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西七件

開花

我平日里畫點(diǎn)畫，稱之為活動?；顒踊顒咏?jīng)絡(luò)，因為缺乏鍛煉。近來連活動也很少了，圖書從書架溢出，積滿書桌，為了畫點(diǎn)畫，就得上下搬運(yùn)，哪里像活動，簡直是暴動了。有時候我就去朋友的畫室，不常去，就貪，往往畫上一下午或者一晚上。唇干舌焦，腿都酸了。朋友的畫桌那么大，工具又全，禁欲的人一有機(jī)會難免縱欲，水墨巫山，陽臺濃淡，星星玻璃開花。

最后，我挑幾張滿意的，一半留給朋友，一半拿回家。朋友要我題款，題款之后，蓋章。我?guī)Я擞≌?，這有些職業(yè)畫家的派頭。一個職業(yè)畫家?guī)б活w印章就能走遍天下，一個業(yè)余詩人帶一箱詩稿更是寸步難行。在當(dāng)代，詩人是可有可無的人種?！耙粯浜Ｌ臒o梨花可壓”，我畫了三張梨花，臨走的時候，挑了一張把這個句子題上。

我先用枯墨勾了花蕊，再用汁綠圈出花瓣，我不知道梨花幾瓣，本沒有想到要畫梨花，朋友在一邊說，“梨花啊”，就算梨花。但心里總有些不甘，要作點(diǎn)小破壞，在花瓣上戳些朱砂。朱砂在碟子里擠兌多了，風(fēng)干浪費(fèi)，就又畫起朱砂梅。

臨走的時候，我給這張朱砂梅題上“星星玻璃開花”。題款之前，頗是躊躇，正覺得無款可題，忽然想起幾首山西民歌，里面老有“開花”“開花”的。后來才明白“開花”原來是襯詞，它能夠到處開花：

臨走的時候，開花，我給這張朱砂梅題上“星星玻璃開花”，開花，題款之前，開花，頗是躊躇，開花，正覺得無款可題，開花，忽然想起幾首山西民歌，開花，里面老有“開花”“開花”的，開花，后來才明白“開花”原來是襯詞，開花，它能夠到處開花，開花。

先生

先生高睡未起，有人已忙碌一陣，算賬，開車，掃地，寫作，跑馬，削蘿卜皮，遛落水狗。忽然醒了，鄰居家練琴，雁落平沙，夢到懶覺，先生的睡淺了，春天的大公園一株桃花上的紅粉，紫蝴蝶爪尖黃蜜蜂爪尖繪聲繪色……

先生一下到河南開封，在巷道——煤礦的巷道里，古琴大師摸著一個人的脖子，說出什么。于是一群人就到地面，有亭有軒，操縵多時。意興闌珊之際，白櫻桃也已吃掉１５公斤，在分綠的芭蕉下，古琴大師良宵吟，忽然黑了，有人去點(diǎn)燈……

先生拿著根燃燒的手指，跑上前去，看古琴。古琴大師的古琴有些奇怪，既不是仲尼式，也不是連珠式，先生問古琴大師，古琴大師說我也不知道……

先生覺得古琴大師的古琴像是一頭被牽進(jìn)銀朱酒樓三樓的駱駝，大家自然稀罕……

先生還是看到她在一只箱子上綁了幾根繩，開始演奏，她說廣陵散形散神不散，我是嵇康的干女兒。匕首飛上竹竿，變成翠葉，竹竿飛上灞橋，變成青驢……

先生起床，想吃早飯，老婆去修自行車了，早飯終于沒得吃。

雜記

我在電腦上連打我的名字，通常情況，只要打“Ｃ”“Ｑ”“Ｚ”，我的名字就出來了。想不到今天出來的是“出奇者”，這還是第一次。我像被對面來的人用手電晃了一下眼睛，周圍越發(fā)黑暗。這個感覺并不是我當(dāng)初的感覺，我當(dāng)初的感覺要干脆得多：神跡。

國畫的領(lǐng)域越來越小，或許應(yīng)該如此，誰知道呢？詩到宋朝，想擴(kuò)大領(lǐng)域，反而不好看了。當(dāng)然宋詩的好就好在不好看上，它本不是讓人看的，他是讓人想的。

