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中的女性形象特征淺析

金庸的武俠小說作品在當(dāng)下的華語世界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這早已成為一種不爭的事實。其流傳范圍之廣、讀者之眾、影響之深遠的原因的確值得我們進行持久而深入的研究和剖析。這其中有一種原因是很顯然的，那就是金庸的作品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的男性人物形象，著力刻畫了男性主人公行走江湖的“成長”過程。諸如令狐沖、張無忌、蕭峰、楊過、胡斐等大俠，無不活靈活現(xiàn)，呼之欲出。與此相比而言，金庸筆下的女性形象卻顯得單薄而缺乏變化，盡管她們其中的很多人物也深深地烙在讀者的內(nèi)心深處。只要我們稍微對金庸的十余部作品進行一下梳理，我們便會很容易找出其女性形象所呈現(xiàn)的某些特征。遺憾的是，目前評論界對此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因而這方面的文章并不多見。

為了不使本文由于涉及的人物太多而流于枝蔓，筆者在此僅取金庸創(chuàng)作鼎盛時期的《天龍八部》為例，從唯美的傾向、扁平的人物以及為愛情所困等三個角度切入，來對其女性形象特征進行淺要分析。

一、唯美的傾向

《天龍八部》中的男性人物有俊有丑，呈現(xiàn)著一種多樣化的風(fēng)格。但在其女性人物外貌的刻畫上，卻又存在著比較單一化的表征。我們可以看到，其書中的主要女性人物，不管其是善是惡，也不管其最后的命運結(jié)局如何，其外表的美卻是共同的。如書中的王語嫣、鐘靈、木婉清、阿朱、阮星竹、王夫人、甘寶寶、秦紅棉、馬夫人、阿紫、天山童姥、李秋水等，無一不是這樣。甚至連驚鴻一瞥的西夏公主，在讀者的閱讀感受中，其外貌之美也是驚人的。

王語嫣是本書中的一位超級美女，可以和金庸另一部作品《書劍恩仇錄》中的香香公主相提并論。關(guān)于她的出場，文本中是通過段譽的反應(yīng)來進行的側(cè)面描繪：“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于叫了出來：‘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大理國段譽可謂是一個情癡，當(dāng)日在無量山玉洞中見到逍遙子為師妹李秋水雕塑的玉像，因見其美麗端方，疑是神仙下凡。又見王語嫣與玉像極為相似（其實，王語嫣本就是李秋水的外孫女），故有上面引文中的舉止。

又如蕭峰誤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阿朱后，尾隨阿紫一行重返信陽馬夫人家，在窗外偷聽到馬夫人與段正淳調(diào)情嬉戲時的感受：“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不盡的纏綿婉轉(zhuǎn)，聽在耳中當(dāng)真是蕩氣回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然有如此艷媚入骨的女子?！?/p>

馬夫人康敏是個十分有爭議的女子，蕭峰一生的悲劇命運就是由她引起的，但這個女子的美貌不見其人僅聞其聲就不由得蕭峰心動神搖，可見其魅力程度之大。而書中其他的女性人物也無不是儀態(tài)曼妙，不可方物。限于篇幅，這里就不再一一贅述。

我們的問題在于，與相貌各異的男性人物相比，金庸筆下的女性在外貌的取向上為什么呈現(xiàn)出如此的一致性，其原因何在？先前曾有論者撰文指出，金庸在長城電影公司供職時，曾深深迷戀上該公司的當(dāng)家花旦、著名女影星夏夢，并就此分析說，金庸筆下的黃蓉、小龍女、王語嫣等人，都有著夏夢的影子。對于這種分析，筆者并無異議。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要表現(xiàn)作家的思想和情感，通過文本的虛構(gòu)性描繪來彌補和實現(xiàn)作家日常生活中的某種缺憾，這毫不奇怪。但關(guān)鍵在于，用一兩個女性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寄托就足夠了，金庸把所有的女性，無論是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外貌刻畫的都是那么美，有這個必要嗎？由此來看，上面的那種解釋就顯得有過牽強。

筆者以為，之所以這樣處理，應(yīng)該至少有如下原因：首先這取決于金庸小說發(fā)表之初的載體。眾所周知，金庸的所有作品剛開始均是通過報刊連載的方式完成的，因此，讀者的審美取向也就決定了作家本身的創(chuàng)作取向。也就是說，為了迎合大眾的口味，以便招徠更多的讀者，金庸在女性人物的處理上不得不如此。其二，武俠小說本身也就是通俗文類，“才子佳人”和“英雄美人”就是這類小說慣用的題材。這也是金庸作品始終脫不了世俗化、大眾化套子的一種原因。最后，也是一個比較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男權(quán)話語社會中，作為男性作家所表現(xiàn)出的對于女性唯美傾向的不懈追求。男人骨子里的封建士大夫的風(fēng)流雅好、謔浪笑傲的心態(tài)，在紙上武俠的社會里，設(shè)置一系列香艷養(yǎng)眼的美人，是可以得到某種程度的滿足的。

