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副主席說:你對大家一定也不錯
1941年夏的一天,我接到通知到《新華日報》位于重慶化龍橋的編輯部去。心想,誰會是我新的聯(lián)系人呢(作者當時剛入黨不久——編者注)?因為姐姐在《新華日報》工作,所以我跟他們社里的不少人都挺熟,雖然彼此心照不宣,知道都是“同志”,但互相間誰也不去點破這層關系。
在一間僻靜的接待室里,先是徐冰進來了。他是文藝界都熟悉的人,周副主席和文藝界見面時他總在,挺風趣的一個人,也常寫些戲劇評論之類的文章,平時見到他總有笑話說,非??鞓?。這天見面,他表情嚴肅,先是要我談出身經(jīng)歷、家庭成員情況,然后對我說:“你等著,有人要見你?!?/p>
“難道不是你嗎?”我詫異地問道。
徐冰搖搖頭,出去了。自從吳克堅要我淡出政治圈,我就不再參加黨組織的任何活動了。除了跟姐姐偶爾說些政治方面的事情,其他人大都認為我只顧演戲,真的不關心政治了。其實,這段時間我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沒底,吳克堅要我淡出政治圈,然后呢?怎么沒下文了……正想著,房門推開,進來的人竟是周副主席!
我想,我當時一定是驚呆在那里,因為有好一陣子,我跟周副主席說話時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一時半會兒還不敢相信周副主席親自與我談心。后來又像水庫中開了閘門的水,一發(fā)不可收拾。只記得我從我的出生、父母、兄弟姐妹講起,講了一大堆。周副主席認真、耐心地聽著,不打斷我的話頭。有時我停下來,想聽聽周副主席會問些什么,他卻說:“接著說,接著說。”后來談到我的演劇活動,怎樣從北平輾轉來到重慶。整個過程,我一直在說從小到大,走到哪里,大家都對我挺好。周副主席笑了,他說:“你說大家對你都挺好,那你對大家一定也不錯?!?/p>
這我倒沒想到。周副主席考察一個人的為人是這樣的:當你一直在說周圍人的好話時,你大致上就該是個能夠善待他人的人。當他發(fā)現(xiàn)你身上的優(yōu)點,就會這樣坦白地告訴你。這讓我對自己更加有了信心。當然,以后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缺點,也會直言不諱地告訴我,我就會反省、改正。
那天,周副主席的話不多,他鼓勵我多交朋友,多向優(yōu)秀的前輩們學習,在演劇專業(yè)方面要精益求精,要做共產(chǎn)黨的好演員!
前三點,我都能落實到具體的人和事上,遇事遇人還可以不斷提醒自己。第四點——“做共產(chǎn)黨的好演員!”這是我以前沒想到的。以前我只想要做一個技藝精湛的好演員,但怎樣做一個“共產(chǎn)黨的好演員”——演什么戲?怎么演?這可不是一時一事的表現(xiàn),而是一輩子的準則。從此,我每演一出戲,心里都會預留一個最后判決:以前是周副主席,以后是周總理,他會怎么看?這出戲怎么樣?我演得怎么樣?好在哪里?不足在哪里?比以前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所幸的是,我演的話劇和以后演的電影,周總理基本上都看過,也都有過評價。但我仍然不敢說,我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的好演員”了,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就這樣,我的組織關系從此由周副主席直接負責,直到全國解放后。不過,從一開始,周副主席就對我抱歉地說:“你要原諒,我的時間不規(guī)律,有時在重慶,有時在延安,還可能有時不知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們不能定期見面,但只要有時間,我就會通知你?!敝芨敝飨@樣跟一個只有三年黨齡的“小同志”說話,我還能說什么?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無論我做什么,都不能讓周副主席失望。
文藝圈內(nèi)大家都知道,周副主席和小超大姐喜歡話劇,他們學生時代也在舞臺上演過戲。有趣的是,周副主席當年在男校扮演女角,比如《一元錢》里的孫大娘;小超大姐在女校扮演男角,比如韓國民族英雄安重根。后來他們一起搞學生運動,再后來成為革命伉儷。所以,當年重慶文藝界的朋友幾乎都跟周副主席有接觸,甚至“成群結伙”到他曾家?guī)r五十號的“家”。
