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選擇的生活

我10歲時，母親不幸患了脊髓炎而癱瘓了。在她生病之前，她是一個活力四射的女人，在生活中擔任著許多重要的角色——她總能讓周圍的大多數(shù)人都感到驚奇。即使是我這樣的小孩子，那時也常常敬畏于她的美麗和成就。但是在她31歲那年，她的生活改變了，我的生活也因此發(fā)生了改變。

有無數(shù)個夜晚，她只能一動不動地平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一個良性脊椎瘤使她喪失了活動能力，當時我年紀還小，并不能真正懂得“良性”只是一種用來安慰人的詞。但是，她卻再也不能和從前一樣了。

她癱瘓之前的樣子仍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里。她喜歡社交，常常在家里款待客人。她會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給大家準備精美的小點心，然后讓我們從花園里摘來她親手種的鮮花，裝飾在屋子里的各個角落。她會在唱機里放上流行音樂的唱片，重新布置房間里的家具，以留出足夠的空間讓朋友們盡情跳舞。實際上，媽媽最愛的就是跳舞。

我著迷地看著她為聚會穿上漂亮的衣服，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她穿上那條我們最喜愛的裙子的樣子，那是一條閃著迷人光澤的黑色長裙，配著深黑色的蕾絲罩衣，天衣無縫地烘托著她金黃色的頭發(fā)。當她穿上綴著花邊的黑色高跟舞鞋時，她的美麗把我震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那個夜晚，母親無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她是無所不能的，我一直堅信這一點，不管是打網(wǎng)球（她曾在大學錦標賽上得過獎）、縫紉（我們的衣服都是她親手制成的）、攝影（她獲得過一個國家獎項）、寫作（她曾是一家報紙的專欄作者），還是烹飪（特別是為我的父親做西班牙美食）。

現(xiàn)在，雖然她再也不能做這些事情了，但是她卻依然用同樣的熱情面對疾病。

“殘疾人”“物理治療”這類詞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我們?nèi)粘Ｉ畹囊徊糠帧榱嘶謴蜕眢w的知覺，她努力地揉捏孩子們玩的那種橡膠球，想像著真有什么神秘的魔法藏在那里面。逐漸地，我開始學會照顧媽媽，就像她以往照顧我那樣。我學會了自己梳頭——還有給媽媽梳頭。每天我們還有一個例行工作：我把坐在輪椅上的她推進廚房，她就在那里指導我削胡蘿卜和土豆，以及用新鮮的大蒜、鹽和黃油烘焙出上好的牛排。

有一次，她第一次對我提到 “拐杖”。我當即表示反對：“我不想看到我這么漂亮的媽媽拄著一根拐杖。” 但是她說：“你不覺得我要是能撐著拐杖走路，比一點不能動更好嗎？”

母親癱瘓后的每一點成就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是一個里程碑：她學會了用電動打字機，學會駕駛有動力輔助裝置的汽車， 甚至重返大學讀書，后來她還獲得了特殊教育的碩士學位！

她盡力學習一切有關(guān)殘疾人的知識，后來她又成立了一個 “殘疾人協(xié)會”，為殘疾人提供積極的支持和幫助。一天，她帶著我和弟弟去看一場殘疾人運動會。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多殘疾人，他們的殘疾各不相同，但是每個人卻都一樣的樂觀。回到家里，我不由得反省自己，想到自己能夠健康地活著其實是多么幸運。母親介紹我們認識了一些腦癱病人，讓我們知道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和我們一樣聰明，甚至可能比我們還強。她還教會我們怎么和弱智的人溝通，比之于“正常”的人，其實他們的感情更為真摯。

因為母親總是樂觀地對待她的病，所以我也很少對此感到悲傷或怨恨。但是有一天，我卻沒辦法再心平氣和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淡忘了母親那雙綴著漂亮蕾絲的高跟鞋。在我上高中的那一天，我邀請朋友在家里開了一個派對。我看見媽媽微笑著坐在客廳的角落里，看著我的朋友們歡快起舞。我忽然想到，她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了，這樣的場景對她來說不免非常殘酷。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那一天，看到了媽媽容光煥發(fā)、翩翩起舞的倩影。

我不知道媽媽是否也想起了那一天。我情不自禁地朝她走過去，這時我看清了，她雖然在微笑著，但是她的眼睛里卻滿含著淚水。我沖出客廳跑到自己的臥室，把臉埋進枕頭里，淚水不可抑制地涌出來——媽媽從未在我們面前流過眼淚。第一次，我對上帝充滿了怨恨，它是如此不公平地對待我的母親。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進了一所監(jiān)獄工作。媽媽因此表現(xiàn)出對囚犯工作的興趣。她給囚犯們打電話，并教導囚犯們進行寫作。當她來到監(jiān)獄時，這些囚犯都擠在她的身旁，聚精會神地聽著她說的每一句話，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甚至當她身體日漸虛弱，不能再到監(jiān)獄里去，她也和一些囚犯經(jīng)常保持著聯(lián)系。

一天，她要我?guī)б环庑沤o一個叫威曼的囚犯。我問我能否先看看這封信，她同意了，這封信給了我異乎尋常的感受。她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威曼：

自從收到你的信以后，我就常常想念你。你在信里提到，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難受，我的心立刻來到了你的身邊，陪伴著你。但是你說我無法想像呆在監(jiān)獄里的心情，我卻迫切地想告訴你，不，你錯了。

監(jiān)獄其實也有很多種的，威曼。

我31歲的時候，在某一個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癱瘓了。我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里——我的身體被一種我無法控制的感覺囚禁了，我再也不能在草地上奔跑，或是盡情地跳舞，或是把我的孩子抱在臂彎里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躺在床上，努力地戰(zhàn)勝自己薄弱的意志，讓自己不要屈從于自憐。我問自己，生命是否值得就這樣繼續(xù)下去，是否死去會更好一些？

但是，后來某一天，我忽然茅塞頓開，意識到自己仍有選擇的自由。當我再一次看到我的孩子，我是該微笑還是該哭泣？我是該抱怨上帝呢——或是讓他幫我增強信心？換一句話說，我應(yīng)該怎樣運用仍然屬于我的自由意志？

我決定盡可能充實地生活，設(shè)法超越我身體的限制，不斷磨練自己的精神和智慧。我可以選擇做一個積極的榜樣，去激勵我的孩子，也可以任由感情和身體枯萎凋謝。

世界上有許多種自由，威曼，我們失去一種，就要去尋找另一種。

你可以看著鐵檻，也可以穿過鐵檻往外看。你可以成為新來的囚犯的榜樣，也可以成為一個冥頑不化的囚徒。你可以去愛上帝，設(shè)法去了解他，當然，你也可以不理他。

就某種意義來說，威曼，我們的處境相同。

當我讀完媽媽給威曼的信，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第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了媽媽的內(nèi)心。我似乎又成了從前的那個小女孩，對無所不能的母親充滿了崇敬。

[譯自美《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