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瘋子有些千篇一律,都是那種在大街上特牛的晃著胳膊,走路的幅度很大的樣子,嘴里有時還罵罵咧咧的。一看到這種人,我們立刻會知道,這是個瘋子,好像他們的姿態(tài)活該就是瘋子的注冊商標似的。這話說得再好玩一點就是——在大街上把自己搞得特別牛逼的人一定是瘋子。好人才不這么干呢,好人都懂規(guī)炬,且低眉順眼地夾著尾巴呢,且乖巧呢。但我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城市里的瘋子都是同一個德行,難道瘋子也和樓盤、街道、馬賽克一樣是可以無限復制和批量生產的嗎?
我生長在農村,農村里的瘋子不但特別多(因為沒有瘋人院吧),就瘋得各有各的創(chuàng)意,充滿了瘋狂的創(chuàng)造力。
有一個女瘋子,那時大約50多歲,每天登上農業(yè)銀行的二樓——這是當時我們那里的制高點——發(fā)表演說,特慷慨激昂,如果時光推進到六七十年代,一定沒有人認為她是個瘋子,完全是符合時代潮流的闖將嘛。除了在銀行二樓的制高點之外,她還特別愛到學校去,一邊走一邊演說。呵呵,銀行和學校,充滿了革命的隱喻。當然,鄉(xiāng)政府她也經常想去占領,但每每都被趕出來。她演說的內容基本上是抱怨我們鄉(xiāng)的人沒有良心,她說“分界鄉(xiāng)就是我當年帶人打下來的,我們趕走了日本人,我是你們的大救星”。要不就是“你們現在不承認我,你們太沒有良心了”。等等。有一段時間,我差點真的覺得她是解放前參加過革命的,但一算她的年齡,完全不可能嘛。不知道她的幻覺是從哪里來的,每天都在重復和強調。
還有一個女瘋子,年紀更大,花白的頭發(fā)。這是一個脾氣特別暴躁的瘋子,見人就罵,你若和她搭訕,她就會瘋狂地抓你、撕咬你。所以大家見了她都躲得遠遠的。但有一次,分界中學的黃老師,40多歲的一個酒鬼,人稱黃老邪,又一次喝得大醉,歪歪斜斜地走正路上,見到女瘋子,二話不說,一把就把她摟住了。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女瘋子居然非常順從和配合,一點沒有掙扎。黃老邪把女瘋子拉進了一個會議室,關起了門,學校里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轟動了,趴到門口聽動靜,但是一點聲音都沒有。過了很長時間,女瘋子出來了,臉上依然是平常的瘋表情,大家往里一看,黃老邪正香甜地睡著覺,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人知道瘋子和黃老邪在房間里度過了怎樣一段時光,黃自己醒來什么都不記得。后來大家想,可能瘋子也需要柔情,甚至瘋子也有柔情?不知道,不知道。
還有一個男瘋子,是學校里的老師。人們一直不知道他是個瘋子,他在學校表現很好,人們都喜歡他。但有一天深夜,他把教工宿舍門口晾的所有的衣服都收走了,從此就瘋掉了。瘋得莫名其妙。人們猜想,是不是因為他當年高考落榜了3次的原因——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呀,怎么到今天才瘋?
瘋子雖然多,我只被瘋子揍過一頓。有一個男瘋子走在我們一幫孩子前面。這是個有傳奇故事的男瘋子。任何人去問他,“你有幾個爸爸?”他都會扳指頭數半天,最后鄭重其事地告訴你一個數字。再問,“你媽媽在家干嘛呢?”回答一定是,“生雞蛋呢?!本瓦@么—個人。我看到他在前面,就對身邊的伙伴說,“他是一個瘋子?!甭曇舸罅它c,他聽見了,突然轉身沖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扇了我一記非常響亮的耳光。我暈了半天,這才反應過來——那瘋子的自尊心使我挨揍,活該呀!
選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