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路簡介
上海人,1947年生?!段膮R報》高級編輯,上海作家協(xié)會會員。1965年9月1日進《文匯報》,1987年11月開始編“筆會”雜文專欄。身在新聞陣地,卻常常踮起腳跟,想作文學的登攀。1978年起發(fā)表雜文、隨筆。曾主編《雜文300篇》、《世紀末雜文200篇》。另外,著有長篇小說《上海爺叔》、《三教九流》、《夢斷上?!?、《末路皇孫》,傳記集《上海笑星傳奇》,報告文學集《盲流夢》等。
●記者:您作為資深雜文編輯,從事這項工作十八年有余。請談談您眼中的“雜文十八年”。
○朱大路:我識見淺陋,只能從“筆會”的角度來掃描。這十八年里,雜文有成長,有興盛,有衰落。因此,心情有平靜,有激動,有惆悵。這期間,雜文有兩個繁盛期。第一個,是1987年到1989年上半年,約兩年半。當時,思想開放,可寫的題材相當多,也好發(fā)。一次征文,來稿三千篇,獎品是十輛嶄新的自行車,很吸引眼球。第二個,是1996年到1998年上半年,也是兩年半。這期間,“筆會”每年發(fā)表二百二三十篇雜文,數(shù)量空前,質(zhì)量也可以。劉成信說,每期《雜文選刊》可轉載其中的七八篇,但按規(guī)定,只轉載兩篇。我聽了,飯量大增。
這十八年,我們?yōu)橐慌s文家的成長,助過一臂之力。《新雜家專輯》推出的九位,至今早已是雜文界中堅,證明我們眼力不差。這幾年發(fā)現(xiàn),雜文人才比演員難覓得多。拿上海來說,劉運輝是新冒出的一個,潛力不小。周澤雄也是能寫雜文的,可他偏去寫隨筆,而且一臉莊嚴地宣告:對當今雜文有反感。我很想約他寫雜文,又怕碰一鼻子灰。
第三次繁盛期何時到來?說不準。好像聽到有潮頭在涌過來,可又懷疑是自己耳鳴。
●記者:您如何看待雜文的功用?
○朱大路:年近六十,心態(tài)越來越平和,所以,我自忖能冷靜地看待雜文的功用。
把雜文的功用抬得過高,不符合實際。比如,對孫志剛事件,郎成平、顧雛軍之爭,雜文最多只能發(fā)表看法,提出建議,造一點輿論,但不能解決實際問題。而專業(yè)知識分子批評的介入,引起了政府關注,才在有關法律上,做出改進。上海有學者寫文章,說這是法治進步,是專業(yè)化學者的參與顯示了力度。這很對。那文章同時還批評了文學型批評“粗放含混”,“因籠統(tǒng)而流于空洞,于事無補”。我“嗅覺”很靈,一下就“嗅”出了這是在批評雜文,認為雜文不如專業(yè)化批評那樣熟門熟路、藥力直奔穴位、“代上蒼鳴不平”的活兒做得理性而有效。我想,應把這當成好話來聽,用以檢點雜文的不足。
但把雜文的功用看得過低,也不符合實際。它的社會批評功能,不能小覷。被批判的惡人、小人讀了,血壓升高大概是必然的。雜文還重在撥正觀念,新時期以來,不少混亂的思想,似是而非的提法,它都爭著去澄清,煥發(fā)出一種斗士的氣息,且日積月累,深化民主觀念,推進了制度層面上的變化。有些,還取得直接效應。比如,前些日子,河南陳魯民的《致癌消息何其多》一文,批評新聞媒體隨意發(fā)布致癌消息,缺少科學論證,造成社會恐慌。有關部門關注此文,作批示。剎住了這股不正之風。而且,一個社會,批評的模式,是多樣的,各具功能,相互不能替代,就像郎咸平和朱鐵志不能相互替代。朱鐵志是起“晴雨表”的作用,譬如,他指出要警惕老天刮臺風下大雨,難道還要他去加固堤壩、落實防澇措施嗎?而且,圈外看圈內(nèi),有時比圈內(nèi)看圈內(nèi),反而多一份客觀。鄢烈山用雜文。呼吁給全國民工每年放二十天探親假,以解性饑渴,這就比有關專家更急迫、更具人性關懷。二十天呀,時間長短都提出來了,就看法律層面如何來研究了。
對中國今后的雜文,我比樂觀者要悲觀,比悲觀者要樂觀。能解決實際問題,最好;不能解決,讓人思索思索,也不錯。再說,一篇妙文,還有審美功能,比如流沙河的雜文便是,諷刺藝術到了老先生手里,爐火純青了。我有空,常讀。干嗎呀?享受審美愉悅呀!
●記者:您認為在現(xiàn)在的雜文創(chuàng)作中,普遍存在的問題有哪些?
