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淚

關　晴

幾乎每年都下的清明雨今年一直沒下，但所有經歷過這場火災的人心里都陰雨綿綿，那是他們?yōu)闊龤У纳搅?、燒毀的村莊和逝去的親人，而灑下a的悲痛的淚。這淚不是灑給他們要祭奠的祖先，而是灑給自己一手制造的火災。

1. 掃墓闖禍

清明節(jié)這天，陽光普照，碧空如洗。一早，梅縣民政局局長杜斌就去局財務處領了兩萬塊錢，然后開著小車，和妻子一道，回老家肚臍村祭祖。

杜斌老家肚臍村，坐落在四周被山圍著的凹陷處，就像一個人的肚臍眼，所以村子叫肚臍村，山叫肚臍山。肚臍山其實是四座山，依照方位，被叫作東肚臍、南肚臍、西肚臍、北肚臍。由于四座山緊緊相連，多少年來，人們出入都得翻山越嶺。為了出入方便，村里組織勞力，開山鑿路，但因為經費不足，路修得很窄。為了拓寬路面，在村長一再要求下，杜斌終于為老家的鄉(xiāng)親們爭取到兩萬塊錢的修路款。今天他利用祭祖的機會，正好將這兩萬塊錢帶回去。

新開鑿的小路的確很窄，杜斌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車子開進村里。來迎接他的，除了村長，還有帶著一個妖艷女子的杜大為。

杜大為是村里的另一個能人，當過幾年建筑包工頭，現(xiàn)在在省城開了一家建材公司，據說已是資產幾百萬的主。杜斌和妻子一下車，村長和杜大為就迎上來，杜大為還拉過那位妖艷的女子介紹說她是他的秘書，他的老婆身體不舒服，所以他就帶秘書回來祭祖了。村長還沒來得及開口，杜大為又神氣活現(xiàn)地開了腔：“杜大局長，修路你可得多出點血。我剛剛為村里修路捐了五千呢，你可不能少于這個數(shù)！”

杜大為這么一說，杜斌倒不好意思拿出那兩萬塊錢了，一來，這是公家撥下來的錢，不是私人捐贈；二來，這會兒拿出兩萬，不是明顯壓著杜大為嗎？于是他小聲說：“先祭祖吧，祭完祖，我們再談錢的事?！?/p>

幾個人便準備上山祭祖，杜大為走過去打開他的小車后備箱，里面的紙錢足足裝滿了一麻袋，惹得圍觀的鄉(xiāng)親們連聲嘖嘖。杜斌也去打開自己小車的后備箱一看，傻了眼，里面也是滿滿一麻袋的紙錢。他疑惑地看一眼妻子，妻子則得意地一笑。杜斌知道，這是妻子私底下備下的，他妻子總想和杜大為較個高低。杜斌心想：這哪是祭祖??？分明是擺闊嘛！

杜大為家的祖墳在南肚臍的南坡，杜斌家的祖墳在北肚臍的北坡。杜斌和妻子背著紙錢上山坡，忽然聽到身后的村子里傳來叫喊吵鬧聲。

兩個人情不自禁地站定，回頭往山下望，但樹木擋住了視線，看不到村里的情形，叫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嘈雜。杜斌感到村里一定出事了，忙對妻子說：“你先去祭祖，我回去看看就來。”杜斌返身回村。才到村口，就見村里人又喊又叫地在追一個小伙子。小伙子左沖右突，卻沖不出村民們的包圍圈。杜斌一打聽，原來那個小伙子剛才從他的車里拿了東西。一聽這話，杜斌大驚，忙奔到自己的小車旁，只見車門大開，他伸手往置物盒里一探，不由倒抽一口涼氣，他從民政局領的那兩萬元修路款不見了。小偷最終被抓住了，人們一搜，只從他身上搜出一萬塊錢，還有一萬呢？任憑杜斌和鄉(xiāng)親們怎么逼問，小偷就是不說。

這個小偷外號叫賴猴，是個慣偷。早晨，杜斌從民政局領錢時被賴猴盯上了，他就騎著摩托車一路跟來，哪知剛下手就被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了。這賴猴也夠狡猾，他知道被抓住后錢也會被搜走，所以在逃跑時將其中一萬塊錢扔到了路旁的草叢里了。

