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園
蘭姆在《讀書漫談》中提到一個概念:“非書之書”。所列出的名單包括“《宮廷事例年表》、《禮拜規(guī)則》、袖珍筆記本、訂成書本模樣而背面印字的棋盤、科學論文、日歷、《法令大全》,休謨、吉本、洛伯森、畢諦、索姆?錢寧斯等人的著作……”這篇文章我曾讀過,沒有留下什么印象。最近經(jīng)一個博學的朋友提醒,重讀了這段氣象萬千的文字,深感對曾經(jīng)熟悉的蘭姆也要保持警覺才好。
作家之間的攻訐其實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一些明確無疑的天才之間的齟齬卻讓讀者感到手足無措:卡夫卡給擔任刊物編輯的穆齊爾寄去了《變形記》,穆齊爾看了以后準備發(fā)表,但是要求卡夫卡在這里那里作些刪節(jié)……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的藝術(shù)一直抱一種敵視態(tài)度。而巴爾扎克呢,在納博科夫看來十分平庸。喬伊斯和普魯斯特只見過一面,但關(guān)于這次見面的說法卻有多種版本,基調(diào)都是一致的,不過要數(shù)納博科夫的說法最不可信:“普魯斯特和他曾坐在同一輛出租車里,前者把車窗關(guān)上了,后者又打開了,兩人幾乎吵了起來……”要把這些作家們捏攏,唯有靠散居在全世界讀者們的巨大的愛。想想看,教科書所灌輸給我們的喬伊斯和普魯斯特在金色霞光中合力擎起一面大旗的畫面是多么荒唐啊。話說回來,像蘭姆那樣把別的作家所寫的全部著作稱為“非書之書”的確是不多見的。
然而,讀者們自己也在創(chuàng)造著“非書之書”。作為唯一的見證者,我聆聽過我的朋友/導師Koenig在闡述分析哲學中的“翻譯的不確定性”時所引用的一段我認為是精妙的文字:“河邊的樹上,一朵花緩緩落進河里。同時河里,這朵花的映影也在慢慢浮出來。旁觀者幾乎擔心,兩者可能落不到一塊去了……但出于重力和光學,它們最終還是以騙人的精確疊到了一處?!边@段文字正符合尼采的要求:“幾乎沒有一個句子,在其中深奧與嬉戲不溫柔地握手”。我于是打聽此文的出處,他說來自《說吧,記憶》的第十三章的結(jié)尾部分。此書是我私人的教科書,我疑惑地說這一章的結(jié)尾沒有這段文字——不過,我讀的是中文版。于是他馬上到AMAZON去查英文版,遺憾的是,也沒有這一段。這一次,睿智的Koenig對這段文字的歸屬也糊涂了:“難道是我寫的?”這段從《說吧,記憶》第十三章中“逸出”的文字,那么像納博科夫?qū)懙?,然而不是。也許是Koenig讀此書時一次意外的走神促成了這段文字的誕生,在那一刻,他其實就是納博科夫本人。因為,Koenig也曾認為:“所有詩情澎湃的盲人或多或少都就是荷馬,而在侈談文學與迷宮的的那一個小時里,你也就是歌德本人?!?/p>
阿月渾子歷險記
1990年的秋天,一個美國朋友把一大袋pistachio作為禮物送給我。這種沒有中文標簽的美國食品沒有像它的先頭產(chǎn)品可口可樂那樣一開始就吸引了我。我在字典中查到了它的漢語名稱:阿月渾子。pistachio、阿月渾子,以及它的奇特味道一起,似乎對我緊閉著意義的出口。后來,一個來訪的女生吃起它來津津有味的樣子表明了她們是熟人,于是我將它送給了這個女生。說的時候,我猶豫了,我不太相信她將之稱為“阿月渾子”。果然,她告訴我,這種零食,名字叫做“開心果”。開心果,這也是我的一個猥瑣的熟人的外號。這個走形的地方版笑星只要一出現(xiàn),我就開心不起來。
從事植物學與語言學研究的專家在發(fā)現(xiàn)了漢語中的“阿月渾子”這個詞時,是帶著無限愛惜與驚喜的。英語pistachio和其他語言的叫法非常逼真地模擬了古伊朗語pistaka。而“阿月渾子”這個珍貴的名字則保留了最古老的波斯讀音,至今在伊朗語中已經(jīng)湮沒無聞,只能在庫爾德語中找到微弱的回音。
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中有這樣的記述:“胡榛子阿月生西國,蕃人言與胡榛子同樹,一年榛子,二年阿月?!痹斐蛇@個神話的要么是波斯朋友的表達能力有缺陷要么是他的惡作劇。陳藏器在《本草拾遺》中繼續(xù)了這個神話,不過名字變成了“阿月渾子”。李珣的《海藥本草》則明確寫道“波斯家呼為阿月渾子也?!睗h學家勞費爾對新波斯語、亞美尼亞語、歐塞提克語、希伯來語、梵文中類似“阿”字的發(fā)音進行了迷人的考證,認為“是用來代表上述帶有當頭音a-的伊朗字‘堅果?!标P(guān)于第二個音“月”,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有詳細研究。第三個“渾”音,勞費爾考證出它指的是這種果實的樹。
