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跪

佚　名

那年夏天，我終于在學(xué)校出事了。

自從我步入這所重點高中的大門，我就承認(rèn)我不是個好學(xué)生。我來自農(nóng)村，但我卻以此為恥辱。我整天和班里幾個家住城市的花花公子混在一起，一起曠課，一起打桌球，一起看錄像，一起追女孩子……

我忘記了我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多交了3200元錢的自費生；忘記了自己的理想；忘記了父母的期盼，只知道在渾渾噩噩中無情吮吸著父母的血汗。

那個夜晚夜色很濃。光頭、狗熊和我趁著別人在上晚自習(xí)，又一次逃出校門，竄進(jìn)了街上的錄像廳。當(dāng)我們哈欠連天地從錄像廳鉆出來時，已是黎明時分，東方的天際已微微露出了亮光。幾個人像幽靈一樣在校門口徘徊，狗熊說：“濤子，大門鎖住了，政教處的李處長今天值班，要不翻院墻，上操前就進(jìn)不去了！”“那就翻吧，還猶豫個啥呀！”我回答道。

光頭和狗熊在底下托著我，我使勁摳住圍墻頂部的磚，頭頂上的樹葉在風(fēng)吹下嘩啦啦地響，院內(nèi)很黑，隱隱約約聞到一股臭氣。我估計這地方大約是廁所，咬了咬牙，便縱身跳了下去。

“誰？”一個人從便池上站起來，同時一束明亮的手電光照在我的臉上。唉呀！正是政教處的李處長，我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蹲在地上。

第二天，在政教處蹲了一上午的我被通知回家喊家長。

在極度的驚恐不安中，我想起來有一位我叫她表嫂的遠(yuǎn)房親戚，她與政教處一位姓方的老師是同學(xué)。我到了她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她說明一切，請她去說情，求學(xué)校不要開除我，并哭著請她不要讓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她看我情緒波動太大，于是就假裝答應(yīng)了。

次日上午，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宿舍里。我已經(jīng)被嚇傻了，學(xué)校要開除我的消息如同五雷轟頂。我腦子里一直在想：“我被開除了，怎么辦、怎么辦？……我該怎樣對父親說？我還怎樣有臉回到家中？……”這時，門“吱”的一聲響，我木然地抬頭望去，?。「赣H！是父親站在我面前！他依舊穿著我穿舊的那件破舊的灰夾克，腳上一雙解放鞋上沾滿了黃泥——他一定走了很遠(yuǎn)的山路。

父親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我看得出來，那目光中包含了多少失望、多少辛酸、多少無奈、多少氣憤，還有太多太多的無助……

表嫂帶著父親和我來到了方老師家里。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鑒于我平時的表現(xiàn)，學(xué)校已決定將我開除。他們決不允許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竟然夜晚溜出去看黃色錄像！已是傍晚，方老師留表嫂在家里吃飯。人家和表嫂是同學(xué)，而我們卻什么也不是。于是，我和父親忍著屈辱，跌跌撞撞走下了樓。

晚上，父親和我擠在宿舍的床上。窗外嘩啦啦一片雨聲。半夜，一陣十分壓抑的哭聲把我驚醒，我坐起來，看見父親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天哪，那壓抑的哭聲在凄厲的夜雨聲中如此絕望，如此凄涼……我的淚，又一次掉了下來。

早晨，父親的眼睛通紅。一夜之間，他蒼老了許多。像作出重大決定似的，他對我說：“兒啊，一會兒去李處長那里，爹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能不能上學(xué)，就在這一次啦?！闭f著，爹的聲音哽咽了，我的眼里，也有一層霧慢慢升起來。

當(dāng)我和父親到李處長家里時，他很不耐煩：“哎哎哎，你家的好學(xué)生學(xué)校管不了了，你帶回家吧，學(xué)校不要這種學(xué)生！”父親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容，說他如何受苦、受累，說他從小所經(jīng)受的磨難……李處長也慢慢動了感情，指著我：“你看看，先不說你對不對得起學(xué)校，對不對得起老師，你連你父親都對不起??！”

就在我羞愧地低著頭時，突然，父親揚起巴掌，對我臉上就是一記耳光。這耳光來得太突然，我被打懵了。我捂著臉看著父親，父親又一腳踹在我的腿上：“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給我跪下！”我沒有跪，而是倔強而憤怒地望著父親。

這時，我清楚地看到：我那五十多歲的父親，向三十多歲的李處長，緩緩地跪了下來……我親愛的父親呀，當(dāng)年你被打成黑五類分子，你對我說你沒有跪；你曾一路討飯到河北，你也沒有跪；你因為兒子上學(xué)而借債被債主打得頭破血流，你仍然沒有跪！而今天，你為了兒子的學(xué)業(yè)，為了兒子的前途，你跪了下來！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父親面前，父親摟著我，我們父子倆哭聲連在了一起……

兩年后，我以752分的成績，考入了華中師范大學(xué)，在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跪在父親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淮安市南陳集鎮(zhèn)中學(xué)初二（7）班湯銀杰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