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在和非存在的邊界上

從現(xiàn)代藝術(shù)心理學來看，一個藝術(shù)家的晚年心智造詣，在藝術(shù)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風格是最為獨特和最見深度的。其主要特征表現(xiàn)為：拋開了對象的材料的獨特性所反映出來的顯性特征，作品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一種松散，一種散漫的秩序；事件性的活動的意識全方面的讓位給一種洋溢著生命力的狀態(tài)和情境?！妒芙洹肥峭粼飨壬畾q的成名作，這在文學史上是罕見的。本文依據(jù)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心理學理論中關(guān)于創(chuàng)作主體晚期風格特征的論說，來理解作者在其中自覺和不自覺所體現(xiàn)出的藝術(shù)風格。

首先，《受戒》講述的是中國最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一個非?！八滋住钡墓适?。明子有“才”：“面如朗月，聲如鐘磬，聰明記性好”——是個當好和尚的料。其中“聲如鐘磬”的天賦又因其機遇，得到了挖掘和培養(yǎng)：念經(jīng)、打號子和唱山歌。他舅舅教他念經(jīng)，教的好、啟發(fā)的好——念誦經(jīng)文這種和兒童天性不合的事情，明子卻被調(diào)教的服服帖帖，興趣和熱情都被激發(fā)了出來。 打號子打得漂亮，讓英子一家娘兒仨贊不絕口。唱山歌，又遇名師——“可以唱一夜不重頭”的三師父仁渡。后天的學習又顯“才”，能寫會畫，并且得到了眾人的認可：“村里都夸他寫得好”“畫得跟活的一樣”。明子的綜合素質(zhì)，進而得到了善因寺的賞識，“寺里有意選他當沙彌尾”。

英子的“佳”首先在其貌：“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頭發(fā)滑滴滴”；“衣服格掙掙的”——寫了衣著，也是寫出了身材；還有“搞亂”了小和尚的“美麗的腳”。英子的“佳”還體現(xiàn)在她的能體貼人、照顧人：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全包了?！币粋€美貌、能干、善體貼人的佳人形象躍然紙上。

雖說《受戒》寫的是中國文學最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但我們讀來并不覺其俗套，更不會往才子佳人套路上去聯(lián)想。這份把傳統(tǒng)文人視角世俗化的才情，也是一種觀照世事的方式，惟有生平多閱歷，胸中有丘壑者才能為之。

其次，我們來看故事的結(jié)構(gòu)。格非在他《小說敘事研究》中分析了一種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欲望—欲望受阻—欲望滿足。倘若潛心閱讀《受戒》，也會發(fā)現(xiàn)這種“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的再現(xiàn)，先寫彼此相遇相識：明子離開家去荸薺庵時，搭的就是小英子家的船，第一次相見，明子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一個女孩“吃?！钡纳徟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才子和佳人就這樣接受了對方。再寫彼此相熟相悅：小英子家就挨著荸薺庵，明子會幫大英子畫繡樣，被小英子的娘“賞識”收作干兒子——明子就這樣名正言順地經(jīng)常幫小英子家做活了，和小英子一道。而在這期間，明子有意無意地向三師父仁渡學唱山歌，而那些山歌無疑對他們的情感欲望都有著啟蒙作用。明子的“才”，又叫小英子傾倒。小兒女在勞作中的肌膚相親，“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腳去踩明子的腳”，“小英子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一對戀人，情竇悄然開放。

然而和“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不同的是，故事太“順”了，順得幾乎不見波瀾。一個沒有是非，沒有矛盾，沒有沖突的故事是怎樣演義出來的呢？一句話，沒有障礙的故事，還是故事么？但細心體會就會發(fā)現(xiàn)，障礙自在其中。就像王安憶所說的：“（汪老）堅決不豎障礙，而盡是開路，他自己先將困難解決了，再不為難別人?！弊畲蟮恼系K應(yīng)該是明子的“和尚”身份，但荸薺庵的和尚中“二師父仁海，就是有老婆的”，三師父仁渡“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有一個十九歲的小老婆。所以，“和尚”身份也就不成為其障礙了。愛情故事中的障礙還有來自家庭的，明子家是因為兒子多，田不夠種，才“派”他出去當和尚的，“家”對明子來說，是最想擺脫的管制和束縛，這一“障礙”也輕而易舉地繞過去了。小英子的家人對明子也倍加賞識，雙方的家庭都不成為障礙。那么，唯一的障礙就在他們自身了——“羞澀”。因為處在初戀中的明子只是“心里癢癢的”，只是“心被搞亂了”，只是“無端地覺得心里很緊張”，這份羞澀，在明子肯定是克服不了的，這就可能成為他們愛情的最大障礙，心理學常識告訴我們，“羞澀”完全可以成為戀情難以逾越的障礙。明子的“受戒”，恰恰又促發(fā)了小英子沖破“羞澀”，大膽表白的決心。