村長見賴猴不肯交代那一萬塊錢的下落，他火了，就讓人將賴猴捆了起來，然后對杜斌說：“你先去祭祖吧，等祭完祖，咱們再來逼這小子交出那一萬塊錢?！倍疟笙胂?，這會兒也只能如此了。

等他重新返身上山，才到山腰，就隱隱看到前面升起了煙霧，頓時，一絲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莫非是妻子祭祖燒紙錢時引發(fā)了山火？他立即迎著煙霧升起的方向狂奔過去。

杜斌的猜測一點沒錯，他妻子在焚燒紙錢時，突然吹來一陣旋風，引燃了山上的枯草，而她撲火不及，火便很快地向四周蔓延、擴展了。

等杜斌趕到時，火焚燒的范圍已擴展到三十平方米左右。他立即從身邊的樹上攀下一根樹枝，一邊撲打一邊對還站在一旁發(fā)愣的妻子大喊：“快攀樹枝，用樹枝撲打！”妻子這才回過神來，夠著身旁的一截樹枝拼命往下拉扯，不料，樹枝沒攀下來，她反而被樹枝反彈得跌跌撞撞地倒退好幾步，一腳踏進火堆里，眨眼間褲腿就著了火，她嚇得哇哇大叫，又蹦又跳。杜斌見了，急忙扔下樹枝跑過來，脫下上衣，用力撲打妻子腿上的火苗。褲腿上的火被撲滅了，但妻子的腿卻被灼傷，痛得她哇哇直叫。經這樣一折騰，火勢又順著雜草地往四周擴展了一圈。他妻子望著一躥五六尺高的火焰，嚇得直往后退，結結巴巴地說：“杜斌，這火，我們怕是打不熄啦！”

“打不熄也要打！”杜斌急得吼了起來，“你知不知道，這火要不打熄，我們是要承擔責任的，焚毀山林，那可是犯法的事！”

聽杜斌這樣一說，妻子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咬牙掄起樹枝沖了上來。但此刻，熊熊烈火，完全不是他倆所能駕馭的了。望著焚燒的范圍越來越大，火焰越躥越高，杜斌猛地醒悟：得報火警。于是他掏出手機，迅速撥了119，接著又撥通了村長辦公室的電話。這時，村長和村民們正在逼問賴猴那一萬塊錢的下落，一聽發(fā)了山火，村長立即讓人把賴猴鎖在祠堂里，然后召集村民趕往北肚臍救火。

村長帶了三十多個山民趕到火場，山林焚燒的范圍已達半里見方，不但地面的枯草全著了火，就連高達幾丈的參天大樹也燃燒起來，火焰躥至幾丈高。一看這架勢，村長也傻了眼。他清楚，僅憑他帶來的這點人，無論怎樣也是控制不住火勢的。于是，他立即對杜斌說：“快，打電話！”杜斌說：“我已報火警了，消防隊已出動了。”村長搖了搖頭說：“消防隊從縣城趕到這里，最快也得兩個小時，到時一切都晚了。你快打電話給杜大為，讓他就近趕到那邊山腳下的南莊去，將南莊的群眾都喊過來救火?！?

杜斌立即給杜大為打手機，手機是通了，但一直沒人接，等他再打時，對方居然關機了。殊不知，此時此刻，杜大為哪有心思接電話？他正和他那妖艷的女秘書在草叢中鬼混呢。他討厭杜斌的電話打擾了他的好事，隨即干脆關機了。就在杜斌因打不通杜大為的手機著急時，忽然山下傳來歌聲，村長聽到是一群小孩子在合唱《少先隊隊歌》，頓時有了主意，他決定把這群七八十個去祭掃烈士墓的小學生叫過來，加上這里的三十余人，組成一支上百號人的隊伍來對付這火。

村長當即找到領隊的老師，也就是肚臍村小學的校長，向他說明意圖，校長聽說要他帶著學生去救火，他猶豫了。他說：“上級有規(guī)定，不能讓小學生參加像滅火這樣具有危險性的活動，萬一出了事誰負責？何況他們都是些孩子，不頂用。”村長一聽不耐煩了，大聲吼道：“出了事我負責！虧你還是校長，你平時怎么教育孩子的？搶救山林，是義不容辭的事！”

