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１０８４年的一個細節(jié)

公元1084年，即北宋元豐七年十月的一天，南京(時稱金陵)長江碼頭，陽光明媚，風平浪靜，怡人的秋色一望無際。

時近傍晚，碼頭上人已稀少。一艘木船靠岸了。一個神情疲憊卻不乏儒雅倜儻的中年男子從船艙里出來，過甲板，登上碼頭的石階。碼頭上，一個正在等候的老頭，忙牽著毛驢，顫巍巍地迎上去。中年男子趕緊上前，抱拳作揖，拜謝道：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老頭亦作揖還禮：老弟遠來，不勝欣喜!此時，老頭身上穿的是一身又舊又臟的長衫便服，而中年人雖是衣冠整齊，卻也未戴官帽。兩人互相打量后，不禁都會心而笑。老頭于是道：常禮難道是為你我之輩準備的嗎?哈哈哈哈……兩人爽朗的笑聲在平靜的江面上掠過。

寒暄過后，老人干脆將毛驢交給仆人，與中年男人執(zhí)手而行。夕陽照耀，留下他倆并肩的長長的身影。

1084年秋天出現在金陵碼頭的這個細節(jié)，是一個久別重逢的場面。這重逢的兩個人是誰?他們情深義重?你可能想不到，那個老者是王安石，中年男人則是蘇軾。誰都知道，他們兩人在文學上各有建樹，惺惺相識，而在政治上卻多少年來一直是勢不兩立的死敵。在王安石任宰相，實行他的變法改革期間，蘇軾父子仨因與其政見不合，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過王的打擊排擠，可謂結怨頗深。此次見面，王安石的身份是已被罷去宰相職務、抱病隱居起來的文人；蘇軾則因“烏臺詩案”遭遇貶謫，正在顛沛流離中。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在分別14年之后，兩人終于有了這樣一次見面的機會。剛才碼頭上兩人相見時的一笑，露出了各自心中多少酸楚和無奈，也化解了各自心中多少顧慮和恩怨。

對于王安石，我原來一直沒有什么好感，盡管他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也算是個大文豪；盡管他在歷史上被稱作為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盡管他在二十七八歲時，在我的家鄉(xiāng)鄞州做過兩年縣令，干過一些疏浚東錢湖之類的好事。但我讀他的文章，總覺得詰屈聱牙很不舒服。與蘇軾的文章沒法比。他當宰相時，排斥異己也太過分，不知整了多少人，不但蘇家父子受到打壓，就連司馬光、歐陽修等元老也受排擠。他搞的“青苗法”之類的改革，我以為也是以犧牲百姓的利益來增強國家的實力，結果國家的實力沒壯大，百姓倒被害苦了，弄得民怨沸騰。他在生活上更像個怪人，甚至有些變態(tài)，堂堂一個宰相，不修邊幅，身上穿的官袍一年到頭居然不洗，沾滿了油污、墨跡。一次，他因不滿皇上與大臣一起釣魚作樂，竟然把一盤豬狗才能吃的魚餌全吃下去了。難怪蘇洵說他是“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相比之下，蘇軾在我心中就高大得多。他的官職雖比王安石小，但他所任之處，都能為當地百姓辦實事辦好事，深得老百姓的喜愛。他雖然也飲酒作樂，偶與歌女藝妓狎嬉，但也只是吟詩唱和，很少風流韻事。至于文學成就，王安石更不能與之相比。

此次金陵會面，也是蘇軾先提出來的。此前，他被貶謫于湖北黃州四年，在那里他寫下了中國文學史上最享盛名的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賦體散文《赤壁賦》。四年后，朝廷又要把他調到汝州(今河南臨汝)任職。就在他赴任途中，聽說王安石隱居于金陵，出于對他的尊敬，也為了表達自己對時政的一些想法，便不計前嫌，特意轉道去拜見。

當時，誰都以為王安石會拒絕與蘇軾見面，不料，他竟聞之大喜。其實，王安石在罷官隱居金陵的幾年里，也一直在關注著蘇軾。在他眼里，蘇軾絕對是當世獨一無二的才子。凡有朋友從黃州來金陵，他都要問起蘇東坡又有什么新作。每每捧讀蘇軾的新作，都忍不住感嘆：子瞻，人中龍也。蘇軾因“烏臺詩案”下獄，王安石知道后，也曾寫信給朝庭，請求赦免，雖未能成功，但足見當時已作為純粹文人的王安石的情懷?；蛟S，他早已經在反思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了。所以，他確實也是很想見蘇軾的。只是他比蘇軾年長許多，又做過宰相，更主要是因為過去多年的結怨，生怕被拒絕，就不好開口。現在蘇軾主動提出要來見他，正合他的心意，也就不顧年老體弱，騎上毛驢，親自到碼頭來迎候了。

在金陵的幾天，兩人談詩，談文章，談書法，談佛學，相處甚歡。即使談政治，他們也不談過去的，只談當前和未來。近幾年，蘇軾身處江湖，但憂國憂民憂君之心不減，還是那么坦誠、執(zhí)著。他尤其對近年來朝廷用兵西北，勞民傷財，大興冤獄之舉甚是反感。他以為王安石畢竟兩度出任朝庭宰相，在最高決策層應該還有一定影響力，所以談及政治時，他便建議王安石利用過去的政治威望，向當時的神宗皇帝進言，制止朝廷這些做法。誰料一談及政事，王安石立刻變得城府很深，往往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伸出兩根手指，指向蘇軾，又指向自己，說：子瞻此言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已罷官告老，抱病在身，乃是閑云野鶴，怎敢對朝廷說三道四。王安石到底深諳官場之道，成熟老辣。相比之下，蘇軾在政治上就稚嫩多了，這也正是他仕途屢屢受挫的原因。

但不管怎樣，此次相會，沒有人撮合，兩人自己解鈴，消除了多年的結怨和隔閡，又成了好朋友，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要知道此前他們之間可不是一般的分歧，可以說是你死我活!可如今兩個仇人就這樣相會了，不是分外眼紅，而是坦然一笑，煙消云散，波瀾不驚，像平靜的長江之水，像風清云淡的秋日晴空……人心能抵達這樣的高度，真是不同凡響!這是一種偉大的情懷，一種極致的境界，它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患難見真情，它讓我們感受到了人文和人格的力量，感受到了作為文學家與作為政治家的人性的分野。

于是，對王安石也不能不另眼相看了。他到底沒有隱在政治的泥潭里不可自拔，他還沒有喪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沒有喪失作為一個文學家的秉性和情感。至于蘇軾，我慶幸他最終沒有進入政治廟堂的漩渦中心，要不然，他肯定會被毀掉，那么中國文學的殿堂就會失色許多。這樣看來，這兩個偉人相會的細節(jié)，無疑是中國歷史的一則佳話，是中國文學的一件幸事。

政治是天上的云，是大海的浪，變幻莫測。文學則是長流的水，是起伏的山，永久而真實。一旦遠離政治，回到文學之中，人就回歸了自我，回歸了天性。

公元1084年秋天，發(fā)生在金陵碼頭的這個細節(jié)，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一瞬，可能很少會有人去注意它，但在我看來，這一瞬足夠回味……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