去樓下的小店吃餃子，招牌上寫著“家鄉(xiāng)蘿卜干”五個字，回家后決定寫寫，磨了墨，寫了幾張紙，很有新鮮感。最近我老寫王維的“荊溪白石出”，寫油了?？磥頃鴮懙膬?nèi)容也很重要，就像愛情正是因為情人的不同——愛情的本質(zhì)是不變的，情人的不同卻是感覺的不同。這個感覺也沒抓住，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反正我見到“家鄉(xiāng)蘿卜干”五個字，心里喜歡，就回家磨了墨寫了幾張紙。

書法的確微妙，欣賞它似乎比創(chuàng)作更難。我現(xiàn)在刪繁就簡，從兩端去欣賞，一端是法度，一端是才情。以宋四家為例子，我欣賞蔡襄的書法，就從法度入眼；我欣賞蘇軾、黃庭堅的書法，就從才情著手。既有法度又有才情的書家極少，最有說服力的當(dāng)然還是王羲之。米芾有點(diǎn)這意思，但尚且沒到位，天下有幾個米芾？所以我只能從兩端去欣賞。最怕兩不沾，要法度沒法度，要才情沒才情。

野要野到底，逸要根上逸，有失厚道，索性不厚道，索性不厚道到了極端，也是有意思的。藝術(shù)不忌諱偏少，它怕的是貪多。做人何嘗不也是如此？

偽善，鄉(xiāng)愿，這是藝術(shù)的死敵，但近來我發(fā)現(xiàn)江南的幾個詩人的作品都是鄉(xiāng)愿之作。

草書要有楷意，楷書要有草意，大不容易。做出來的不算。

小家的作品或許經(jīng)得起細(xì)看，卻經(jīng)不起多看，多看了幾件，只覺得雷同，沒有意識與手段上的多樣性，比如，就比如徐生翁的字吧。

《老殘游記》這小說，十回之后，越寫越濫，只能說中國文人不是才華不夠，是沒有寫小說之心。第二回最是出彩，如果當(dāng)隨筆看。黑妞白妞，黑妞梨花大鼓的好，是能被別人說得出的好，也是能被別人學(xué)得去的好；白妞梨花大鼓的好，是別人說不出的好，也是學(xué)不去的好。

看董其昌的字，看的是氣息，不看氣象。徐渭、傅山，看的是氣象。氣息要能越看越小，小不瑣碎；氣象要能越看越大，大不空洞，就好。

愛惜生命，就是放慢，放慢然后往深處走。

昨晚的夢

我到一個地方，晴天爽朗，有浮云鱗然，坐下，喝茶。我端起茶壺往茶盅里斟茶，香氣襲人，卻沒有茶水從壺嘴里走出，從壺嘴里走出的是香氣。我抖抖手腕，覺得茶壺不輕，起碼還有大半壺茶水，我就抬高肘子，茶壺倒立在茶盅之上，我繼續(xù)斟茶，結(jié)果從壺嘴里走出的繼續(xù)是香氣。香氣解憂不解渴，我現(xiàn)在渴得很，一點(diǎn)也不憂，但壺嘴里走出的繼續(xù)是香氣，恐怕我就要憂了。

我揭開茶壺蓋，香氣反而消失，看見茶壺里長著一朵大紫花，薄薄的花瓣，晨曦一般，而大紫花的花心正趴著一只大白蝶，大白蝶的翅膀上有幾點(diǎn)醉顏。大紫花反而成了襯托大白蝶的底子似的，大白蝶倒像是從花梗上開出。大白蝶翅膀拍動，大紫花成了打著褶皺的空氣。

在大紫花和大白蝶周圍，枝葉浮翠。我揭開茶壺蓋，我一揭開茶壺蓋，大紫花和大白蝶，大白蝶飛了，大紫花謝了，好像剛才僅僅是個幻影，只有枝葉在茶壺里繼續(xù)浮翠?；蛟S是綠茶。近來我的確多喝綠茶，據(jù)說春天喝綠茶養(yǎng)生，我就喝多了。

這是昨晚的夢，我把它看為美夢，因為美中有個真，真的是我已經(jīng)中年，收斂在茶壺里了，“一壺之中，壺公有容身之地”，說是寄托余生也行。只是偶爾還有心情燦爛的片刻，不比青春短？

今天下午我把這個夢畫出，一個人在書房里忽然有艷遇的感覺。

瓦屋倒影

江南古鎮(zhèn)像一本冊頁，粗翻翻差不多，細(xì)看還各有味道，但味道在哪里，在我恐怕又一時說不出。說不出更好，我們都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這倒不是借口。