當時我們總共去過曾家?guī)r多少回,已經(jīng)記不清了。永遠忘不了的,是我們每次去都興高采烈。一進五十號的門,我們就像進了“自由王國”一樣,平時的緊繃感一掃而光。按說周圍也布滿了國民黨的“眼線”,但大家有說有笑,好像存心要把這“公開”的活動做得盡人皆知。
我們圍繞著周副主席和小超大姐(常常還有徐冰、張穎),議論著我們演過的戲,聆聽他們對我們演出的評價,那真是一種無比的美學享受。多少年后,一些同志還記得,當年小超大姐和大家一起議論《屈原》中的南后(白楊扮演),她做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白楊演的南后透著“嫵媚”,如果是秦怡演南后,那可能又是一種風格——“端莊”,“嫵媚”的“南后”和“端莊”的“南后”,氣質(zhì)不同,卻各有千秋,都好看。這個評論,秦怡記憶至今,好像再也找不出另外的詞替換小超大姐這樣精準的評價了。
按當時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官稱——政治部副部長,周副主席的公開稱謂應該叫“周副部長”,但我們這些聚在曾家?guī)r的朋友們,沒有人這樣稱呼他,但又不能公然叫他黨內(nèi)的稱謂“周副主席”,所以黨內(nèi)黨外,凡是熟識他的朋友,都親切地叫他“周大哥”,有時干脆直接叫“大哥”。周副主席跟我們聊天,和我們打成一片,有著他深謀遠慮的戰(zhàn)略思考,不僅是爭取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還有未來建設一個新中國的宏偉藍圖。不過不能否認,周副主席跟我們在一起,的確是他各方面統(tǒng)戰(zhàn)工作中最愉悅的部分。所以,趕上他有空,還會親自下廚做上一道拿手的紅燒“獅子頭”,引得餐桌上一片歡呼。
至于我,有時會在聚會結束時,徐冰悄悄跟我說一聲“你等一下”,我就知道周副主席要約我過“組織生活”了。和周副主席單獨談話是在他二樓的“書房”。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自恨當年太年輕幼稚,沒有將周副主席給我的教導上升到理論認識的高度,只能算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每次我們見面,周副主席總是先評論我演過的戲,又讓我評論我看過的戲,然后讓我談論舞臺上下的人和事,從中循循善誘地引導我樹立正確觀察事物、分析問題的角度和方法?,F(xiàn)在再想周副主席對人的幫助和影響,既不教條,也不一般化,而是因人而異,因材施教,水到渠成。重慶文藝界當時呈現(xiàn)百花園般的景象,進步的人才和優(yōu)秀的作品,正是在周副主席這樣的信任和鼓勵下源源不斷地涌現(xiàn)出來。
對黨要做老實人
抗戰(zhàn)勝利前夕,我和金山得到美國一所大學的中文助教聘書,聘期兩年,只等美國使館簽證了。沒想到,此時金山又得到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任命,準備去長春接收“滿洲映畫協(xié)會”(滿映)。這樣,組織上就只同意我一人去美國學習。
那時國共談判正緊張,周副主席就在中共談判代表團的駐地(上清寺石坡上的一幢房子)接見了我,向我大概地談了當前的形勢,說國共談判雖然在進行,但要做好思想準備,迎接更復雜的斗爭。對我準備的美國之行,周副主席說,這兩年你在美國可以學好英文,休養(yǎng)身體,了解一下他們的戲劇電影情況。最后,他語重心長地說:“可能有一個階段,黨的機關離開你們遠了,你們要慎重,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對黨要做老實人。自以為聰明的人往往是沒有好下場的。世界上最聰明的是最老實的人,因為只有老實人才能經(jīng)得起事實和歷史的考驗?!边@些話,周副主席特別要我?guī)Ыo金山。
周副主席交給我兩封他和董老寫給在美國的龔普生同志的信,這是一封家書式的組織介紹信,筆調(diào)親切幽默,信末署名“大哥”。周副主席笑著復述信里的話:“我們給你帶的錢不多。總不能讓你流落街頭吧!”