到了明朝,趙學敏所著的《本草綱目拾遺》中把這種果實稱為“必思答”,勞費爾認為這說明中國人密切注意著伊朗語言的發(fā)展,隨時把中古波斯語的名稱換上了相等的新波斯語的字。而這些專家中最受人尊敬的專家李時珍呢,仍然把這種果實叫做“阿月渾子”。不論新來的波斯商人把它叫做什么,中國人仍記得他們的祖先在1000年前所用的叫法,盡管當時的波斯人已經(jīng)不記得了。所謂文明大國的風范就是這樣體現(xiàn)的吧。
當有一天,進口的pistachio中文標簽上標明了“開心果”的時候,一部分詞典也只得向市場就范,在漢語解釋“阿月渾子”后增加了“開心果”。我疑心這個名字可能經(jīng)過了香港的轉(zhuǎn)手,這個轉(zhuǎn)口貿(mào)易的中轉(zhuǎn)站不僅把外國電影的名字極其嚴肅認真地翻得極其可笑,而且把“阿月渾子”翻成了“開心果”。據(jù)說,這是因為它的果實成熟后會自然裂開,就像人們開心的笑容,所以后來人們親切地稱它為“開心果”。然而,這里的責任恐怕不能讓香港同胞來負。打個電影的比方,《黑超特警組》(Men In Black)香港人都是懂的,我們內(nèi)地人其實并不懂卻要裝懂:“因為特警都穿著黑衣,而且像超人一樣優(yōu)秀,所以后來人們親切地稱之為……”有權(quán)批準《黑超特警組》這個譯名的人知道“黑超”在粵語中是“墨鏡”嗎?您應該把這部電影翻譯成《墨鏡特警組》才妥當。
皮草感懷
在夏夜習習涼風中,沉思記憶中的詞與物是很愜意的。如果不帶感情色彩地來談談冬季的皮草,也許會輕易收到“客觀”的效果。
《白虎通?衣裳》說:“裘所以佐女功助溫也?!辈贿^皮大衣的保暖功能恐怕比不上今天的羽絨服了。常用來指稱豪奢生活的形容詞“輕裘肥馬”突出了裘皮的“輕”。但裘皮的“輕”也比不過羽絨服。不如直說吧,裘皮的吸引人之處就在于它的“貴”。
為了把昂貴的高級貨賣得更貴,首先一點是要取個好名字,其次才是吹噓高級貨的質(zhì)量——諸如“像嬰兒屁股一般柔滑”之類。一件皮衣究竟叫古色古香的“裘皮”好呢還是叫來歷不明的“皮草”好?這才是讓商人們傷透腦筋的事情。皮衣二十世紀上半葉以北京為中心叫“裘皮”,以上海為中心叫“毛皮”,以香港為中心叫“皮草”,儼然形成了三國鼎立的局面。然而,到了世紀末,“皮草”開始大舉進攻內(nèi)地。
一般地講,“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是取名原則的第一定律(所以“毛皮”無疾而終)。然而當“古”和“洋”開始火拼,勝負就不那么明朗了。在這種時刻,商人們必定是把這個詞放在聽覺之秤稱了又稱。說到用詞的謹慎程度,有時商人并不亞于一個詩人。同詩人用詞的炫耀性不同,商人用錯了商品名稱,那損失的每一分錢可都是“看得見的”。
“裘皮”與“皮草”在長江沿線的拉鋸戰(zhàn)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分出了勝負。我曾聽見一個四川人說:“‘裘皮,‘裘皮,聽上去就硬是沒有‘皮草安逸?!薄棒闷ぁ本驮~來講照說應該更加高貴。然而,高級貨被稱為“皮草”似乎更好賣些,
有些眼光習慣向后看的人看不慣了,他們開始呼吁“保護漢語”。對于港臺詞匯的大量向普通話“倒灌”他們?nèi)塘撕芫昧?。在他們列舉的“惡劣現(xiàn)象”中,“皮草”可能就是一例。高喊捍衛(wèi)詞的貞節(jié)的聲音中(仿佛來自南方的詞染有性病一樣),我注意到調(diào)子最高的往往是那些地方晚報。實際上,地方晚報上的這類文章行文上的墮落已經(jīng)表明了它們并沒有資格談論詞。況且,輿論力量也早就管不住油嘴滑舌的地方新聞了。
就詞來講,我個人倒是對“皮草”一詞充滿感激。早些年我經(jīng)常接到信件和電話,聲稱他們“可以為自費出書的作者鋪平道路”。我斟酌了很久,發(fā)現(xiàn)用一句“我最近正考慮給妻子買一件皮草”可以達到敬謝不敏的目的。這句話比其他話更奏效。當然,我還留著更有效的話一直沒用:“你才自費,你全家都自費?!蹦鞘橇艚o最難纏的人。
就物來講,與詩人的炫耀性用詞相似,很多人買皮草屬于炫耀性消費。炫耀性消費的終極目的無非是吸引眼球,但吸引眼球也應該有個限度。中國歷史上可能是最美的人衛(wèi)玠吸引了大量首都女性的眼球,最后……玉樹臨風的人兒衛(wèi)玠被看死了。這是一件真事,盡管用物理中的光學原理是完全無法解釋的。
匈奴胭脂的生產(chǎn)工藝
匈奴沒有文字,他們的心性和才情僅體現(xiàn)于漢人單方面的轉(zhuǎn)述。不過,匈奴人也留下了唯一的一首詩:“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這首詩在匈奴消失上千年后一直保持著魅力。不重視文字的匈奴,肯定不會想到有一天自身在人類的血液里被稀釋得無影無蹤,隨口所唱過的一首歌卻能活靈活現(xiàn)地在另外的語言里繼續(xù)塑造他們的靈魂。他們相信靈魂嗎?