去年秋天，我從北到南的玩了近一個月，最后一站定在西塘。到西塘的時候，是下午兩點(diǎn)半，或許我疲倦的緣故，心里覺得只是近黃昏。陰差陽錯，也可能是有所期待，黃昏的古鎮(zhèn)才有一層古意，西塘竟然是我覺得大有古意的一個小鎮(zhèn)，流水是老南瓜的黃，沒有火氣。盡管水火不相容，但都市的河水卻都有火氣的，火氣還很大。

郁達(dá)夫到一個地方，會先讀地方志，這是傳統(tǒng)做派。我們現(xiàn)在要去一個地方，就先上網(wǎng)，我在網(wǎng)上查到“西塘”，第一句話就是：

西塘地勢平坦，河流密布。

西塘的地勢的確是很平坦的，河流也密布。但說到江南古鎮(zhèn)，哪個古鎮(zhèn)不是地勢平坦和河流密布呢？看來這并不是西塘的特色。如果江南有一個古鎮(zhèn)地勢不平坦，也沒有河流，那么去玩的人可能更多了，就像動物園里都是黃老虎，突然來了頭白虎，不是更稀罕嗎？所以這樣的古鎮(zhèn)江南還沒有，要看白虎，我們還必須跑到山西平遙去。

我差一點(diǎn)放棄去西塘的打算。后來又讀道：

兩岸粉墻高聳，瓦屋倒影。

“瓦屋倒影”這四個字打動了我。什么地方?jīng)]有瓦屋？凡江南古鎮(zhèn)也都有瓦屋的倒影，憑什么我就被西塘的“瓦屋倒影”這四個字打動，人世間的事情真是說不清的。

我下車的地方，是一個石人一匹石馬，襯著杏仁酥般色調(diào)的圍墻，圍墻后面，是一座簡陋的新公房，正覺得它的簡陋，忽然二層樓上有個少婦跑到窗口來收衣服，像一只青鳥在亭臺樓閣間跳躍。

我就往鎮(zhèn)子里走，想著“瓦屋倒影”這四個字是好，但真要去河邊看“瓦屋倒影”，似乎又有些畫蛇添足。我坐在進(jìn)入古鎮(zhèn)的一座石拱橋上記了點(diǎn)筆記，來了兩個像文化人的男女，湊上來看，那個男人頭快趴到我的筆記簿上來了，很少遇到這樣的事，我也就珍惜，停下筆，捧高了筆記簿，讓他看個明白。

西塘以橋多、弄多、廊棚多而聞名于世，我對橋和廊棚頗有興趣，對弄的興趣一般，弄總讓我想到弄是非。據(jù)說宋代以來西塘已建有安境橋、仁橋、清寧橋，清朝又建有臥龍橋、來鳳橋，看看這些橋名，清朝以前的就是比清朝的雅潔。清朝這個朝代對中國文化最大的貢獻(xiàn)，原來都是在電視劇市場上。橋上走的人多了，橋才是橋。橋是老的沉著，水是新的活潑，廊棚呢不老不新，使商賈貿(mào)易、行人過往無雨淋日曬之憂的時候，又有觀賞之樂。廊棚下有賣一口肉粽的，意思是一口就能吞下，我看了看，覺得自己一口不一定就能吞下。

賣一口肉粽的老先生面相不錯，鋼精鍋里煮著一鍋夜色。

泡文人、泡茶

文人的無足輕重是因為文人沒有輕重，飛著的鳥你能稱出它的體重？能稱出的大概是飛鳥之影子。稱影的人短斤缺兩地過了一輩子，還要寫什么兩地書。笑話。所以文人終究是悲哀的，所以文人只能喝喝茶，綠茶紅茶烏龍茶，烏龍烏龍地過一輩子，還要寫什么序。廢話。