村長這一吼，校長也沒了主意，杜斌這時也亂了方寸，不知該不該讓孩子們去救火?？珊⒆觽兟犝f去打火，都覺得新奇好玩，頓時高興得歡叫起來。但是，當校長把孩子們帶到現(xiàn)場，面對熊熊大火，孩子們害怕了。村長見了，大嚷起來：“少先隊員們，快動手?。≌蹣渲?，用樹枝撲火！”

這時有幾個膽大的孩子折了樹枝去撲火。可他們畢竟是孩子，人小，折的樹枝也小，力氣也小，每一下?lián)浯?，就像撓癢癢，對比那熊熊烈火，無異于蚍蜉撼樹。就在村長繼續(xù)鼓動學生撲火時，突然有人驚叫起來，杜斌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學生衣袖已經著火，孩子嚇得扔了樹枝，又蹦又跳，一路奔跑?；?，很快由袖及胸，眨眼間衣服全燒著了。

杜斌驚得失聲大叫：“快，打滾！打滾！”但極度驚恐的孩子，哪聽得到他的喊叫，仍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

杜斌率先追上了著火的孩子，把他推倒，迅速脫下身上的衣服往孩子身上撲打了好一陣，孩子身上的火是滅了，但孩子已被燒得面目全非，昏迷過去。校長只得派幾個老師，輪流抱了孩子下山送醫(yī)院搶救。

出了這樣的事，校長再也不顧村長的大喊大叫，立即吹響了哨子，把學生集合起來，撤離了火場。

村長原以為動員小學生救火是個高招，卻不料險些出了大事，又見杜斌打不通杜大為的手機，只得派人去南莊喊人前來幫助救火。剩下的人，繼續(xù)與火搏斗，然而盡管人們奮力撲火，火勢仍很兇悍，山林燃燒的范圍仍在蔓延擴大。

2. 雪上加霜

受命去南莊搬救兵的小伙子絲毫不敢懈怠，他幾乎是一路狂奔而去。當他氣喘吁吁奔到南肚臍的南坡時，遠遠看到杜大為和他的秘書正在祖墳前燃燒紙錢，鳴放鞭炮。那堆成小山似的紙錢燃燒起來，火焰直沖半空。剛從火場奔來的小伙子心中不由暗驚，他忙大聲提醒道：“大為叔，你可得留意點，別引發(fā)了山火。斌叔那邊已經燒了半個山坡，全村的人都在那里救火呢！”

杜大為聽了，也吃了一驚，忙問：“那邊真的發(fā)火了？”但小伙子已經跑出老遠。杜大為轉頭往北望去，透過嶺頂，空中煙霧迷漫，他一把拉過秘書就往嶺上跑。

兩個人來到嶺頂，只見對面北肚臍上空，濃煙滾滾，遮天蔽日，火光一直沖出了嶺頂。杜大為邊看邊嘆：“乖乖，這火燒得，只怕北肚臍的北坡全著了。”秘書更是從未見過這么大的山火，竟興致勃勃地隔山觀火景了。杜大為邊看邊說：“這一下有杜斌那小子受的了，他不像我，他是當官的，引發(fā)了這樣的大火，還會不受處分？看他日后還牛氣？”聽那口氣，倒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秘書嬌嗔道：“虧你還是他的本家兄弟呢，咋說這話？”杜大為笑笑說：“小寶貝，這你就不懂了，俗話說：一棵樹上拴不住兩叫驢。論出息吧，咱村就我倆行，可我只有倆臭錢，他是當官的，權壓著錢，村里人都巴結他，我當然不開心了。你看這火燒得，這里都聞得到煙火味，夠他受的了?！泵貢猜劦綗熁鹞?，她警覺地說：“不對，不對，離這么遠咋能聞到煙火味？不會是……”秘書說著猛一轉身，臉一下就變了色，驚叫道：“你看！”杜大為回過頭來，這一回頭，他也嚇傻了，他只顧著看熱鬧，忘了自家祖墳前的紙錢還在燃燒，他倆這一離開，紙錢的火隨風一飄，燒著了四周的雜草，祖墳周圍，幾十平方米的枯草，都燃燒起來。杜大為嚇得就往起火的地方跑，但跑到半途，他站住了，他知道，這樣的火勢，僅靠他和秘書，是無能為力的。此時，那個去南莊的小伙子已領著四十多個鄉(xiāng)親趕來了。他們原本是去北肚臍救火的，現(xiàn)在見南肚臍也發(fā)了火，大家便一字散開，在南肚臍打起火來。