從小說中小英子特意的打扮就可知道，她的表白是鄭重的，是深思熟慮的。“穿了一件細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須草的細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薄獏⒓觾x式般的隆重。她向明子的表白，并非性之所至，她是認真的，因為明子主動表白是不可能的，她太了解明子了！在歸途的小船上，“小英子趴在明子的耳朵旁，小聲地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野性而淳樸的表達，石破天驚，偏偏還“發(fā)乎情，止于禮”，是“小聲地說”。 佛家的“受戒”儀式，成了生命情感勃發(fā)的契機。

《受戒》打破了散文和小說之間的界限，也開啟了中國散文化小說的一派新脈。《受戒》 “呈現(xiàn)一種松散，一種散漫的秩序”。其實，汪先生恰恰是深通我們閱讀習慣中的結(jié)構(gòu)三昧的，熟悉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的人，都會嘆服其借助對白來結(jié)構(gòu)故事的高超技藝。汪先生是非不能而是不為也，汪曾祺先生說：“我不太喜歡結(jié)構(gòu)痕跡太露的小說?！被蛟S在汪先生看來生活本身是難以結(jié)構(gòu)的，經(jīng)過了漫長歲月的跌宕，隨意性和偶然性才是已然洞穿世事沉浮的六十歲的老人能夠了然的結(jié)構(gòu)，而這種隨意性和偶然性的結(jié)構(gòu)，就是生活本身，所謂存在模式即結(jié)構(gòu)模式，結(jié)構(gòu)自在其中。

關(guān)于《受戒》中的人物性格?！妒芙洹分忻髯右恢薄氨粍印焙托∮⒆涌偸恰爸鲃印币彩侵袊郧樾≌f文學傳統(tǒng)，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白日夢”。《受戒》刻畫了一個隨緣自適的主人公。汪曾祺先生寫過散文《隨遇而安》，文中的汪先生就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即便是抗爭，也是以“逃遁”的形式來“爭”，以本分的“本事”來爭?！半S遇而安”總有些苦澀的，所“遇”不佳，才會提醒自己要“安”。隨遇而安是修養(yǎng)，隨緣自適是天性，是生命的原貌。

明子家決定讓明子去當和尚，明子“覺得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他沒問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的三個哥哥中的隨便哪個；明子離家時，“跟他爹，跟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沒有半點離別傷感；剛見面的小英子扔給他“吃剩”的蓮蓬，他想都沒想，就吃起來；趙大娘對明海說：“你給我當干兒子吧！”，“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快叫！快叫”，他“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干娘”；小英子不要他“當方丈”，也不要他“當沙彌尾”，他都不假思索地立馬應(yīng)承：“好，不當！”如此“大事”的決策，也如“兒戲”一般，一直到小英子主動向他表白，他還是處于被動狀態(tài)。一切遭遇，明子都承受，都適應(yīng)，都欣然，都是順水推舟，決無“逆流而上”，這是人物性情，也是生存智慧。因果性的相互作用被命運所取代，事件性的活動的意識全方面的讓位給一種洋溢著生命力的狀態(tài)和情境——我們可以深入理解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染中成長起來的藝術(shù)家的晚年心智。

汪曾祺先生以其杰出的藝術(shù)才華，秉承中國文學“緣情” 傳統(tǒng)，以質(zhì)樸而純凈的語言營造了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與我何有哉”的境界。汪曾祺曾這樣來寫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真像一個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凈無渣滓的人，才能這樣暢懷地大笑。”完全可以把這段文字看作是汪曾祺先生的夫子自道。汪曾祺得沈從文先生真?zhèn)?，不僅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更在其對世界的觀照方式上。《受戒》的世界就是一個年老的藝術(shù)家，在存在和非存在的邊界上用清脆而含情的嗓子，善意地訴說著一個人在經(jīng)歷了風云激蕩的人生之后對世界和生命的理解。

（陸明華，江蘇省靖江市東興鎮(zhèn)惠豐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