二、扁平的人物

相比較蕭峰、段譽、虛竹，甚至是慕容復(fù)、游坦之等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男性人物性格的推進演繹，人物經(jīng)歷的錯綜復(fù)雜、人物形象的日漸豐滿而言，《天龍八部》中的女性形象也呈現(xiàn)出了一種扁平化的表征。她們?nèi)狈σ环N成長的經(jīng)歷，人物一經(jīng)出現(xiàn)性格就得以定型。因而，我們看到，鐘靈始終天真活潑，木婉清見人就愛放毒箭，阿朱永遠善解人意，葉二娘整天抱個小孩……似乎我們很難找出她們的成長線索，她們始終保持一種超平靜的存在狀態(tài)，盤桓在我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很顯然，金庸的作品主要是刻畫男性主人公的成長經(jīng)歷。在腥風(fēng)血雨的江湖世界，一位大俠的成長離不開周圍環(huán)境包括人物的烘托和制約，女性人物經(jīng)歷的過多描寫，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英雄成長的魅力，也會耗散作家的精力，致使其首尾難以兼顧。而且，作為一位男性作家，自身的感受和經(jīng)驗也很難把一個女性人物刻畫得多么深刻。因此，從這個層面出發(fā)，塑造一系列扁平的臉譜化的女性人物來作為男權(quán)江湖社會大俠們急危救困、行俠仗義活動的陪襯，既不礙故事情節(jié)的順利推進，又能滿足廣大讀者男性視角下的“英雄美人”的閱讀期待，選擇扁平化的女性人物來加以塑造自然是最取巧又最賣座的聰明之舉。為此，曾經(jīng)有人就這種現(xiàn)象作過批評，說這樣處理會使女性人物顯得過于單調(diào)。我們知道，女性人物較單調(diào)這是結(jié)果，不是原因。那么，這種簡單化處理的背后有沒有深層原因呢？如果有，它又是什么呢？

筆者以為，如果從男權(quán)話語這個角度入手加以探析，似乎一切就顯得豁然開朗了。很明顯，在以男權(quán)話語為主流話語的社會里，男性的中心主義始終是無法改變的。雖然部分作家能在較超然的高度予以全面的把握和審視，但女性還是作為男性的附庸而存在，即使是女子在閱讀作品時也很難改變這種閱讀慣性。因而，《天龍八部》中無論是王語嫣式的神仙姊姊還是馬夫人式的惡毒女人，其扁平化的處理幾乎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就此，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格巴于1979年在她們的女權(quán)主義名著《閣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19世紀的文學(xué)想象》一書中也曾不客氣地批評，“這種把女性神圣化為天使的做法，實際上一邊將男性審美理想寄托在女性身上，一邊卻剝奪了女性形象的生命，把她們降低為男性的犧牲品。”事實也的確如此。縱覽《天龍八部》一書，眾多的女性人物，我們很難找到一位為自己活著的范例，即使是武功匪夷所思的天山童姥也是如此。因而可以說，扁平化的女性人物處理在某種層面上又妨礙了金庸創(chuàng)作的更深度探尋。

三、為愛情所困

同男性主人公多姿多彩的人生閱歷和生命追求的不同還在于《天龍八部》中的女

性人物都是為愛而生、為情所困的人。無論是阿朱之類的善良女性，還是葉二娘之類的惡毒女子，她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愛情。愛她們所愛的人，不為國、不為民、不為權(quán)利，只為了愛情本身。正如有的學(xué)者所言：“武俠小說所呈現(xiàn)的陽剛世界中，女性角色所被分派的‘任務(wù)一直頗為固定，也就是為男主角在忠孝節(jié)義、武林恩怨的情節(jié)之外勾勒另一條愛恨情仇的支線，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女性角色也就難免被類型化，她們的存在意義往往是依附在男性角色身上的，而所言所行也常常是為了爭取男性的鐘情?！睘榱说玫綗o崖子的鐘情，天山童姥、李秋水師姐妹幾十年來相互斫殺，直到最后臨死不悔；無惡不作的葉二娘在面對蕭峰的父親蕭遠山逼問虛竹的生身之父時，寧愿下跪企求也不愿說出自己心愛之人玄慈方丈的名字；阿朱對蕭峰說，“便是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百種煎熬，也是歡歡喜喜”。甚至連馬夫人這樣的讓人不寒而栗的壞女人，她之所以想方設(shè)法陷害、報復(fù)蕭峰，骨子里也是為了得到蕭峰的愛……

中國古代的社會政治制度是典型的“家國同構(gòu)”的制度，家與國的組織系統(tǒng)和權(quán)力配置都是嚴格的父權(quán)家長制，統(tǒng)治和支配世界的是男性。婦女在經(jīng)濟上的不獨立不僅使她們無法獲得人身自由，而且使她們在精神上也受到封建禮法的禁錮。即使是在一個虛幻的武俠世界里，女性的人身和精神相對的自由和獨立，但也仍然無法擺脫這種現(xiàn)實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束縛與影響。她們把愛情當(dāng)作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唯一途徑，主動熱烈地追求愛情，勇于承擔(dān)由于愛情而帶來的一切痛苦，即使是犧牲生命也無怨無悔。這無疑是深受現(xiàn)代文明熏染的金庸身上所呈現(xiàn)的一種悖論。一方面，他借助于江湖的自由世界力圖對傳統(tǒng)男權(quán)中心意識進行背叛、消解和解構(gòu)；另一方面，又有意無意地在某些方面?zhèn)鞒?、表達和闡釋著父權(quán)中心意識。在這種父權(quán)中心意識的支配下，女性所能做的似乎也只能是得到男人的垂青，她們也只能是追求愛情，為愛而生，為情所困。

由此，我們也可以下這樣一個結(jié)論：唯美、扁平與愛情構(gòu)成了金庸的宏篇巨制《天龍八部》中女性人物的符號性表征，而且這樣的表述方式也一直貫穿著他的幾乎全部的武俠小說作品中。無疑，金庸學(xué)識淵博，文化底蘊深厚。他的小說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于一爐，在講述驚險曲折的傳奇故事的同時，又熔鑄了作者對歷史、文化、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從而顯得博大精深，雅俗共賞。但金庸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無論天使也好，惡魔也罷，她們大都脫不出這樣的一個套子，最后自然是喪失了自我，成為男性存在的一種確證的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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