回頭再說北肚臍，此時火已燒過山嶺，而此時，南莊的救援群眾還沒趕到，村長和杜斌急得團團轉。

就在這時，縣消防隊趕到了，來了兩輛消防車和十六名消防隊員。但消防車無法進山，又找不到水源，只得把車停在通往肚臍村的路口，消防隊員們跳下車拿著滅火器投入救火。消防隊長一看火災現(xiàn)場，頓時臉色凝重，立即打電話回消防隊，要求向這里增派人手。放下電話，他就大喊道：“誰是當?shù)仡I導？”杜斌和村長一起跑了過去，村長氣喘吁吁地說：“我就是這個村的村長，事情是這樣的，有人祭祖，不小心……”

但他話還沒說完，消防隊長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說：“這些以后再說，說重點！你們村的防火帶在哪？”

“防火帶？”村長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說：“這座山上沒有防火帶?！?/p>

“那么防火帶在哪座山上？”

“都，都沒有。”

消防隊長頓時變了臉色，咬牙怒道：“整個山區(qū)，沒有防火帶？那你以為這場火能滅得掉？就是再來一千人，也滅不掉它！這樣的火災規(guī)模，已超出了人力所能控制的范圍，沒有防火帶，整個山區(qū)將是一片火海！你們到底是怎么搞的，林區(qū)要建防火帶，這是規(guī)定！你們怎么……”

消防隊長聲色俱厲地責問，問得村長只得囁嚅著解釋：“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都出外打工了，缺少勞力，防火帶就一直沒能挖成。”消防隊長一揮手，叫道：“現(xiàn)在解釋這些也沒用了。你有多少人？趕快帶著你的人，撤到山南去?！彼恢付悄毚逭f，“你們必須在火燒到那里以前，在那里建立一個臨時防火帶，把樹全砍了，鏟除植被，不能讓火蔓延過去，燒了村莊。”村長聽說肚臍村都有可能被燒毀，頓時大驚失色，高聲喊叫起來：“肚臍村的鄉(xiāng)親們，跟我撤，保村子去！”

村長和杜斌帶著鄉(xiāng)親剛走，鄉(xiāng)長來了，他的身后跟著二十多名手提山林滅火器的農民，這就是鄉(xiāng)里組建才半年的山林義務滅火隊。在組建這支隊伍時，鄉(xiāng)長可出了大風頭，市報省報都登過，說他是未雨綢繆，防患未然，工作扎實。

鄉(xiāng)長帶著山林滅火隊來向消防隊長報到，驕傲地說：“隊長，我的隊伍來了，沒問題，別看這支隊伍里都是土包子，但個個是滅火好手。”隊長聽了，氣得無名火直冒，板著臉吼了起來：“你們這些人，就只知道玩些虛頭滑腦的事，你將裝備這支隊伍的錢拿來挖防火帶，什么事都沒有了?！彼@一頓訓斥，弄得鄉(xiāng)長灰頭土臉，頓時下不來臺。

消防隊長繼續(xù)下達命令：“好了，你的這支隊伍歸我指揮，他們和我的人一起，阻緩火勢的蔓延，也只能是阻緩！你，立即召集各村的勞動力，在離火災現(xiàn)場五百米左右弄出一條防火帶，快去！”

3. 烈火包圍

盡管南莊的鄉(xiāng)親們奮力撲救，南肚臍的火不但沒被撲滅，火勢的范圍反而越來越大。杜大為知道靠這幾十個人是無法撲滅這場大火的，于是他拉了秘書就往村里跑。兩人跑到半山坡，秘書掙扎著停下來，問杜大為：“這火是我們引起的，就這樣跑了，行嗎？”杜大為冷笑道：“這火太大，再來一百個人也白搭。你看，又起了南風，風助火勢，這火很快就要燒過山嶺了。我們去打火，不但解決不了問題，反而讓人家知道，這火是我們引起的，到時得承擔責任?！?/p>

秘書說：“我們不去，人家就不知道這火是我們弄出來的？剛才那小伙子還看見我們在那里燒紙錢呢，起火的地方又在你家祖墳那兒，誰都猜得到?！甭犃诉@話，杜大為的臉色變了，想了想，對秘書說：“你先下山，到村里等我，我去找那小伙子，堵住他的嘴?！?/p>

