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

高中教材所選作品，塑造了眾多封建時代的女性形像，其中竇娥、杜十娘和祥林嫂悲劇色彩尤為濃烈，她們的不幸人生，雖然各不相同，但都能看到封建思想桎梏下“被侮辱被損害”的共同命運(yùn)，具有深刻的認(rèn)識價值。

一、低賤的人生

竇娥三歲喪母，七歲父親上京趕考而被典押，二十歲亡夫，“孤身只影無親眷”“吞聲忍氣”“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在無力抗拒的命運(yùn)面前，她認(rèn)命了，“八字兒該載著一世憂”，“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京城名妓杜十娘不幸落入風(fēng)塵，處于被侮辱被損害的地位，過著人間地獄的生活。做人的資格和尊嚴(yán)是十娘們可望而又不可即的幻想罷了。祥林嫂，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只求能生存活命，但在喪夫、失子的打擊之后，還要遭受靈魂的煉獄。

二、向善的本性

在她們卑微的人生中，有一股春天般暖流的力量，能融化任何一座冰山，暖化任何一個冰心冷腸。這就是她們性格中有一種偉大的向善的力量。在自己臨死之際，竇娥“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為的是“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若見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枉將她氣殺也什么哥，枉將他氣殺也什么哥?！备]娥淳樸的性格，善良的心地，可見一斑。品讀那情真意切、凄楚可憐的“最后的哀求”，怎能不使人潸然淚下。

京城名姬杜十娘，其美麗自不待言，更可想有多少風(fēng)流才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古語云：“鴇兒愛鈔，粉頭愛俏。”十娘偏在李甲“囊篋空虛”時，不但不聽從鴇姆“打發(fā)李甲出院”的話，而且“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為了李甲她備受鴇母的叱罵，甚至跟鴇母發(fā)生沖突。她的熱情、善良由此可見。作為一個命運(yùn)被別人擺弄的弱女子，她卻能向處于困厄境地的李甲伸出愛情之手，巧探真情，這足以看出十娘心中對愛的深深渴望。這樣的愛情是和人內(nèi)心深處的溫良善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祥林嫂忍受了肉體的凌辱，承受了命運(yùn)的打擊，包容了世俗的冷眼，她用沉默和辛勞只想換得活著的權(quán)利和靈魂的安寧，被介紹至鄉(xiāng)紳魯四老爺家做工，工作繁重，工錢不多，她反而很“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基本的生存條件得到滿足，她已經(jīng)感到非常幸福了。多么讓人悲戚的生存哲學(xué)，也未能實現(xiàn)。弱者善良的天性，每每被冷酷的現(xiàn)實所愚弄，在同情之際，不能不讓人思考被侮辱被傷害者生存的方式和態(tài)度。

三、悲凄的反抗

竇娥的反抗精神是一貫的，對張驢兒的逼婚就可看出竇娥性格的決絕。與張驢父子尚未謀面，得知婆婆已應(yīng)允嫁給張驢兒之父，竇娥百般諷刺揶揄，表示了強(qiáng)烈不滿：“遇時辰我替你憂，拜家堂我替你愁；梳著個霜雪白鬏髻，怎將這云霞般錦帕兜？怪不得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壁勾，新夫妻兩翼投，枉叫人笑破口?！碑?dāng)婆婆求她嫁給張驢兒時，竇娥態(tài)度更為明確：“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最后張驢兒無意中藥死父親，嫁禍竇娥，借此威逼竇娥成親，蔡婆婆勸竇娥：“孩兒也，你隨順了他吧！”竇娥更是堅決反對，“婆婆，你怎說這般言語”“我一馬難將兩鞍韉，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教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并不惜與張驢兒到公堂相見。

竇娥的抗?fàn)?，雖然不排除看清張驢兒卑劣人格后的蔑視與抗拒，但很大程度上還是來自她自己虔誠遵守貞節(jié)觀的道德信條。竇娥從小接受父親道德灌輸，女子必須從一而終，貞節(jié)之對于女子之重要勝過性命，即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所以，亡夫之后，她為自己立下了今生“早將來世修，我將這婆侍養(yǎng)，我將著服孝守，我言詞須應(yīng)口”的誓愿，一心想為婆婆盡孝道，為失去的丈夫守貞節(jié)，后半生守住一個女人的本分。面對張驢兒嫁禍于人、要挾威逼的陰謀，她滿以為自己虔誠地遵守倫理道德，貞孝兩全，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受到官府的保護(hù)。但哪知高坐公堂的是“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她受到“捱千般拷打，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肉都飛，血淋漓”的嚴(yán)刑拷打時，才從寄希望于官府的迷夢中漸漸清醒，才對楚州太守失去信心。殘酷的現(xiàn)實擦亮了竇娥的眼睛，臨刑前發(fā)出三樁誓愿：血濺白練、六月飛雪、亢旱三年。我們聽到了她怨天咒地的心聲，聽到了她對善惡對立、賢愚顛倒的社會現(xiàn)實的懷疑和不滿。但很難說竇娥是強(qiáng)烈的清醒者。有人說，竇娥 是一個善良的野蠻人，恰好也點(diǎn)出竇娥悲劇命運(yùn)后面的諸多因素：婦女節(jié)烈觀的毒害、缺乏現(xiàn)實的常識性認(rèn)識、宿命論式的抗?fàn)帯Ｋ龑θ说拿\(yùn)的認(rèn)識在黑暗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蒼白和無力。