這是周副主席和我在重慶的最后一次談話——既有嚴格的黨紀要求,又有溫馨的組織關懷,特別是最后那番語重心長的話,我一直銘記在心,伴我度過以后政治運動中的風風雨雨。
不久,赴美簽證要求的體檢報告出來了——我的肺部有陰影,也就是說,我得了肺結核,需要靜養(yǎng)。
此時此刻,鬧哄哄的重慶怎么“靜”得下來?我該何去何從呢?就在這時,周副主席非常罕見地派人送來一張同時寫給金山和我的字條:
山、芳:
姊夫有去東北可能,山可不必等我,速南下俟機北上。得知芳不幸發(fā)現(xiàn)肺病。相信她性格開朗,定能克服這樣的疾病。
如有信給我,請交來人。知名不具。
這張字條,前半句是寫給金山的,安排工作;后半句是寫給我的,安慰病人。以前,我和金山跟周副主席的聯(lián)系也是各走各的,看到周副主席這張匆匆的便條,可以想見他的忙碌。
有了這張便條,我和金山的行動也就明確了。我們先是一起南下赴上海,然后我去北平老家養(yǎng)病,他再繼續(xù)北上東北。
做共產(chǎn)黨的好演員
新中國成立后,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崗位,而我當時的困境是:客觀上,結核是個長期的慢性病,我不可能等到完全康復再登臺;主觀上,文代會上看到這么精彩的工農(nóng)兵形象,讓我不禁懷疑自己過去的舞臺經(jīng)驗是否能夠勝任做一名新中國的演員。這時,又有文藝圈外的老同志關心我,在他們看來,演藝業(yè)畢竟不是社會主流,他們委婉地勸我:“年紀不小了(我已31歲),干點別的吧!”
我心里矛盾極了,七上八下,放棄演劇不甘心,重登舞臺又沒信心,怎么辦?當時我的組織關系還在周總理那兒,這事必須聽聽他的意見。
那時,周總理已經(jīng)搬進中南海,我每次去,就在門口打電話進去,說:“我想見周總理和鄧大姐,在門口呢。”里面的警衛(wèi)請示后會說:“那就進來吧?!边@次見到周總理,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看信件,我就吞吞吐吐地試探著問:“有同志約我去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總理驚愕地瞥了我一眼,停頓了一下,哼了一聲,迸出一句:“動搖了?”又繼續(xù)看信。我什么話都不敢說了,也不必說了,剩下的就留給我做深刻反省吧!