就在這說話的工夫，火在南風的推動下，已由南向北燒到嶺頂了。杜大為上了嶺，就見那小伙子站在火邊，看著火海犯傻。

杜大為拉拉他，讓他回村莊，但小伙子不走，他用怪異的眼光望著杜大為，杜大為緊張地說：“你看我干嗎？你不會以為這火是大為叔弄出的吧？”

小伙子脖子一梗，說：“本來就是嘛！這火就是從你家祖墳那兒燒起來的?！倍糯鬄檫^去攬住了小伙子的肩膀，親密地說：“你別亂說，這火不是我弄出來的。我對天發(fā)誓！”說著話，他掏出一千塊錢，塞到小伙子手里，說：“這些錢，你就拿去花吧。但你記著，這火和我大為叔沒關系?！毙』镒与p眼睜得老大，一板一眼地問：“大為叔，這可是整片山林呢，就值一千塊錢？這錢我不能要！”說罷頭也不回地下山了。

當杜大為回到村里，剛與秘書見面，就見路上，一個全副武裝的消防員狂奔而至，扯起喉嚨大叫道：“鄉(xiāng)親們聽著，隊長有令，你們趕快沿這條路往東跑，火就要合龍了！”

他這一叫，正在修隔火帶的鄉(xiāng)親們都停了下來，往東一望，南北肚臍山的火已燒到東肚臍上，眼看兩股火就要連在一塊，再往西望，整個西肚臍全著火了。

大家一下子就明白了，無論他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在火燒過來前，在村子的四周修好防火帶，在兩股火合龍之前，必須逃出去，否則，就有被大火包圍的危險。

大家立即扔掉了手里的工具，一窩蜂地往小路上狂奔。杜大為趕緊奔過去拉開車門，和秘書鉆進車里逃命。

杜斌和妻子也回到村里，杜斌的衣褲扯破了，臉被汗水和煙塵涂成了黑包公。他沒有去開車，只是扶著妻子，在人群后面走著。杜大為開著車，夾在奔跑的人群中往前挪。

杜斌跑了幾步，突然站住了，他記起了一個人，賴猴還被鎖在祠堂里呢，大家都跑了，山火沒有阻隔，還不燒到村里去？那么，賴猴只有死路一條！杜斌一下子甩脫了妻子的手，喊了一句：“你先走，我去去就來?！闭f罷就往回跑。

杜斌跑到祠堂門口，就聽到里面乒乒乓乓的砸門聲，原來，賴猴在祠堂里也聞到了濃烈的煙火味，再加上聽到消防隊員讓人們趕快逃命的喊聲，他嚇壞了，但雙手被綁著，門被鎖著，他只能拼命用腳踢門，邊踢邊叫喊。

杜斌連忙撿起一塊石頭，三下五去二就將鎖砸開，沖進去解開綁在賴猴身上的繩子。賴猴看到山上直沖半空的火光，嚇得直朝杜斌作揖：“大哥，你是好人！你救了我的命，今后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一定……”他的話沒說完，杜斌吼了一聲：“你哪來那么多廢話，快逃命吧！”賴猴撒開腿就跑，但見杜斌并沒跟上來，而是往村子中間走去，嚇得他大叫道：“大哥，你去哪？”杜斌說：“我看看，村里還有沒有人?！?/p>

正說著，只見一個婦女抱著個不到半歲的小孩，迎面跑了過來。這婦女杜斌認識，剛才在一起修過防火帶。那婦女忙說：“沒人了，村里人都跑了，只有我，因為孩子在家里，我是回來抱孩子的?！甭爧D女這樣說，杜斌立即轉身，和婦女、賴猴一起，往村口的小路奔去。

再說消防隊長在通知肚臍村的鄉(xiāng)親往山外撤離的同時，他召集全體消防隊員和山林滅火隊的隊員迅速趕到通往肚臍村的路口，全力阻止大火合龍。但由于火勢太大，盡管隊員們拼命噴射滅火劑，也只能減緩火勢蔓延的速度，根本不能阻止兩股火的合龍。這時，逃生的人群已經接近路口，杜大為的小車也離缺口不遠了。就在大家看到逃生希望的時刻，新的情況發(fā)生了：路口南邊一個小土坡上，堆了一堆木材，被南邊蔓延過來的火燒著了。這堆木材原本用繩子捆著，現(xiàn)在，木材著了火，繩子就會被燒斷，繩子一斷，木材必將滾下坡，堵住路口，那村民們逃生的路就徹底切斷了。