以上是廢話。但一篇序往往從廢話開始，結(jié)束的時候又是廢話，這有點(diǎn)像喝茶，第一泡倒掉——所謂洗茶，洗茶這說法大有人間煙火，起碼我喜歡，讓我想起洗衣裳，茶也是一件衣裳：土布衣裳，比如普洱茶，普洱茶就有土布衣裳的纖維；綢衫，比如碧螺春，碧螺春就有綢衫的質(zhì)地；藍(lán)印花布大襟琵琶鈕上裝，比如茉莉花茶。藍(lán)印花布大襟琵琶鈕上裝在十八九歲三十一二歲的女人體上方圓五百里草長鶯飛，一步一回頭，回頭率極高，瞟我的意中人啊，我愛藍(lán)印花布的清香，但茉莉花茶我卻不愛喝。以散文人之心度文人之腹，我是寫散文的，覺得灑家寫得不錯，故稱灑家為散文人，以散文人之心度文人之腹，文人好像也是不太愛喝花茶的?；ú枋俏毒u油大放厥詞的燒雞烤魚，想來文人都是吃素的，吃萵筍，吃蒿子稈，吃草，吃樹葉，吃豆腐。想穿了茶也就是一種樹葉，喝茶也就是吃樹葉，我們看長頸鹿仰著頭吃樹葉覺得好玩，長頸鹿看文人喝茶也覺得合理，因為長頸鹿只能吃吃樹葉，所以文人低著頭喝喝茶，喝本味的茶，喝真性情的茶。喝茶：文人本味的生活，真性情的生活。文人本味和真性情的生活在當(dāng)代也就喝喝茶罷了。文人與茶，就是文人與花茶之外的茶。但我是散文人，花茶不愛喝卻也是要喝的，別說花茶，就是花，我喝得還更多?，F(xiàn)在的茶太昂貴了，花便宜，我就泡點(diǎn)臘梅花、玫瑰花喝。所以我來談?wù)撐娜伺c茶終究隔了一層。這樣說似乎矯情，因為也有人把我算作文人，但我不以為然，我還沒到這個境界，我以為文人是一種境界——本味；真性情。但當(dāng)代哪幾個人到了這一種境界呢？五百年后，自有分曉，并不需要我在這里饒舌。但我的確心向往之這一種境界，這樣說似乎不矯情。

我常常很風(fēng)雅地在紅男綠女雜處一室的茶館里見到很風(fēng)雅的匾或者條幅，上書：“禪茶一味”?？磥砗蜕信c茶的關(guān)系更為緊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心里時不時會盤腿坐著個和尚，并不需要我這里饒舌，我想說的是如果文人與茶一味，這一味就是本味和真性情，真性情和本味。上面已經(jīng)說過了，我再說一遍，因為寫到這里，我覺得這一句才不像廢話。

但文人與茶終究是危險的，好像文人與什么都能搭在一起，比如文人與酒，文人與煙，文人與石頭，文人與牛，文人與病，文人與娼妓，文人與藥，文人與冤案，文人與寵物，文人與收藏，文人與小人……好像物物都能物文人，人人都能人文人，好不容易文人與文人了，該天下太平吧，想不到又文人相輕。文人的無足輕重看來不是因為文人沒有輕重。文人的無足輕重在文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茶的出身貴賤在茶是知道自己的價錢。但不論何時何地好茶又都是無價的，而文人的無價卻只會在卓越的年月。

一篇序往往從廢話開始，結(jié)束的時候又是廢話，這有點(diǎn)像喝茶，第一泡倒掉，最后通通倒掉。

白駒過隙，東山絲竹，且洗干凈茶壺，陽春三月，雜花生樹，重泡文人重泡茶。茶是新茶，文人是老文人。或者茶是守舊的茶，文人是維新的文人。

是為序。

《好花好天》后記

把個人所寫的散文隨筆編為一集，拿出來，就像請客吃飯。還是家宴，不是飯店。個人選集在我看來就是家宴，選本之類的就是飯店。

我編完這本個人集，心想，現(xiàn)在的人，什么沒吃過！于是不安。

請吃海鮮吧，我居住的城市離海不近，怕海鮮不鮮。

請吃山珍吧，環(huán)境如此惡劣，幾乎是荒山，偶爾揀到幾只蘑菇。

只得我吃什么，客人也吃什么。

反過來一想，現(xiàn)在的人，什么沒吃過！于是心安。

請客吃飯，主人總要說句客套話：“怠慢怠慢，粗茶淡飯。”

但愿我的散文真能夠是粗茶淡飯，這是何其高的境界！說到底，人是由粗茶淡飯養(yǎng)活了的，日子也是粗茶淡飯過下去的。我的散文盡管已絕大魚大肉，可還是有些小葷小腥，這讓我很不滿意。除了這點(diǎn)，我對自己一直是滿意的。

此刻我不無虛妄地把我的這本集子看作粗茶淡飯，我又在好花好天之中享用，這是何其奢侈的享樂！在這個時代我并不把這種享樂僅僅認(rèn)為是心境上的，放下，就能做到。

請客吃飯，主人說完那句客套話后，這時客人也要來上一句：“哪里哪里，多謝多謝?！比绱瞬藕?，好花好天的好，果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