“動搖了”三個字正中我的要害。
憑心講,我真的愿意改行嗎?這么多年,我熱愛演員職業(yè)到了癡迷的地步,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想到改行?看上去的表面理由都不能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內(nèi)因是我對自己“動搖了”。在新的時代要求、新的表現(xiàn)和服務對象面前,我畏懼了。我怕演真正的工農(nóng)兵,我擔心自己必會失敗。我過去所演的人物,雖也有農(nóng)民的角色,但那是舊社會的農(nóng)民,也可以說我演的只是一個穿著農(nóng)民衣裳的小資產(chǎn)階級。我也許只關注到農(nóng)民的外在形體、動作,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對人物作階級分析。我以前慣用的“自我出發(fā)”,面對新形勢、新人物,有著太多的局限和空白,我無從“感覺”工農(nóng)兵的心理,無從認識他們的立場,雖然我是共產(chǎn)黨員,但離工農(nóng)兵的心太遠了。這就是我“動搖了”的真正原因?,F(xiàn)在原因找到,想要做個“共產(chǎn)黨的好演員”,那就從頭開始吧!我要使自己和新的時代合拍起來,和新的描寫對象熟悉起來。
以后17年的實踐證明,社會主義新文藝的創(chuàng)作道路是艱苦的,但并非不可逾越。演員的創(chuàng)作氣質(zhì)也是可以改變的,但要付出不懈的努力和不計成敗的追求,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我們會在不知不覺中融入到勞動人民中間……
這些年大家受苦了
1973年3月,我奉調(diào)參加廖承志領隊的“中日友協(xié)訪日代表團”,先到北京集合,準備訪問日本。
各界代表陸續(xù)到齊了,我們從外地來的代表共八人,上海四人,東北四人,其余都是北京各界代表人物,住在北京飯店,集中學習三個星期。整個代表團中,電影界的代表就我一個,其他文藝界的代表主要是來自京劇和芭蕾舞的樣板團。上海的領隊人是革委會成員、郊縣某生產(chǎn)大隊的女支部書記。我時時感到她用不放心的眼光審視著我。當時跟我同屋的京劇名演員李炳淑(革命現(xiàn)代樣板戲《龍江頌》中大隊黨支部書記江水英的扮演者),她的丈夫在北京的另一個樣板京劇團,他們很久不能相聚。周末,我去看姐姐,就把房間留給他們。不久,這事就被張春橋知道了。出國前夕,“四人幫”曾單獨接見了上海代表團,張春橋陰陽怪氣地問我:“聽說你還讓房間?”這叫什么話!人家又不是偷情,難道也成什么“動向”了?我悶頭“嗯”了一聲,一肚子的“不服氣”?!拔幕蟾锩鼻拔覀冞€是交談甚多的,這次他不軟不硬地說:“你要少說話!”
此行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終于見到了日夜思念的周總理和鄧大姐。先是接到大姐的電話,對方問:“你猜我是誰?”應該說,我本能地聽出是誰的聲音了,但我不敢貿(mào)然叫出來,我非常小心、非常小心地反問對方:“請問您是哪位?”對方說:“我就是你日夜想念的大姐??!”“大姐!”我的眼淚幾乎是和聲音一起迸出來的,嗓音也哽塞了。大姐甜美的聲音充滿喜悅,她要接我去中南海見見面,我吞吞吐吐地說:“大姐,您先來看看大家吧!”大姐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過兩天,鄧大姐果真來到北京飯店看望大家,我們八個人圍著她,和她一起坐坐、談談,大姐很委婉、很含蓄地說:“這些年大家受苦了,有些事不能怪你們,是我們教育不夠,是我們了解不夠,現(xiàn)在問題清楚了,大家不要再背包袱了?!逼鋵嵈蠹叶悸牰舜蠼愕囊馑?,她是在婉轉地向大家道歉,其中有多少不便說的隱情和無奈,而這些年來大姐和總理又何嘗不是在“受苦”?