○朱大路:一是對“議論”二字有誤解,提起筆,就急于把道理端出來,“因為”、“所以”,講個不停。其實那些道理,我比你懂,你心急慌忙地端道理,就露短了。我要看的是,你展示道理的過程。過程很好看,常常能出彩。有時舉一個鮮為人知的例子,淋漓盡致地介紹出來,也能出彩。
二是面孔太板,沒有幽默感。幽默是一種興奮劑,能讓你精神振奮地把文章讀完。廣西阮直,是添加興奮劑的高手,他的雜文,以樂寫悲,以笑寫痛,一路形象到底,一路調(diào)侃到底,北方漢子(阮直本是東北人——編者注)的正直豪爽、疾惡如仇,全融化在“冷幽默”的筆調(diào)中,很耐讀。我想學,就是學不來。還有北京劉齊,人絕對老實,文章絕對調(diào)皮,“歪點子”多。劉兄的貢獻,是在為中美基金作交流的同時,一舉打破了“文如其人”的千古定律。
三是缺少懸念。懸念也是一種興奮劑,能讓你充滿好奇地把文章讀完。這種懸念,不是克里斯蒂偵探小說中的懸念,而是“給雞喂米”式的懸念。給雞喂米,不多給;吃完了,給一點,吃完了,給一點,逼得你想讀完全篇。
四是寫作手段單一,只會寫雜文,結果寫出的都是時評。如果也寫寫散文,散文詩,小說,把它們活潑靈動的長處吸收過來。可能會讓你的雜文面貌從此改觀。
五是產(chǎn)量過多。數(shù)量與質(zhì)量永遠矛盾,多了,就不容易好。有的初學寫作的人,寫稿的速度比我看稿的速度還快,令我佩服;但質(zhì)量每每過不了關。又使我無奈。如果他們思想上來個“減負”,不以雜文家自居,而以“業(yè)余作者”的姿態(tài)上陣,會好得多?!皹I(yè)余”心態(tài),可進可退:寫出來了,喔唷,業(yè)余寫作也出成果了!寫不出,可以安慰自己,反正是業(yè)余的嘛,無所謂。這種心態(tài),會讓你從從容容,寫出好文章。
●記者:您曾說過:“讓被批評者從嘴里和心里接受批評,服輸,是知識分子從事批評的重要方面”。請就此談談您對文藝批評和現(xiàn)今一些文藝爭論的看法。
○朱大路:是的,雜文界,文藝界,爭論很多。從事批評是知識分子生命的重大方面。但光有批評,還不夠,還只完成了一半,要讓人吃到批評之后,口服心服,這樣對批評的理解,才算完整。
這一來,對批評和被批評雙方,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一書中說:“批評必須把自己設想成為了提升生命”。我想,提升生命的批評,才容易讓人服輸。
先從張中行說起吧。十年前,他寫文章,認為生在亂世的知識分子,除了效忠一君,君敗亡則竭力致死和滅跡山林之外,可以走馮道的第三條路。黃裳在“筆會”撰文批評,并以汪精衛(wèi)和錢謙益在家國危亡之際的表現(xiàn),說明走第三條路的危害性。話說得很重。當時我猜想:張中行會勃然大怒,寫文章反駁。誰知他給“筆會”的一位老編輯寫信說:“拙作確有不妥處”,“年來老境頹唐,丟三落四,以至立論時只顧及原其不殉節(jié),而說得偏激片面”,檢討自己“失誤很多而成就很少,人視為失誤,正是言必有中,心是不會不安然的”。并同意公開發(fā)表此信。說實話,我當時被震撼了,對張中行油然生出敬意。后來,我讀了他的《順生論》,才知他研究佛學,修身養(yǎng)性,道行很深。
黃裳和張中行,是高人遏高人——一方是提升生命式的批評,一方是抱著生命被提升的意識,來接受批評。這是對“批評”一詞的完美演繹。
我作為編輯,經(jīng)常收到作者批評和反批評的稿子。對問題,爭論越多,認識越深入。不少問題,見仁見智,沒有明確答案。我們辦報人,巴不得你多商榷商榷,好讓版面活躍。但是,當對手明顯占據(jù)了真理一方,自己明顯站在下風頭,怎么辦?其實,人對外界的反應,可分兩個概念:本能與境界。打一下會痛,撓一下會癢;受到批評,心里不舒服,這都是本能,人人如此,無可非議。接下來,如何應對,就是境界問題了。張中行公開認輸,是一種高境界;此外,人家批評得對,默認,也是不錯的境界。有位讀者,認為牧惠在“筆會”上的一篇雜文用錯史料,來稿糾謬。發(fā)表前,我打電話告訴牧惠:“有人要批評了,你能不能再反駁?”牧惠回答:“讀了文章再說,可能反駁,可能不反駁?!苯Y果,他沒有動靜,說明默認了。
當然,人家明明批評對了,卻不服輸,總在那里,找理由反駁,這種作者也有。他們與張中行、牧惠一比,差距便出來了。
盼望雜文界里,對批評和反批評,都能抱一種好心態(tài)。
●記者:作為雜文編輯,最想對讀者說的話是什么?
○朱大路:在當前泛娛樂化傾向充斥熒屏的時候,恭請廣大讀者堅持對雜文的愛好。雜文是思想的產(chǎn)物,讀雜文需要投入思想;而開動思想機器,比看“超女”表演要費力得多。一個社會,倘若只崇尚浮躁,拒絕深沉,是會暗藏兇險的。
要讓雜文家在全社會吃香起來。熒屏上的“家庭演播室”節(jié)目,為何只見電影明星夫婦出場,不見雜文家夫婦出場?我對此頗感不平。面孔好看要緊,思想深刻也要緊呀。為此,擬了兩句抑揚頓挫的話,作為廣告語,請大家代為張貼——
“既要追捧徐靜蕾,也要宣傳徐迅雷?!?/p>
(本刊記者:張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