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與蛇

蔣震宇

那是我讀初三時的一天傍晚，同往常一樣放學回家。當我躥上樓梯后，卻發(fā)現(xiàn)家中沒有以往那種溫馨的感覺——亮著燈光，洋溢著飯菜的香味。反而是給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讓人喘不過氣來，甚至有點毛骨悚然。直覺告訴我，家里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我試圖尋找我的母親．最終我在廚房發(fā)現(xiàn)了她。她靜靜地站在燃氣灶旁，一副給我準備晚飯的樣子，但顯然她連燃氣灶都沒有打開。母親看到我來了，愣愣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對我說：

“小雨，你爺爺死了。是讓蛇咬死了。”

霎時我愕然，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任何預兆，眼淚便奪眶而出?？瞻椎拇竽X里一個勁地像閃電一樣劈出兩個意象：爺爺，蛇，爺爺，蛇……

爺爺死了，是讓蛇給咬死的。

爺爺是個農(nóng)民，一個地地道道、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如同所有依賴我們腳下這塊土地生存的勞動者一樣，春種秋收。藉以果腹。奶奶連續(xù)給他生養(yǎng)了三個孩子，都是男孩。父親是老幺。在父親出生后還沒滿月，奶奶就由于產(chǎn)后護理不當去世了。自此爺爺便開始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鰥居生活。再也沒有娶妻。

在農(nóng)村，一個男人獨立撫養(yǎng)三個小孩是極其艱難的。地里打下的糧食遠遠填不飽全家人的肚子。大伯已經(jīng)四歲。卻幾乎就沒嘗過肉的滋味，餓得面黃肌瘦。尤其是剛出生的父親。由于奶奶的過世，沒有了奶水，必須得去買奶粉替代，可爺爺根本就拿不出一分錢。看著三個孩子餓成這副模樣，爺爺嘆夠了氣，累彎了腰，也愁白了頭。

忽然有一天。已略懂人事的大伯驚奇地發(fā)現(xiàn)飯桌上多出一缽燉肉，色澤鮮亮且異香撲鼻。大伯興奮地伸手就抓出一塊來，顧不得燙，迫不及待地塞進了嘴里，邊囫圇吞著邊含混地問爺爺：

“爹，你今天怎么有錢買肉給我吃啊?”

“吃吧，別燙著?！睜敔斀K日愁苦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好久以后。大伯才知道，他吃著噴香的不是豬肉。而是蛇肉?？蓱z大伯在此之前幾乎就沒吃到過豬肉，之前他一直以為豬肉就應當是這個味呢。

迫于無奈，爺爺無師自通地學會一門手藝——抓蛇。這樣不光可以時不時地給孩子們吃上一頓蛇肉補充營養(yǎng)，更重要的是村里常有販子前來收購毒蛇，抓蛇可以賣錢補貼家用。

老家是江西景德鎮(zhèn)，自古就商貿(mào)繁榮，出產(chǎn)舉世聞名的瓷器，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扇藗儏s往往不知道，景德鎮(zhèn)這個地界上，除了有極端優(yōu)良的制瓷黏土外，在山野叢林中，還充斥著一種危險的動物，那就是蛇。據(jù)《浮梁縣志》記載：贛北多有毒蟲。尤其五步蛇為最。其文作方勝白花。喜蜇人足，有被蜇者，立斷之……正因為有如此高的藥用價值，故常有蛇販子到農(nóng)村收購。當?shù)氐霓r(nóng)民多會利用農(nóng)閑時節(jié)去抓蛇賣錢，幾乎已經(jīng)形成一種習俗。大多是等到寒冬臘月季節(jié)，那時候地里沒有農(nóng)活。各家的男人在家喝夠了老酒打夠了孩子疼夠了老婆。便紛紛相約，扛上耙子、帶上鋤頭，來到地里田間，單尋那無主的老墳。這老墳尋得有講究。須是底部有蛇眼的，也就是蛇鉆進鉆出后留下的洞；另外。老墳的邊上要長有一種我們當?shù)胤Q之為蛇草的植物。有了這兩個條件，里面便幾乎可以斷定有蛇了，便值得開挖。一番挖掘之后，墳土被徹底地刨開，顯露出一具早已朽爛的棺木，棺木的每個面上都布滿了蛇鉆進棺材后留下的或粗或細的洞眼(據(jù)我們當?shù)氐恼f法．蛇是最喜食死人腦髓的)。這時便要兩個漢子，一前一后，用鐵棍撬開合攏的棺蓋，棺蓋打開后，你會被你所看到的景象驚呆，整個棺材里，密密麻麻，交纏盤繞著不同大小、不同花色的蛇，其間還夾雜著墓主人的根根碎骨，讓人不寒而栗。