見過大家后,我終于在一天晚上被大姐派來的車接進中南海西花廳。想想解放初期我只需在中南海的大門口,往西花廳值班室打個電話進去,說一聲“我來啦!”里面就會傳出話來,“進來吧!”現(xiàn)在這樣的“自由”再也沒有了,卻要小心翼翼地摸著黑、坐在小車里、拉著窗簾,悄悄“溜”進中南海。
七年了,西花廳的陳設還是老樣子,只是從50年代就開始用著的紫色布沙發(fā)套越發(fā)顯得老舊了。我終于能和大姐面對面坐下,話還沒出口,就先濕了眼眶……大姐詳細問我這幾年隔離審查的情形,我說,“叛徒”、“特務”、“假黨員”的帽子全給我戴過了,最后自己給自己套了一頂“廣義叛徒”的帽子。我解釋說,因為赫魯曉夫被叫做“列寧的叛徒”,因為他背叛了馬列主義;而我對工農(nóng)兵文藝方向有時會有對抗情緒,覺得吃力不討好,無效勞動,是對毛澤東思想的背叛,所以就叫做“廣義叛徒”吧!大姐聽了笑出了聲。我還告訴大姐,當時在我最艱難的日子里,有人悄悄勸我給總理和大姐寫信求援,我沒有這樣做,一是堅信自己沒有做過虧心事,二是不想給二老平添麻煩。大姐肯定了我的想法,并意味深長地說:“寫信也沒有用,我們可能收不到,反而可能還會更麻煩?!边@話隨著后來“四人幫”垮臺以及我對“文化大革命”內(nèi)幕細節(jié)了解得越多,就越明白總理和大姐當時的難處與苦處。
談話中,我說,最讓我感到不甘心的是,幾年下來,我的藝術生命就這么白白浪費了,以后就是再有機會,年齡也不饒人了。我特別傷心地說:“我今年已經(jīng)五十四歲了,以后即令能讓我工作,我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大姐安慰我說:“你的樣子并沒有多大變化呀!”
我撩著額前的頭發(fā)給大姐看:“我前邊的頭發(fā)全白了,這次出國才臨時染黑的。”
原本想在西花廳里等到總理回家,眼看時間過得飛快,大姐說:“別等了,總理今天接見外賓,說不定半夜才回來。”而我也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趕回飯店。說著話,我們走出房間。那天的月色特別好,天像剛剛洗過的一樣干凈,就像我此時的心情。早春4月,正是海棠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看著滿院的花影婆娑,小聲對大姐說:“我這是不是在夢境里?”人往往這樣,實現(xiàn)了一個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時,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瑞芳,你還有六年??!
三天后,終于在我們出發(fā)前的一天,4月14日,在人民大會堂的上海廳,周總理如約接見“中日友協(xié)訪日代表團”的全體成員。此前他一再帶話給大家,要我們解放思想,把出訪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都提出來,以使這支隊伍能以一個從容、坦然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訪日行程中。今天,他是來檢驗這支隊伍的,并為一些疑難問題作出定論。要知道,這是冒著很大風險的。
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見到周總理,也是一生中第一次參加這樣氣氛特殊的接見。
周總理在姬鵬飛、朱穆之等同志的陪同下步入接見大廳。全體成員沉默地站了起來。要是過去,大家會高高興興地迎上前去,我也會歡快地奔到總理面前,而現(xiàn)在我也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的座位前,氣氛出奇地肅然。
周總理沿著排列整齊的沙發(fā)座位,緩步走著和大家見面。所有被接見的“老同志”恐怕都像我一樣,1965年以后就沒有面對面見到周總理了。想得出,或更準確說,感受得到,每一位和總理握著手的“各界人物”心都在顫抖。總理先和代表團團長廖承志握手,在他面前停了好長一會兒,然后依次是楚圖南、馬純古、華羅庚、董其武、榮毅仁、王蕓生……總理每到一個人面前,一邊握著手一邊低聲又很輕松地聊兩句。
