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飛宇
《祝?!分邢榱稚ξ覀冋f:“人死之后可有鬼魂嗎?”這個沒有解答的問題是如此地沾有恐懼陰沉的塵埃,它無聲地覆蓋了我們寄于肉體腐爛之后的最后一塊希望的心田,讓所有的應答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時,都會在心底生出類似的疑問與驚恐。
到底什么是黑暗?什么是魔鬼?什么是恐懼?這一切疑問往往生于遠離光明與喧鬧感受稀缺的荒蕪之地。而在世界上沒有什么能比地下室更具代表的地方了。所以陀斯妥耶夫斯基說:“一切黑暗陰沉的疑問都在這里得到解答?!?/p>
如果說地下室的一切會滋生出黑暗的話,那么在黑暗中觀察周圍環(huán)境的人往往就是現(xiàn)實中的異質。如果這個人永遠呆在地下室中而且熱愛黑暗的話,那么這個人就異質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且永不變質。當代的世俗中難以發(fā)現(xiàn),但當我們追溯過去時,我們發(fā)現(xiàn)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一只呆在黑暗中無人察覺但永不變質的椰子。
一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學作品可以看成黑暗文學或審判文學甚至撞墻文學。他與狄更斯同屬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先驅??墒撬麄冇斜举|的不同,這并不僅僅是思想內涵的不同,還有作品基調與讀者閱讀感受的不同。雖然他們同樣熱衷于描寫黑暗,同樣熱衷于描寫酒館與街道,但我們從《遠大前程》、《雙城記》中感受到仿佛停留于哥特式教堂般的晦暗陰冷,而在《罪與罰》中,我們從主人公的一言一行中看到了他置身于陰暗的地下室中,走到了盡頭又沖破磚墻趕赴另一個黑暗。在教室中我們還可以從少數(shù)的玻璃中感到光明,而在地下室里我們遠離塵囂。只有黑暗和老鼠。通過二人的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視角永遠停留于黑暗。如果說“文學就是人學”,那么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一位人類的心靈探索者,他關注社會,更關注社會里的人,人性是個無比復雜的世界,而他想要發(fā)現(xiàn)打開心靈的鑰匙。
就像《罪與罰》的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一樣,我們每個人都無法具有足夠的理性,誰也無法真正分辨理性與情感,善與惡,上帝與魔鬼,所以當內心的矛盾被我們發(fā)覺時,我們無法像解決外部矛盾那樣積極主動,往往我們把自己的大腦鎖在一間小黑屋里,讓它獨自在“萬般難忍的境遇來磨練”,但生活還得繼續(xù),一個自釋的方法畢竟會出現(xiàn)。但它并非完全的理性,因為它的產(chǎn)生脫離了現(xiàn)實與生活,它只是一個黑暗里的幻想。所以拉斯科爾尼科夫選擇了像殺人這樣解決外部矛盾的方法來自釋內心,這就是犯罪。其實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選擇與沖動,而拉其科爾尼科夫就是我們心中那罪惡欲望與罪惡沖動的放大投射。最后拉其科爾尼科夫入獄的結果就是肉體、心靈的囚禁。肉體的囚禁可以解除,但心靈之囚呢?這就是痛苦的來源。為什么肉體的囚禁無法改造心靈?為什么一切外界的懲罰無法改造心靈?因為有時心靈被押在囚車上在黑暗中前行,不知方向,迷途越走越遠。