有些蛇大概是因為被人們打攪了冬眠好夢而憤怒。昂起頭．吐著信子，警惕地看著陌生的人們；有些蛇則反應較快，已經(jīng)試圖爬出棺木，向外逃跑了。然而更多的蛇依然處于朦朧麻痹的冬眠狀態(tài)……不待諸蛇逃出棺材。人們就已經(jīng)紛紛掏出各自帶的火鉗，一條一條地將蛇夾進事先準備好的蛇皮袋中：因為處于冬眠期，蛇兒們都沒有什么攻擊能力，只有紛紛束手就擒的份兒。待蛇都被捕捉干凈后．漢子們會往棺木中放上幾塊老臘肉，并將棺木原樣復合，再用土重新掩埋好。這樣做，一是為了表示對墓中死者的歉意，祭奠一番：另一方面，也是將臘肉作為食餌，引得蛇來年再來這里筑巢冬眠，以備下次的捕殺。

對于這樣的冬季捕蛇，爺爺向來是不參與的。他認為這樣是作孽．不管有沒有在世子孫的追究，掘死人墓終究是要遭天譴的。另外冬天的蛇多是無毒無肉之屬，也就賣不上一個好價錢。爺爺抓蛇一般是在夏天。夏天正值蛇生命力的旺盛期，毒汁儲備豐富，肉質(zhì)豐腴鮮嫩，蛇販子們愿意出高價。然而，正如現(xiàn)今經(jīng)濟學原理所闡述的一樣：收益與風險是成正比的。夏天里的毒蛇極富攻擊性，稍有不慎便易被咬傷而有性命之憂，所以盡管有高價誘惑，許多人也是望而卻步。膽小的人甚至在夏天的晚上多半不敢出門，生怕不小心在小道上踩著出來納涼覓食的毒蛇，一旦被反咬一口，那就太不妙了。

生活就是這樣殘酷：她將人推向絕境讓人幾近絕望：生活又是這樣的公平：她將人推向絕境的同時，又賦予人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讓人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這個道理在爺爺?shù)纳砩系玫搅俗詈玫脑忈尅Ｈ齻€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個貧困不堪的家庭，正是在這樣的困境下，爺爺奇跡般地靠抓蛇辟下了一條生活下去的道路，艱難地生存了下來，并且撫養(yǎng)大了三個孩子。

每天天不亮，爺爺就帶上蛇皮袋，套好橡膠手套，拄上頂端分叉的木棍出發(fā)了。之所以選擇清晨出門，其一是為了不耽誤白天的農(nóng)活和照顧孩子，其二是因為蛇的活動時間是極其有規(guī)律的，不同種類的蛇活動時間也各不相同，有晝行性的，如菜花蛇、大黑蛇；有夜行性的，如金環(huán)蛇、癩頭蛇；而更多的劇毒蛇則是晨昏性的，也就是它們一般選擇清晨或傍晚出來活動，如竹葉青、五步蛇、銀環(huán)蛇等。它們大多喜歡藏匿于草間、溪邊或田埂下，這時便需要用小棍細細地撥動這些地方了。正所謂打草驚蛇，一個不留神，就會有一兩條蛇飛也似的竄出來或騰空躍起。捕蛇講求的是眼疾手快，要在躲閃的同時用木叉準確地又住蛇的身體，令其無法逃脫，再用另一只木叉叉住蛇的七寸部位，用力摁住，這樣一來蛇就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了。便可用手從后面沿著蛇的身體掐住蛇的頭下七寸部位，用力甩進蛇皮袋中，注意，不能“放”入袋中，因為有可能你一松手蛇便迅速掉轉(zhuǎn)頭咬你一口。所以須用“甩”!等蛇進了蛇皮袋，便迅速用繩子扎緊袋口，就算大功告成了。爺爺每次出門抓蛇并不求多，只要抓到一條便折回家中，將蛇養(yǎng)在一個大瓦缸里，喂以蛋黃、老鼠、蛤蟆等。等待蛇販子們前來收購。然后做好早飯，讓大伯、二伯吃飽，再將父親喂好奶粉，托隔壁的嬸子照看，自己則扛上鋤頭到地里開始一天的勞作。