我等待著,等待著,感到時間特別長;一位,兩位,近了,近了,我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兩只手也變得冰冷??偫斫K于站在了我的面前!七年不見了,幾秒鐘的對視,我感到一陣心酸,但我知道在這個場合、這個時間,我必須不動聲色??偫硎萘?,他一向光彩照人的面容明顯地憔悴了,臉上出現(xiàn)了我從沒見過的老年斑,炯炯有神的眼睛也顯得有些暗淡疲乏。我哪里想得到,他那時已經(jīng)病魔纏身!我的心里有著千言萬語,卻只能用眼睛定定地望著總理。
總理也打量著我,意想不到地冒出一句:“頭發(fā)染了?”聲音里帶著輕松的笑意。
“嗯?!蔽彝耆珱]想到七年沒見的總理第一句問候的話是這么講出來的,但我腦海里的鏡頭馬上切換到了三天前的西花廳,我和鄧大姐的對話。
“再長出來怎么辦?”總理俏皮地歪著頭微笑,好像故意為難我一下很好玩。
“再染!”我條件反射般地回答。
總理又回看我一眼,隨即走向我右手邊的上海勞模倪海寶面前。
這時,我的眼睛完全被淚水遮住了,看不清總理依次移過去的身影。我完全明白了總理的意思,大姐已經(jīng)把關于我的一切談話告訴他了。
大家落座以后,總理和方方面面的代表有問有答地談了兩個多小時,有工會工作、婦女工作、農(nóng)村工作……他要大家發(fā)揮主動性,不要因為怕說錯話而不說話。他還問到代表團里醫(yī)療人員配備情況,并特別問及董其武等老同志們的健康狀況如何。說到健康,自然也就說到在座各位要保持良好狀態(tài),準備投入“戰(zhàn)斗”,總理笑著說:“葉帥曾建議,將中年劃分升高到六十歲,我很贊成。”然后他朝著我坐的方向提高聲音:“瑞芳,你還有六年??!”
總理這突如其來的最后一句話,是對我講的,也是對在座所有同我一樣心情的人講的。一個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不能總沉湎于對往事的回顧,而要向前看,對我來說,離中年的上限還有六年,何況一個想做事又能做事的人,還怕沒事可做么!我低下頭,心里感到熱烘烘的,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撫慰我尚未痊愈的傷痛處,我的眼淚又一次滴落胸前……
一會兒,話題談到文藝界,總理的語氣有些激動,他問,為什么不準黃宗英去深入生活?他還說,嚴鳳英的死是沒有人關心她。最后,他向在座的人為《李雙雙》討個說法(這也是我在三周的學習中提出來的問題),問道:“《李雙雙》影片有什么問題?是作者有問題?為什么要批判?錯在哪里?把我都搞糊涂了?!闭l都知道周總理當年是充分肯定《李雙雙》影片的。
全場沉默。
總理直截了當先問當時身任國務院文化小組的負責人:“于會泳,你說,為什么要批判?”
于會泳支支吾吾:“我沒有經(jīng)手這事?!?/p>
總理換一個人問:“浩亮,你說?”
浩亮連話都不敢接。
總理又轉向李炳淑:“你是演員,你看這電影有什么問題嗎?”
李炳淑老老實實回答:“總理,我說不清楚?!?/p>
總理再轉向老前輩:“冰心同志,你是老評論家了,這部影片有什么問題?”
冰心大姐回答得柔中有剛:“當時看過,覺得不錯,記不起細節(jié)了。”
我感到我這個當事人不能不講話了,于是主動“檢討”說:“1962年放映的時候它是好的,如今看來它不符合樣板戲總結出來的‘三突出’創(chuàng)作原則。按照‘三突出’的原則,李雙雙算不上是英雄人物,因為她階級自覺性不高,只能說她有樸素的階級感情。她作風簡單,時常和人吵架。她學習文化只看識字課本,她沒有學習《毛選》?!?/p>
我的回答現(xiàn)在看來是那么可笑,但當時我確實是非常認真地講出來的。
總理對我的回答似乎并不滿意,他沉默了一會兒,口氣緩和下來,說道:“李雙雙做了很多事情,都是為公的嘛!只是她丈夫的思想有點中間,要歷史地看這個影片。整個影片的傾向是好的嘛!現(xiàn)在,連李雙雙的歌也沒人唱了?!闭f到這里,總理的思緒好像有點飄回“三億神州新姊妹,人人競學李雙雙”的時代。
(摘自《歲月有情——張瑞芳回憶錄》,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12月版)
(責任編輯 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