隊長見此險情，大驚失色，立即提了滅火器就往小坡上沖，哪知沒等他沖到坡上，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捆著木材的繩子燒斷了，著了火的木材滾了下來，把剛跑到這里的村長壓在了下面，杜大為的小車車頭也被滾下來的木頭砸個正著。

這一變故，加速了兩股火合龍的進程，著了火的木材一路滾下來，也一路燃燒了地面的雜草，只聽“嘭”的一聲，南北兩邊的火連在了一起，沒來得及逃出去的村民嚇得直往后退。

這時，一個消防隊員趕了過來，見杜大為的小車前半個車身被埋在著了火的木材堆里，驚得沖鄉(xiāng)親們大聲叫道：“大家快后退，小車隨時有爆炸的危險！”他這一喊，村民們一窩蜂地往后跑。消防隊員則冒險沖到小車跟前，聽到里面杜大為和女秘書的哇哇哭叫聲，消防隊員只得果斷地叫車里人護住頭臉，然后用肘子奮力撞破了車門玻璃，把杜大為和他的女秘書拖了出來。就在他們離開小車才十幾米遠，只聽“轟隆”一聲，小車爆炸了。

隨著小車爆炸，那火勢似乎更加熾烈，更加瘋狂，本來就驚惶失措的村民更加絕望了。這時，杜斌夫婦、賴猴和抱著孩子的婦女也已趕到，見此情景，也傻眼了。包圍圈里的人急，包圍圈外的人同樣如熱鍋上的螞蟻。大家都很清楚，身陷烈火圈內的人，他們跑不出來了，能做的，只有退回肚臍村，而火的包圍圈越燒越小，最終，即便肚臍村不會著火，熾熱的氣浪也會將他們活活烤死，滾滾的濃煙會讓他們窒息而亡。

眼瞧著被烈火包圍的人，外面的消防隊員急得幾乎發(fā)了瘋，他們拼命向路中間的木材堆噴灑滅火劑，希望能給里面的人殺開一條生路。然而，缺口一旦合龍，再想打開，談何容易！

這時，消防隊長急得雙眼發(fā)紅，他目光突然掃過消防車，頓時一個大膽的主意掠過心頭，他大聲叫起來：“云梯車！快將云梯車開過來！”他準備采取在云梯的頂端系上繩子，然后將云梯升高，越過火墻伸進去，讓里面的人攀著繩子爬上云梯，再順著云梯爬到包圍圈外。

這是一個萬分無奈的冒險行動，很有可能使爬上云梯的人因經不住火烤而掉進火海，但不冒險，里面的人生還幾率幾乎是零。

4. 生死抓鬮

云梯車很快開了過來， 八名消防隊員圍在車的四周，拼命噴射滅火劑，不讓火焰逼近云梯車。隊長在云梯的頂端系好繩子，讓云梯伸了出去，頓時空中出現(xiàn)了如同一座橫跨火龍的天橋。云梯剛伸進包圍圈內，村民們就沖了過來，爭先恐后地搶抓那根垂下的救命繩子，現(xiàn)場頓時一片混亂。

看著這一幕，消防隊長急了，他當即喊過一名消防隊員，果斷命令：“我現(xiàn)在到包圍圈內維持秩序，你跟在我后面，爬到云梯的頂端，幫有些爬不上云梯的婦女拽繩子?！闭f完，不顧隊員們阻攔，便“噔噔噔”爬到云梯頂端，順著繩子溜進了包圍圈內。他雙腳一沾地，立即吼叫起來：“所有男人退后，讓婦女先上！”他這一聲吼，頗具威懾力，幾個老實點的男人就退后了幾步，但杜大為卻抓著繩子不松手。隊長火了，上去揮手一巴掌，重重地扇在杜大為的臉上，打得他倒退了好幾步，大叫起來：“你敢打人？”隊長怒罵道：“打你是輕的！不聽指揮，就在這里等死吧！”

隊長首先將繩子拴在抱著孩子的那位婦女腰上，大拇指向上一豎，指揮云梯上的消防員拽繩子，一會兒的工夫，那位婦女和孩子到了云梯的頂端，又在兩個隊員的接應下，安全逃離了火場。