雖然蛇并不是每天都能抓到，但細細想下來，從奶奶去世到大伯參加工作，爺爺抓了近二十年的蛇，怎么的也有兩三千條了。村里人都說村后山上的蛇都讓爺爺給絕了代了，實在是了不得。更值得人家佩服的是爺爺這么多年來．沒有一次被毒蛇給咬過。對此，并不幽默的爺爺也時常開玩笑說：“土地老爺估摸也知道我家的情況。萬一我死了，全家都得跟著餓死。所以我這命哪，不是丟不了．而是丟不起。”

日子就這么過著。轉(zhuǎn)眼間父親也參加了工作。能掙錢了。兄弟幾個都不同意爺爺去冒險抓蛇了。再后來，兩個伯父和父親都在城里成了家，都說要接爺爺?shù)匠抢锶プ?，去享享福。可爺爺卻說什么也不肯，堅持要守著鄉(xiāng)下的老屋，守著奶奶的墳，守著那曾經(jīng)裝蛇用的大瓦缸——只不過這個瓦缸已被爺爺洗凈，用來裝醬菜了——他的幾個孫兒都喜歡他老人家做的醬菜。

然而爺爺死了，是讓蛇咬死的。

爺爺下葬的前一天按當?shù)氐娘L俗，這天夜里我們幾個孫兒輩要在靈堂里給爺爺守靈。在搖曳昏暗的燭光下，在漆黑發(fā)亮盛載著爺爺軀體的棺木旁。伴隨著門外嗚咽而過的冷風，大堂哥細細地告訴了我爺爺?shù)乃酪颉?/p>

“爺爺這輩子抓了太多的蛇．臨死前他一直說，他是靠抓蛇賣錢才將幾個孩子撫養(yǎng)大的，而今死在蛇的手里，是報應，是命，兩邊扯平了，誰也沒欠著誰!”大堂哥說。

自從父親兄弟三人都進城工作后，爺爺二十幾年來養(yǎng)成的早起抓蛇的習慣，讓他每天天不亮就睡不安穩(wěn)了，必須要出門溜溜彎，走走路才算踏實。

“爺爺出了門，依然沿著他走慣的老路。先到村東頭?？纯丛奂业牟说兀缓笳刍貋?，繞過村里的大桂花樹后就往南邊的魚塘去。就是魚塘邊，魚塘邊，爺爺……爺爺讓蛇給咬著了。魚塘邊是大石子路，從來沒有蛇的?？蔂敔斊谀亲尪旧呓o咬著了?！碧酶玳_始哭泣了。

“由于是凌晨，天還沒亮，路上沒有行人，爺爺被咬著后沒辦法處理傷口，只有咬著牙瘸回村中，還不敢快跑，怕急毒攻心。等爺爺回到村里，被人送往醫(yī)院時，爺爺已經(jīng)不行了?！贝筇酶绯槠?。聽著大堂哥的講述，我沒有說話，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心情猶如屋外的黑夜一般沉重。

