)任，不要試圖改變別人，但是可以改變自己。

6

夏天到了。

柯慧已經(jīng)有半年沒和高宜聯(lián)系，和家明也很少通話，依然疲累忙碌。偶爾在給蘭花澆水，悠然飄來蘭香時會想起高宜，而所有的記憶好像都定格在二十年前……

那天柯慧到高宜工作的醫(yī)院去探望同事，路過他的辦公室，她不經(jīng)意地瞄了一眼——他不在。她竟有些失落。出來時，他仍不在，她更加失落，她才明白她從來不曾真的忘卻。她走了進去，她原想遠遠地望他一眼就夠了，沒想到她知道了一切。高宜的同事告訴她，高宜半年前查出是肝癌晚期，一個多月前去世了，還感嘆醫(yī)生就是這樣——醫(yī)得了別人醫(yī)不了自己?？禄鄄挥浀米约涸趺椿氐募?，她的心被掏空了，哭不出來。高宜!她失聲叫出。她終于明白了高宜為什么說過如果我們相愛卻不能愛到底，最終受傷的會是你……

當家明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沒有驚訝更沒有欣喜。家明說兩個月前我收到高宜的一封信，終于明白一個男人應(yīng)該怎樣承擔責(zé)任和愛。他說，我不走了，我要回來和你重新開始。屋里很靜，能聽到家明的心跳聲，能聽到柯慧的心碎聲。悶熱中，一陣淡淡的蘭香浸透心房……

(責(zé)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