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輕
我第一次見到親生母親是1997年的春天。之前我總不自覺地想起在四川老家的養(yǎng)母一家人,雖然我只是他們買去的孩子,但總歸是養(yǎng)了我13年啊。他們雖然很窮,卻從沒虧待過我。當我忽然知道自己是買來的孩子之后,還是一點也恨不起他們。
我第一次走進自己家的大門,看到陌生的親生父母時,一點也激動不起來。送我回家的警官告訴我,我的父親每年都要出門找我,這十幾年從沒間斷過。父親看到我,嘴唇只是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漫長的尷尬之后,母親終于哭出了聲,“撲通”一聲跪在兩位警官面前,泣不成聲地重復著:“這就是俺家立柱,這就是俺家立柱!俺謝謝你們,俺給你們磕頭了?!?/p>
一位女警官把她拉起來,把我?guī)У剿矍?。母親伸出手要抱我撫摸我,都被我下意識地躲開了。我當時尷尬極了,覺得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抱著哭別提有多別扭——16歲的我還不知道如何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親生父母。
我一個人躲進父母一直為我留著的屋子,里面所有東西都是嶄新而陌生的,墻上有我小時候的照片,床上有我穿過的小布鞋。母親正扒著窗臺往里看我,不停地抹著眼淚。我想起了離開時養(yǎng)母的哭泣,忽然很想馬上離開這里,回到我熟悉的那個家。
在我屋里的炕上,母親打開一個大包袱。原來,自從我被拐賣之后,每年她都會給我做一套新的棉衣棉褲,不管外出尋子的父親有沒有好消息。我看著那些或紅或花的棉襖,有些木然。母親拿起一件最大的比劃了一下,居然不差分毫。我的心第一次顫抖了,只有親娘才會有這樣的直覺吧,13年不見,依然可以給兒子做出這樣合身的衣服。
接著,父親拿出一個紙箱子,里面同樣是給我買的東西,父親一件件摩挲著這些東西:“孩子,俺和你娘每天都盼著你回來。俺們想,萬一哪天你忽然回來了,咱什么都給你準備著。要是不備好,沒準你就不回來了。”母親又哭起來,看著面無表情的我說道:“你爹一冬天都在外面找你,有時候過年還不回來。俺就想,你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是你也不在人世了,俺也就死心了。干脆一起死了,一家人也好早點團聚?!?/p>
母親哭得越來越厲害,父親站起來說:“行了,孩子都回來了,還哭啥。立柱,俺知道你要回來,特意學會做四川的菜,都熱著,趕緊吃飯吧。”
看到飯桌上一桌子辣椒后,我忽然想起四川的養(yǎng)父母,心情一下沉重起來。看我發(fā)呆,母親夾了菜給我:“吃吧,孩子,回了家,你想怎樣都行,俺們什么都聽你的,只求你好好的。”
我努力逼自己說話:“你們,你們也吃點吧?!备赣H像聽到天大的喜訊一樣,扯著母親坐下來:“吃吃吃,俺們也吃。”話還沒說完,就被辣椒嗆得劇烈咳嗽起來。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和眼里的淚水,我的心再一次軟了下來。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啊,可13年來他們?nèi)杖找挂谷淌苤ё又吹募灏尽?/p>
母親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她不停地打掃著家,還自言自語地說:“南方干凈,咱可不能臟了,咱可不能讓孩子嫌棄?!备赣H每天都在地里干活,那時我才知道這個家有多窮。父親每年出去找我,早把家里的錢都花光了,我第一天在這里吃的肉和魚,是賣了去年的糧食換來的。
父母因為丟了我,再沒有要孩子。我開始說服自己留下來,我和他們說話,他們總是努力聽著,有時候聽不懂,問都不敢多問,只是連連點著頭。但三個月之后,我又開始想四川的那個家,于是告訴他們,我想回去看看。
母親一聽就呆了,什么都不說,只是拼命地搖頭;父親蹲在地上一個勁地抽煙,半天才嘆了口氣:“行,不管咋說,那邊也是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的爹娘,俺們讓你去?!?/p>
我收拾了行李就走,父親要送我,他說:“你才十六歲,俺不放心,把你送到村口俺就回來。”
到了四川的那個村口,父親果然轉(zhuǎn)身就走了。我忽然想到,為了找我,這十幾年他都是這樣四處奔波著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
我在四川住了十多天,山東那邊一直沒有來信。正奇怪著,忽然有個鄰居說村里的水塘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快死的外鄉(xiāng)人。我沒敢多想,跑過去一看,果然是我的親生父親,他幾乎瘦得脫了形,渾身火燙。經(jīng)過搶救,父親慢慢醒過來,看到我,一把抓住我的手:“立柱,立柱,爹就在這,爹不走。爹知道你不喜歡咱的家,可爹舍不得你啊。你娘說了,讓俺在這看著你。你放心,爹不搶你回去,爹就是想知道你在哪兒?!?/p>
我終于忍不住抱著父親哭起來,我的養(yǎng)母也哭了,對我說:“伢子啊,你有這樣的親爹親娘,我們也放心了。你跟了我們十幾年,終究還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啊!”
當我安心在山東住下以后,才發(fā)現(xiàn)雖然有很多現(xiàn)實中的生活習慣和語言要改變起來很難,但是只要用心來學,還是沒有太大問題的,當我終于用山東話喊了“爹”和“娘”之后,父親一把摟過我,連聲答應著,而母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兒啊,聽你叫一聲娘,俺死了也閉眼啦……”
或許是骨子里的親情,自從我第一次叫過爹娘后,這兩個字眼一下變得具體起來。每天早上的稀飯饃饃,身上干凈的衣服,回家時耳邊的一聲“俺兒回來了”,都是讓我無法抗拒的溫柔親情。當我可以用熟練的方言和鄉(xiāng)親們交談后,又知道了更多的事情:父親為了找我摔斷過肋骨;為了一個捕風捉影的線索,一個人去了新疆;母親為了祈禱我平安,曾經(jīng)在廟里的佛像前跪過七天七夜;為了堅信我能回來,不管公公婆婆的反對,母親第一個做了結扎。每聽說一件事,我的心都會顫抖很久,我知道,雖然這十三年他們不在我身邊,可他們?yōu)槲腋冻龅膼垡稽c也不少。
(劉封強摘自《家庭百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