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及時
20世紀50年代初,新中國剛剛成立,正是一個充滿陽光,百廢待興,但被貧窮和知識匱乏困擾著的年代。學(xué)習、讀書、成才報效祖國,成了所有父母和孩子共同的愿望。
7歲那年,個子矮小的我,便背著拍打屁股的小書包,獨自穿過一里之遙的田埂和溝邊小路,跨進了設(shè)施簡陋的灌縣(今四川都江堰市)塔子壩小學(xué)。
我的小書包是母親在我上學(xué)前一晚連夜用老藍布縫制的。小書包里裝著薄薄的課本和作業(yè)本,另有兩支毛筆,一錠墨和一個土陶的小墨盤。那時的小學(xué)生寫字做作業(yè)都用毛筆。上課前,滿教室都是“嚓嚓嚓”的磨墨聲;做作業(yè)時,若毛筆尖發(fā)了岔,大家便用嘴去舔,弄得個個都成了黑嘴唇,惹得老師在講臺上罵:“教過你們筆尖在墨盤邊裹,誰叫你們用嘴舔!”而方便實用的鉛筆和鋼筆,那時屬于罕見的奢侈品,鄉(xiāng)村的小學(xué)生自然不會有。
我永遠記得自己讀初小時的模樣:一個羞怯的圓臉男孩,穿著老藍布補疤衣褲,留著淺平頭,赤著一雙腳,斜挎墨跡斑駁的小書包,烏溜溜的黑眼睛緊盯住手中端著的墨盤,小心翼翼地,沿溝邊那條蜂飛蝶舞的小路,一步一步往家中走去。
墨盤里往往還裝著小半盤墨汁。因為當天做作業(yè)剩的墨汁,誰都舍不得倒,放在學(xué)校又怕丟了,便都小心地端回家。待一步一步走攏家時,小方桌上的菜早涼了,望眼欲穿的母親斜倚在門口望著小路,一見我,剛罵了聲“餓鬼沒有掏你的腸子呵”便撲哧笑出聲來:“哈哈!老二,你看,你都成只小墨豬了!”
說罷,母親從里屋拿出家里唯一的鑲花邊圓鏡子——那是她珍藏的陪奩。母親笑著遞給我,說:“你看,老二,你看……”
鏡子里,我看見一張泛紅的小圓臉上,橫七豎八地滿是墨??!原來,一路走出汗的我,又用染滿墨水的手在臉上揩汗,自然就成了個大花臉。
一見我的狼狽相,大哥領(lǐng)頭從飯桌邊的木凳上跳下來,弟妹們手牽手圍成一個小圓圈,一面轉(zhuǎn),一面拍手唱:“小墨豬,小墨豬,有人成了小墨豬!”
讀書認真的孩子,往往都十分愛護學(xué)習用具,那時的我當然也是如此。每天,我都要檢查書包帶是否牢固,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課本、作業(yè)本裝進去,生怕弄皺了。我們那時還不知道啥叫文具盒,毛筆、墨錠、墨盤都是很隨意地裝進書包的。在這些簡陋的學(xué)習用具中,我最愛墨盤。倒不是墨盤做得精致,其實它就是工藝十分粗陋的陶瓷碟子,黑黢黢的只上了半截黑釉,不過是硯臺的代用品而已。
我珍愛墨盤有兩個原因:一是我的墨盤積淀了很多干墨,常常無需再磨墨,只倒點清水進去泡一泡,就可以用毛筆蘸來寫字了,既方便又省錢;二是墨盤易碎,掉下地就完了,不愛它不行。當時全班的同學(xué)都和我一樣,每天總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墨盤,即使?jié)M手墨汁,一個個弄成大花臉也毫不在意。墨盤仿佛成了孩子們的第二生命。
我就讀的塔子壩小學(xué)是一所鄉(xiāng)間村小,設(shè)施十分簡陋。教室的講臺上,粗木架支撐著一個破舊的木黑板,黑板中間有一條筷子粗的裂縫,老師寫字時總是小心地避開那條縫。教室不大,好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房屋改造的,只半邊有一排木方格窗。到每年深秋時節(jié),那木格窗就被人糊上了一層白紙,可總被調(diào)皮的鄉(xiāng)間孩子戳了很多洞。冬天的風嗚嗚地擠進來,冷得大家一面打抖,一面跺腳。有膽大的孩子舉起手來,不等老師允許便大聲說:“好冷呵,老師,放我們到操場上去跳一下嘛!”
老師生氣地呵斥:“李胖子,不準搗亂!”