在這首哀歌中,失去的痛苦與占有的榮耀以奇怪的方式并存。這首詩不像匈奴民族自身那樣歷來任人解說。詩很簡單,卻能感動人。而且在可能相當燦爛宏富的匈奴文學中這只不過是吉光片羽罷了。由于對此詩無法引經(jīng)據(jù)典地闡釋,而僅僅說一首好詩很好不過是tautology(同義反復),于是文人們勤勉的想象力開始要在這首詩上發(fā)揮作用。正如有人把tautology翻譯成“套套邏輯”,那些對此詩的想象也不免淪為“套套邏輯”——用農(nóng)耕生活邏輯去設(shè)想游牧民族的感情,那只能是想當然了。
只談談“焉支”吧。很多文人從“焉支”聯(lián)想到了“胭脂”,更進一步聯(lián)想到了匈奴的王后稱號“閼氏”。這方面的材料很多,比較可靠的說法是東漢學者習鑿齒在一封信中提到過焉支山“山下有紅藍……北方人探取其花染緋黃,采取其上英鮮者作燕支,婦人將用為顏色?!庇终f“匈奴名妻閼氏可愛如煙支也?!睋?jù)《博物志》記載,張騫從大夏回來,不僅帶回來了“胡妻”,也帶回來了紅藍。書中附帶提到紅藍可作“燕支”用。按正常的情理看,千里迢迢帶回來的外國化妝品應該要比當時的國產(chǎn)貨好。再聯(lián)想一下《楚辭?大招》中的“小腰秀頸,若鮮卑只”的唱詞,這說明游牧民族的美女對漢人也是很有吸引力的。盡管那邊風沙大,可能皮膚有些不夠細膩,但是優(yōu)質(zhì)化妝品的彌補作用也是不可小覷的??档略凇度祟悮v史起源臆測》一文中只單方面提到“城市婦女使得低級的鄉(xiāng)野姑娘相形之下黯然失色的那種討人歡心的本領(lǐng),必定會對每一個牧人都成為一種強而有力的誘餌”。這種說法既不太嚴肅,也非常不準確。
從焉支開始,它的讀音變成的文字有胭脂、閼氏、燕支、燕脂、胭支……對于企圖來探究這些寫法所蘊含的意義的學者來說,這無異于納博科夫所形容的“無賴的詞匯長廊”。漢學家勞費爾在《中國伊朗篇》中斬釘截鐵地指出:“‘燕支絕對不是中國字,而是外國字的譯音?!钡?jīng)過考證,的確沒有附近國家的語言稱呼“紅藍”的發(fā)音類似于“燕支”。其實,為什么非得是哪國語言呢?為什么不能是匈奴民族獨一無二的“發(fā)音”呢?
化學家王至堂在他的文章《秦漢時期匈奴族提取植物色素考略》一文中令人信服解釋了匈奴為什么能在提取技術(shù)上超過漢族。從《齊民要術(shù)》的記載“作燕支法”看胭脂的工藝,其中提到需要加工助劑草木灰和醋來分離紅藍花中的紅色素和黃色素,其中的草木灰和醋起到了堿和酸作用。王至堂先生一眼就辨認出了這是典型的化學中和反應和典型的化工單元操作。經(jīng)過在歷史典籍中搜尋,王先生發(fā)現(xiàn)匈奴民族的日常用品中的干酪和草原上堿湖中的天然堿的屬性要遠遠優(yōu)于漢族所使用的草木灰和醋。原材料的優(yōu)勢決定了匈奴的胭脂質(zhì)量的確領(lǐng)先了幾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