祥林嫂被賣給了賀老六，她也進(jìn)行了激烈的反抗。“一路上只是嚎，罵”，“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了天地”，然后她又“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最后被男人用強(qiáng)力成婚。當(dāng)然，祥林嫂這么激烈的反抗，不是留戀自由的生活，她抗議被賣，不是賀老六或馬老六的問題，而是和竇娥同樣，認(rèn)為再嫁是最恥辱的事，為了自己所謂的“貞節(jié)”盡最大的反抗。當(dāng)一種枷鎖套牢了奴隸，而奴隸卻要把戴著枷鎖看成理想的生活。這是多么悲戚的生活??！

一個風(fēng)塵女子，要找到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子，本屬不易，她只能接觸到沉迷于煙花聲色的公子哥們?！澳液D空虛”的李甲成為久有從良心愿之人的意中人，十娘的選擇可謂用心良苦。百般試探，唯要找到一顆真心；“處心積慮”暗藏百寶，只是想換得翁姑體諒和一個身份。十娘苦難復(fù)雜的經(jīng)歷，使她面對現(xiàn)實多了一份冷靜和睿智，夫妻同船，也并未向李甲無所保留。但就是這樣一個多情而又智慧的女子，也未能逃脫命運(yùn)的魔掌。這是因為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個強(qiáng)大的禮法社會，杜十娘悲劇的必然，不是她所能抗拒的。冥冥之中的魔力，剝奪了一個弱女子生和愛的權(quán)利。這吞噬了一切善良、智慧和機(jī)巧的黑洞，是不會放過任何反抗者和投機(jī)者的。杜十娘的反抗只不過是自投羅網(wǎng)。

竇娥、祥林嫂、杜十娘她們的反抗形式不同、途徑各異，都只是想得到人最起碼的權(quán)利和尊嚴(yán)，但都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遲到的清醒。她們的反抗只是對掌握她們命運(yùn)的控訴。她們的反抗只能說是深刻的社會悲劇。

四、沖突的靈魂

當(dāng)無情的現(xiàn)實粉碎了生存者低微的夢想的時候，比她們的反抗行動更尖銳強(qiáng)烈的是她們內(nèi)心的沖突。也許這沖突把她們引向比死更恐懼的邊緣，也許這沖突使她們對所依賴的精神力量產(chǎn)生懷疑，甚至崩潰。這使她們更痛苦，即使死，也得不到靈魂的安寧，但這思考卻更有價值。因為它讓我們有理由相信，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清醒，標(biāo)明了一個生命覺醒的開始。

當(dāng)“為善的”“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竇娥看清了貪官和酷吏“怕硬欺軟”、“順?biāo)拼?、“糊突了盜趾、顏淵”的本質(zhì)，對奉為圭臬的“日月”“天地”“鬼神”發(fā)出了“高亢激越”的控訴，“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將對鬼神的強(qiáng)烈不滿和對天地嚴(yán)厲譴責(zé)的情感表現(xiàn)的痛快淋漓！地不分好歹，天錯勘賢愚，這是竇娥對殘酷社會現(xiàn)實的清醒認(rèn)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對“日月”“天地”“鬼神”的大膽指斥，是她對所依賴的精神力量徹底的絕望。但也不能不承認(rèn)，這使她陷入更大的痛苦與矛盾，不甘受屈而死，卻又找不到復(fù)仇的利刃，只得再寄希望于“天地”。血濺白練以“見得湛湛青天”使“四下里皆瞧見”；以“一腔怨氣”“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以“三年不見甘霖降”來懲罰“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的貪官污吏。完成她復(fù)仇的愿望。在絕望與希望、怨恨與憤怒中死去，她的靈魂又怎能得到安寧。

聞知被賣，猶如晴天霹靂，十娘萬念俱灰，慨嘆“命之不辰，風(fēng)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眷”。只能“恨郎眼內(nèi)無珠”，不識“櫝中有玉”。一生一世的癡情得到的卻是商品般的再次被賣。愛情的絲帶似乎一點(diǎn)也經(jīng)受不了世俗和金錢的撕拉，使她清醒自己識人之誤；低賤命運(yùn)難以改變，即使攜寶茍活，也難以改變被黑暗所吞噬的命運(yùn)。正是這份清醒和絕望，烈性的十娘不僅要?dú)缜璧纳眢w，斬斷脆弱的愛情，更要?dú)缢と馍馁嵢淼挠肿罱K破滅她愛情的錢財。她痛罵孫富“破人姻緣，斷人恩愛”，指斥李甲“相信不深，惑于浮議”，悲嘆自己“中道見棄”，更痛心自己幸福生活理想的幻滅，于是“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十娘的反抗是在經(jīng)歷了最強(qiáng)烈的內(nèi)心波濤之后的決斷，是義無返顧的。

祥林嫂試圖通過“捐門檻”來拯救自己，以免遭受被“鋸開”的痛苦；也希望借此來慰藉自己，希望死后自己的“魂靈”能與阿毛對接。但事實使祥林嫂發(fā)現(xiàn)，這并不能洗脫自己的“滔天大罪”。拯救靈魂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未抓住，她精神崩潰了。臨死對鬼神觀念的疑惑，對“魂靈”與“地獄”是有還是無的詢問，讓我們更愿意相信她的靈魂在經(jīng)受了痛苦的煎熬后，擺脫了精神的鎖鏈。祥林嫂最后的追問，充滿不安和向往，這是祥林嫂式的反抗最強(qiáng)烈的表現(xiàn)。

竇娥對天地的指斥，十娘對愛情的絕望，祥林嫂對靈魂的追問，都是絕境中她們內(nèi)心世界沖突的必然。正是這激烈的沖突，才使她們的形象格外豐滿，成為女性文學(xué)形象中熠熠生輝的一群。

（趙存芳，陜西省白水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