第二天天蒙蒙亮，出殯儀式就開始了。爺爺?shù)墓啄居砂藗€壯小伙抬出堂屋，棺木的頂端置著一只捆縛好的雄雞，這是本地的風俗，為的是讓爺爺來生轉(zhuǎn)世時能有雄雞帶路，好認得我們村子，能重新做我們村的人。

緊跟著棺木后走的是大堂哥．他作為爺爺?shù)拈L孫，手端著爺爺?shù)撵`位。后面是兩個伯父和父親，隨后便是我和幾個弟弟了。伯母和母親是媳婦，走在了最后面。棺木先是圍繞村子走了一周。為的是讓死者能最后看一眼自己生活的地方，便出了村，朝著村里的祖墳山前行。墳山上爺爺墓穴是早已挖好的，遠遠地就在前面了。

突然，端著靈位走在棺木后面的大堂哥猛地跪倒在地。

“蛇——”

眾人紛紛走上前，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只見挖好的墓穴坑中赫然盤著一條蛇，蛇身直聳，蛇頭昂然，像示威一般。靜靜地一動也不動。這可把大家嚇壞了。要知道我們村里的祖墳山全都是紅壤，土質(zhì)貧瘠，除了馬尾松和雜草外就不再生長其他植物。而馬尾松的特殊氣味是蛇很忌諱的，更兼那墓穴里除了光溜溜的泥土外就更無它物，怎么好端端的會盤著一條蛇呢?細看那蛇，方頭翹鼻。黑白相間的條紋呈棱形狀分布——分明是山里人談之色變的五步蛇。

正當大家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還是大伯父反應快，他吩咐身邊的一個堂侄：

“快去，快去請四爺爺過來看看?！?/p>

四爺爺是爺爺同宗同輩的兄弟，全村數(shù)他年紀最大，輩分最高，老輩上的事村里人都很信服他。而今遇見這等怪事，也只好去勞煩他老人家了。

“這蛇會不會就是咬爺爺?shù)哪菞l毒蛇呀?”趁著眾人等四爺爺?shù)漠攦?，弟弟悄悄地問我?/p>

“別瞎說話，好好站著?！蔽译m然訓斥著弟弟?？尚睦镆膊唤鹆诉@個疑問，忐忑不安著。

四爺爺終于到了，他先走向棺材，對爺爺?shù)撵`位拱手拜了拜。說聲：“老兄弟，勞煩你多等一會兒了!”

說罷，轉(zhuǎn)向墓穴，仔細地打量了那蛇一會兒。然后慢慢地沿著墓穴的四周踱步。說來奇了．那蛇見四爺爺踱步繞圈，也在墓穴底下跟著盤轉(zhuǎn)起來，那頭始終朝向著四爺爺，仿佛對峙一般。

繞了數(shù)圈后，四爺爺驀地停了下來，一聲斷喝：“如今人已沒了，怨也了了，你還是去了吧。”說罷，將手里的拐杖往空中一拋，不偏不倚，恰好落靠在了墓穴的泥壁上。

那蛇兒仿佛聽懂了一般。咝咝地吐著信子，慢慢地盤開了身子．順著四爺爺?shù)墓照榷莩隽四寡?，轉(zhuǎn)眼間便消失了。

“埋了吧?！彼臓敔敺愿赖?。

頓頓又補了一句：“埋好后記得給墳堆上厚點水泥。別讓什么野物給掏了洞?！?/p>

說罷。四爺爺接了遞過來的拐杖，顫巍巍地下了山。

爺爺葬下了，伯父很聽四爺爺?shù)脑?，將墳堆用水泥抹得又結(jié)實又滑溜。用手榴彈也炸不開的樣子。隨后我們便都回了城。

第二年清明。父親帶我回老家給爺爺?shù)膲烆^添土，我才再一次來到了鄉(xiāng)下。在跪下磕頭的時候。我無意間看見墳墓邊的水泥面已經(jīng)裂開了縫，里面結(jié)出了一株小草，鋸齒狀的葉子，粉紅色的果實。

那分明是一株——蛇草。

(摘自《散文·海外版》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