可能說主人公就是一個瘋子嗎?他只是一個極端的撞墻者,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行為締造一個完美的世界,可最后對他的審判過程卻是符合與他意識形態(tài)截然不同的理性規(guī)律的,用極端的理性審判極端的情感,這是他的悲劇,也是他的宿命。一切瘋狂的沖動都無法逃出理性的控制。一切意識形態(tài)對社會結構的沖擊注定是無力無果的。也許這樣的敘述過于粗陋,可這難道不是真實的社會與歷史嗎?在所有的悲劇時期,不正存在著拉斯科爾尼科夫那樣卑微的窮知識分子嗎?不正存在著無數(shù)寄生蟲般的高利貸者嗎?這正是拉斯科爾尼科夫甘愿以生命為代價去撞墻的社會根源,也正是時代的悲劇根源。
拉其科爾尼科夫的心生活在地下室,他并不渴望光明,他贊頌太陽,但他尋找光明的方式?jīng)]有像普通人那樣去尋找出口,而是在黑暗中摸索著一道墻,然后毫不猶豫地撞上去。其實最好的方法是打開一盞燈。拉其科爾尼科夫的一切行為都是毫無顧忌的自我意識的擴張,而且這種擴張是在毫無方向的地下室中進行。這種毫無目的的探索是痛苦的,一方面恐于結果有違愿望,一方面又懷疑自己的行為。于是,一切都在雙重的壓力中進行。同時,這其中的過程也恰恰證明了生命的荒誕與矛盾,就像奧威爾《1984》里說“戰(zhàn)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生命就是這樣,總是在矛盾中無知地前行,就像拉其科爾尼科夫無休無止的夢囈與癲狂。
到底是屈從還是改變?到底是理性還是情感?到底當英雄還是蟲子?這就是《罪與罰》中的疑問,如同亂麻般難解,這些疑惑由誰來解答?正如書中最后一部說“這個故事可以作為一部新的小說題材,但故事已經(jīng)結束了”。這個世界到處是開始,沒有真正的結束。所以這些疑問注定會被永遠追問下去,而拉其科爾尼科夫們的悲劇則會永遠上演。
人類為了幸福而創(chuàng)造文明,但文明是否意味著絕對的理性?理性、情感與面包交織在一起的現(xiàn)實,注定會發(fā)生極端的矛盾的。而這恰恰就是拉其科爾尼科夫們的矛盾與困惑。
二
哈代的《無名的裘德》是他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引起眾多爭議的作品。因為在崇尚科學的十九世紀,《無名的裘德》因為充滿著悲劇色彩與宿命論觀點,與當時主流文學格格不入,受到廣泛抨擊與質疑。但其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悲劇性的確震憾人心,可作品中悲劇的根源無法歸罪于婚姻、愛情、性格甚至社會。作品的靈魂中鏤刻著深深的絕望與孤獨,似乎就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渾然天成卻很難形容。
《無名的裘德》人物與情節(jié)都很簡單。裘德是一名普通的石匠,熱心求知積極好學,一心想上基督寺大學(牛津大學),希望進入教會任職。他碰到了養(yǎng)豬小販的女兒艾拉伯拉并同她結婚。艾拉伯拉的生活目標就是找個丈夫拼命掙錢滿足她。她發(fā)現(xiàn)與裘德的婚姻并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私欲,于是與一個商人跑了。這時,裘德又碰到了年輕女教師淑,并與她相愛,淑離開了丈夫。本以為一切都開始步入正軌,生活又發(fā)生了變故。造化弄人,裘德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悲慘地死去。臨死前,他憤怒地呼喊:“讓我出生的那個日子毀滅吧!讓我投入娘胎的那個黑夜毀滅吧!”人類希望自身的精神升華,但并非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而那些操行高尚的人也未必擁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我們必須浸泡在世俗里才得以生存,難道樂天知命、顧守本份就是人生的哲學嗎?