當?shù)诙€婦女抓著繩子被往上拽的時候，隊長沖著所有的男人發(fā)話了：“等婦女們獲救后，就輪到你們了，你們排好隊！”哪知此話一落音，原本安靜的現(xiàn)場又亂了起來，有些人又爭先恐后、你推我搡，都想排第一。隊長大吼一聲：“不準推！誰先誰后，憑運氣吧，抓鬮！”他頓了一頓，問，“誰有紙和筆？”“我有！”杜大為和杜斌同時舉起了手。隊長指了指杜斌：“就是你了，你做鬮吧！”

杜斌掏出記事本，撕了幾頁紙，蹲在地上寫號碼。與此同時，第三個婦女已抓住了繩子。隊長指了指杜斌的妻子，說：“做好準備，下一個，就是你了?！倍疟笃拮油白吡藥撞?，又站住了，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隊長，問：“隊長，我能求你一件事嗎？”“說！”“我想與我的男人對換一下，讓他代替我先過去，我去代他抓鬮?！标犻L心中一顫，一時間竟作不得聲。杜斌妻子見隊長沒吭聲，以為是不同意，忙言辭懇切地求道：“單位里、我家里全靠他挑大梁，不能沒他?！?/p>

杜斌聞言，立即跑了過來，雙手抓著妻子的臂膀，動情地望著她的眼睛，說：“別傻了，別忘了家里還有孩子，孩子沒你不行?！边@時，繩子已垂了下來，妻子不肯去抓，隊長急得叫了起來：“沒時間讓你們推讓，快作決定！”杜斌伸手抓過繩子，一下子就纏在妻子的腰上。妻子叫起來：“老公！別！”但杜斌沖云梯頂上的消防員做了個拽繩子的動作，說：“放心吧，我不會死，我會活著出去的?！逼拮涌罩袥_杜斌喊道：“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抓個好鬮，我等你！”杜斌拼命點頭，爾后咬咬牙，抬頭大聲道：“要是萬一我……你要好好帶著我們的孩子！”在場的人看著這對夫妻，誰都沒說話，但大家的心里都是酸酸的。

接著又救走了幾個婦女后，輪到杜大為的女秘書了。這時，杜斌的鬮已做好，男人們很快便抓完了鬮。

杜大為一抓完鬮，就走到他秘書旁邊，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聲說：“剛才杜斌他老婆的事，你都看到了？”秘書詫異地問：“什么意思？”杜大為雙手抓住秘書的臂膀，也像杜斌盯著妻子那樣盯著秘書，說：“他老婆讓他先走。”秘書晃了晃身子，擺脫了杜大為的雙手，一字一頓地說：“可你老婆不在這里?。∥抑皇悄愕拿貢??！薄翱赡阏f你愛我，我也……”他的話還沒說完，繩子到了，杜大為和秘書同時伸出了手。

“干什么？”隊長吼了起來。杜大為苦著臉求秘書說：“你也學學人家老婆吧?！泵貢徽仆崎_杜大為，罵道：“你去死吧！”便拽著繩子往上爬。此時，火焰已躥到云梯上來了，女秘書一上到云梯，裙擺便著了火，她嚇得尖叫起來，消防隊員趕忙向她身上噴滅火劑，將她拉了過去。此刻，云梯幾乎處在火的包圍中，盡管云梯一再升高到不能再升，火舌已經在云梯上舔來舔去了。云梯頂上的消防員沖隊長大叫道：“隊長！你快上來！云梯快熔化了，再不撤，車有危險。”隊長咬著牙，拽過繩子，拴在最后一名婦女的腰上，大喊道：“快拉！我不上，就是她了！”

婦女得救了，云梯車撤了，包圍圈里的十二個男人，再也沒有了機會。他們望著緊緊向腳邊逼近的烈火，都絕望了。有的哭了，有的埋怨爭吵起來。

消防隊長卻一直盯著身邊的一棵碗口粗的大樹左右看，突然，他大聲問道：“誰會爬樹？爬到這棵樹上去！”“干啥？”杜斌問。隊長說：“將樹拉彎下來，借助樹的彈力，送大家出去?！币宦犨€能出去，大家頓時雙眼放光。賴猴大聲道：“我會爬樹！”說著就跑到樹邊。隊長解下腰間的繩子，遞給賴猴，說：“拴在樹的頂端?！辟嚭锎饝宦暎班徉徉帷焙芸炫赖綐漤?。隊長掏出對講機，同外面聯(lián)系：“我們將利用樹的彈力，將里面的人彈出火墻，你們做好準備，用氣墊接人?！?/p>