于是全班大笑。笑聲中,一個男孩尖聲吼道:“同學(xué)都不準互相喊小名,老師,你咋先喊?”全班同學(xué)笑得更歡了。
李胖子叫李大虎,長得又黑又胖,那年已經(jīng)13歲了,比7歲的我整整高了一個頭,站在你面前黑塔一樣怪嚇人的。加上他說話粗聲粗氣,老愛動手動腳,年齡小的同學(xué)都怕他。新中國成立之初,遍地文盲,那時的小學(xué),學(xué)生之間年齡懸殊五六歲并不稀罕。塔子壩小學(xué)這間不大的教室里,就這么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地坐了29個孩子。課桌也是些高矮不齊的長條桌,兩人擠在一根木條凳上。每天29雙黑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老師在黑板上寫那些陌生的字。
至今我都還想不通,老師為什么要強硬地規(guī)定墨盤必須擺在桌子右上角。這樣,坐右邊的同學(xué)就遭殃了,每逢有同學(xué)從窄窄的通道擠過,衣袖很容易將墨盤掃到地上摔碎。于是,一見有人穿越通道,坐右邊的孩子立刻緊張起來,一個個不是將墨盤暫時移到中間,就是用手緊緊護住墨盤,嘴里不停地說:“小心!小心!”
然而不幸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二年級上學(xué)期的一個上午,我正埋頭在抽屜(嚴格說不是抽屜,而是條桌的橫格板)里尋毛筆,突然“咣當”一聲,在一片驚叫中,我猛地抬起頭來,天啦!我的墨盤竟碎在地上了,濃濃的墨汁濺了一地。這時,只有李大虎正從通道里擠過,我飛快地跳起來,抓住他的衣襟,用一種帶哭腔的聲音說:“你、你賠我墨盤……”
“我?我?”李大虎將食指戳住自己的鼻尖,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聲音反問:“我?你娃哪只狗眼看見我打爛的!”
“不是你是誰?。侩y道墨盤有腳,它會自己跳下去……”我小聲嘀咕著,滿眼淚水。
“瞎胡說!”李大虎山一樣站在我面前,眼睛斜瞅著我,右臉上那道爬樹掏鳥窩摔下來掛的傷疤,因憤怒而通紅。他冷眼掃視著周圍的同學(xué),厲聲問:“哪個看見我打爛的?”滿教室鴉雀無聲。這時班主任老師走過來了,了解了一下情況后,也問:“哪個看見李大虎弄下去的?”
當然沒一個同學(xué)敢開腔。于是老師說:“大家以后小心點,墨盤很重要呢!”然后,他將教鞭在黑板上使勁一拍,大聲說:“上課!”
那天,我的心和地上的墨盤一起碎了。
上課的時候,我還在不停地偷偷啜泣。破碎的墨盤時刻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我突然想起和母親買墨盤的情景。堆積如山的碗店里,母親問:“老二,買大的還是小的?”“大的”,我說,“大的好多裝墨水!”我的墨盤是全班最大的,沉積的干墨當然也特別多,常常引來許多同學(xué)的羨慕。想起這些,特別心痛。我的同桌是個背后扎根又粗又大的獨辮子的女孩,叫王小鳳,平時一笑右臉一個深深的酒渦,同學(xué)們都喜歡她。她見我不停地揩眼淚,便用肘輕輕碰了我一下,低聲說:“別理那個歪人,以后,你就蘸我墨盤里的墨水用……”這話,像夏天的薄荷水一樣,涼幽幽地流遍了我全身。幾十年過去了,初小同學(xué)的名字我記不住了,甚至老師的名字也忘了,卻牢牢地記住了兩個名字:李大虎和王小鳳。
當天下課后,王小鳳一面用衣袖為我揩淚,一面幫我將地上墨盤的碎片收攏,我用廢紙包好碎片,小心地裝進小書包。
放學(xué)后,我坐在回家必經(jīng)的那條小溝邊,呆呆地望著夕陽拉長的樹影,對著潺潺流水,傷心地大哭了一場。然后,在溝邊那棵高大的麻柳樹下挖了個坑,將廢紙包著的碎片小心地埋了進去。從小多愁善感的我,夕陽下為心愛的小墨盤壘了一座小小的墳塋……
童年時代的許多故事,青少年時代回味起來,總是忍不住在被窩里偷偷發(fā)笑。然而,為墨盤壘墳的故事,我卻從未自嘲過,如今早已穿越了青年時代,我依然珍藏著小墨盤的記憶。常常,那個端著裝有墨汁的小墨盤,踩著溝邊的夕陽,小心翼翼地往家中走去的七八歲小男孩,以及麻柳樹下那座小小的墳塋,不知為什么,竟會一次又一次地,清晰地撞進我的夢境。
(組稿鄭紅責編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