而拉其科爾尼科夫卻不甘心做一名卑微的知識分子,他希望以己之力來改造社會,至少是他生活的世界。他的生活里到處都流淌著鮮血與眼淚,可人們卻把它當作香檳來歡飲。借貸者冬日里感受的寒冷卻成為高利貸者美夢的溫床。“這就是現(xiàn)實,”拉其科爾尼科夫說。于是,他開始撞破自己平時無法觸摸的墻?!跋x子還是拿破侖?”他選擇了“不做奴隸就反抗”的命運。
但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第一步嘗試就將自己拖入了難以自控的深淵,“邏輯能夠推理的情況有三種,而實際情況卻有千千萬萬。”他的身體仿佛難以自控般地做出一系列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行動,直接將他拽入深牢。
這就是地下室文學的特點,主人公在黑暗孤
獨的世界里不斷地癡語、夢囈、癲狂,開始第一次走向世界??赏饷娴氖澜邕^于復雜,不是理想中的世外桃源,誰也無法知道黑暗的邊絕緣在哪里。于是任何的意念與意識都可以在無盡的黑暗中毫無阻礙地膨脹擴大。長期浸泡在一個自我意識瘋狂擴張的世界里,那么地下室人在現(xiàn)實中也同樣要以自我意識的擴張來沖擊歷史鏈條和社會結構??蛇@樣的撞擊無疑是悲劇的。不管是《卡爾馬佐夫兄弟們》里不相信上帝的伊凡,還是《地下室手記》里主張生命力泛濫的無名氏,他們都像裘德一樣,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懦弱與渺小,在絕望中瘋狂或者自殺。
就結構來說,地下室文學作品的結構也顯得如內容般毫無理性可言,看似無關緊要的夢囈、癡語占去大量篇幅,理應著重描寫的行為卻精悍短小。這不是缺點,恰恰是作者著重于心靈探索的表現(xiàn)。地下室的黑暗與世隔絕,似乎天造地設為觀察心靈的優(yōu)良環(huán)境,在一片黑暗中一顆跳動的心臟與一顆活躍的大腦才是最值得觀察的。
最值得探討的就是地下室文學作品的靈魂,諸如《卡爾馬佐夫兄弟們》、《罪與罰》等都是陀斯妥耶夫斯基探索人類靈魂的佳作。正如哥德所說:“只有每天爭取自由和生存,才有權享受自由和生存”。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都極切希望得到更大的自由和更好的生存,并將其推而廣之,可無一例外都遭到了無法承受的失敗,導致了他們無一例外的悲劇結局?!犊栺R佐夫兄弟們》里熱愛生活的德米特里成了軾父的替罪羊,理智的伊凡在對上帝的世界進行抽象的抗爭,在巨大的壓力中瘋了。整個故事圍繞著老卡爾馬佐夫(他們的父親)究竟是誰殺的展開。這種題材并不罕見,可陀斯妥耶夫斯基卻展開了一個無比復雜的人性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只有一條無盡的直線,沒有人停留在直線的中間,所有人都不斷向線的兩極走去,永不停歇,要么是極端的理智,要么是極度的現(xiàn)實。所以,一切的矛盾就是信仰與理智。伊凡拒絕上帝,認為理性主導著一切,最后自己的理念被利用,在近乎絕望中崩潰??伤磳Φ摹吧系邸眳s幸存下來。這兩種矛盾的交鋒就是宗教與理智的較量。事實證明理智無法證實愛、情感,在上帝面前人人必須順從。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劃時代的巨著就是這樣一部關于信仰的探索之書。《卡爾馬佐夫兄弟們》細致分析人類的各種心理以及精神層面,全方位的觀察了人類心靈各個角落。由此看來,地下室文學作品的靈魂就是細致入微地觀察人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心靈,雖然孔夫子說:“臨難而守德”,可凡夫俗子的心靈在任何情況下都會震顫的。地下室文學就是在察看震動的心。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每一部著作都是在解讀人類內心的各種欲望,那些只能在夜晚獨自一人的欲望,那些只能在白晝一本正經(jīng)的外表掩藏下生存的欲望。不管它們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它們必定不屬于社會的主流。而那些陀斯妥耶夫斯基著作里可悲的主人公正是被放大的我們。我們在閱讀陀斯妥耶夫斯基著作的過程中,除了是逐步了解主人公內心的過程,也是在鏡子前審視剖析自己的過程。《奧義書》中說“由罪走向善良吧!由黑暗走向光明吧!由死亡走向永生吧!”地下室文學就是讓我們在黑暗中點亮光明的火炬,尋找真正的太陽。
欄目責任編輯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