外面的消防隊員接到命令，立即準備氣墊，隨時準備兜住被彈出來的人。這時賴猴已將繩子拴在樹頂，大家拽著繩子，齊心協(xié)力一用勁，果然使大樹彎下腰來。隊長大聲說：“還是按照剛才抓鬮的順序，叫到誰誰爬到樹上，我喊一、二、三，大家一齊松手，讓樹上的人彈出去。第一號，第一號是誰？”

“我！”居然有兩個人應答，一個是杜大為，還有一個小青年。

隊長生氣地說：“怎么有兩個一號？拿出你們的號碼！”隊長有些生氣。杜大為和小青年雙雙出示了自己的號碼，賴猴沖過去，拽住杜大為的衣領，大叫起來：“你他媽的真不要臉，居然自己寫個號碼想蒙混過關！”大家一看，他的紙果然和大家不一樣。杜大為又羞又惱，但又做不得聲，只得低下腦袋不吭聲了。隊長一把抓住小青年的胳膊，把他推上樹，反復交待要領后，大喊一聲：“一、二、三，放！”大家一齊松手，樹刷地一聲彈了起來，小青年頓時飛了出去，外面的消防隊員們用氣墊接個正著，隨即用電喇叭沖著里面大喊：“安全，安全！”

聽到喊聲，大家受了鼓舞，接著，二號、三號、四號、五號都被安全彈出。

杜斌的號碼是六號，輪到他時，他放棄了，他沉重地對隊長說：“這場火，是我引起的。別人都是無辜者，讓別人先逃生吧?！彼@一說，隊長沉吟了一下，說：“現(xiàn)在不是談論責任的時候，你要承擔責任，活著出去承擔吧?！钡嵌疟蟀哑咛柾频角懊?，自己退到了最后面。隊長望了他一眼，長嘆一聲，就把七號送上樹，把他彈了出去。彈出去的人越來越多，而包圍圈內的人越來越少，人少了，要使大樹彎腰就越來越吃力了。大家都清楚，最后幾個人是無法被彈出去的。這種恐慌在杜大為的心里最為強烈，因為他是十一號，除了消防隊長沒抓鬮之外，他是最后一號。

包圍圈內只剩下賴猴、杜斌、杜大為和消防隊長的時候，四個人用盡吃奶的力氣才將樹拉彎下腰。九號是賴猴，賴猴才松手，準備上樹時，其他三人就吃不住勁，樹慢慢直立起來。

形勢十分嚴峻，就是說，必須合四個人的力量才能讓樹彎下來，彈出去一人，其他三個人就無力拉彎樹，他們要想跳出火海，已不可能。

四個人只得再次合力，將樹拉彎下來，然后，將繩子拴在旁邊的一塊巨石上。隊長氣喘吁吁地下令：“九號，上吧?！辟嚭锿白吡藥撞剑€是停了下來，他轉身走到杜斌面前，說：“大哥，咱倆換一下，你上吧！”杜斌苦笑著說：“你看到了，我要上早上了，該你的，你上！”但他倆哪里知道，他們在這里推讓，卻有人已毫不客氣地早上樹了。

上樹的就是杜大為。杜大為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不逃就得死，所以，他趁杜斌和賴猴說話時，悄悄撿起路旁的一把斧子，爬上樹。等他騎在樹上，賴猴才發(fā)現(xiàn)，賴猴氣得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算個人嗎？”邊罵邊奔過去，但，已經遲了，杜大為彎腰用斧子割斷了繩子。

樹“呼”的一聲彈起，沒等他直起腰，樹干就彈中了他的腦袋，彈得他一陣昏眩，哪里控制得了方向，人斜飛出去，落入火海。

剩下的三個人都傻了眼。繩子斷了，要想讓樹彎下來更加不可能。賴猴很快反應過來，急忙解下石頭上的繩子，重新爬上樹，可是等他系好繩子爬下來，三個人想再次拉繩子的時候，火已燒到樹腳下，接著，地一下，火躥上了樹干。

最后的機會沒有了。包圍圈里的三個人，只能步步后退，步步后退……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