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回到母校北京廣播學院和外語系的學弟學妹們見面。同學們早早地擠滿了當年我們上大課用的階梯教室,黑板上寫著幾個大大的粉筆字:歡迎魯豫回家。當掌聲響起的時候,我內(nèi)心的感動和感慨無法言說。
一個女生代表全系向我表示歡迎,她的致辭讓我恍如隔世:“10年前,魯豫也在這間教室上過課?!?/p>
我心里咯噔一下,10年了嗎?我從沒想過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一直以來,我的內(nèi)心還保持著一份學生情懷,而且始終像個大學新生,心里怯生生的,對一切充滿好奇和敬畏。
一開始我就沒有退路
1988年入學時,我們外語系人丁并不興旺,只有國際新聞一個專業(yè),一個年級又只有一個班,每班20人。
作為新生,我對高年級同學很是羨慕,覺得他們成熟、漂亮、能干。平時,總能看到他們背個包,風風火火地在廣院門口伸手招一輛十塊錢的小面,忙著往電視臺跑。我常盯著他們的身影發(fā)呆,恨不得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在電視界大顯身手。
我眼巴巴地盼著大學第一年早早過去,系里再來些新生,也能夠嘗嘗高年級面對低年級時,那種關懷、自信又略帶傲氣的感覺。
等啊等,等來的結果卻是1989年外語系不招生。眼看著其他系的88級學生終于修成正果,抬頭挺胸地做起了老資格的師哥師姐,我心里頗有些失落。無奈,在外語系,我們班還是年級最低的班級。就這樣,大學二年級了,我還像個新生似的,每天怯怯地去食堂吃飯、去水房打水。
大三開始了,外語系終于迎來了90級新生??晌?,很長時間里還是找不到高年級學生的感覺。
一天中午,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食堂吃飯。一個高大漂亮的女生坐到了我的旁邊,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含著滿口飯菜勉強抿了抿嘴算是打招呼。她,大大方方地沖我一笑,用一聽就知道是播音系學生的悅耳嗓音親切地問我:
“你,是哪個年級的啊?”
“88的?!蔽疑炝松觳弊油滔铝俗炖锏娘?,聲音小得像蚊子。
漂亮女生半張著的嘴一下子合上了,她開始埋頭吃飯。
“請問,你是哪個年級的?”我鼓起勇氣問她,心里其實很清楚,她一定是87級的,要不然怎么能有那么自然又老練的神情呢?我練了兩年多了,還沒練成呢。
誰想,她的聲音低了八度:“我,是89的。”
我感覺自己的背一下子挺直了。從此以后,我終于沒有了新生的羞澀和膽怯。
我從來都不是刻苦的學生,從小學到大學,一路都是晃晃悠悠的。高三就算比較認真了,也遠沒到頭懸梁錐刺骨的地步。倒是進了廣院,我的學習熱情空前高漲起來。終于沒有了數(shù)理化的欺壓,每天一堂接一堂的全是我喜歡的英文課,我開始感受到了學習的快樂。
我突然變得刻苦,還有一個原因。
我的父母都是北京廣播學院六十年代的畢業(yè)生,外語系不少老師都認識他們,個別老教授當年也給他們上過課。所以,我入學的第一個星期,幾乎每一門課的老師在說完開場白之后,都要問一句:“你們當中,哪位同學是陳魯豫?”
我總是乖乖地舉起手。
老師們會仔仔細細地打量我一番,然后說:“我認識你的爸爸、媽媽?!?/p>
這句話在我聽來意味深長,我的解讀是:“你爸媽當年成績都不錯,不知你的表現(xiàn)怎么樣?”
所以我一開始就沒有退路,只有努力地live up to their ex-pectations.(不讓別人失望。)
其實,我的高考分數(shù)在全班20人里是比較低的。但是,老師們從開學第一天就格外關注我,一方面是因為我父母的原因,另一方面,是由于我在面試時,口語表現(xiàn)優(yōu)異,老師們覺得我是可造之才。
這下好了,內(nèi)因外因都決定,我必須做個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否則老師們失望不算,我爸媽臉上也無光。
于是,在廣院寬松、自由的校園里,我成了個整日埋頭讀書的乖學生。
在廣院,外語系的學生非常好辨認。
任何時間,你要是在校園里看見一個學生,一手抱一本厚厚的Webster(韋氏)字典,腋下夾一張過期的China Daily(中國日報),另一只手還在耳邊舉著一個小小的短波收音機,收音機刺刺嚓嚓地放著不清楚的Voice of America(美國之音)或BBC的英文報道,不用問,肯定是外語系的學生。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沒有Internet,看不到原版英文電影,更沒錢買英文報紙雜志,就連人手一本的Oxford(牛津)、Long-man(朗文)、Webster(韋氏)字典也只買得起翻版的。雖然那會還沒有知識產(chǎn)權、正版、盜版這些概念,可我總覺得花二三十塊錢買一本原價二三百元的字典是有點問題。當然,兩種字典有著天壤之別,正版很輕,我們用的翻版字跡模糊而且死沉死沉的。
那時候,外語系的學生自我感覺非常好。招生時都聽說了,國際新聞專業(yè)之所以要上5年,是因為除了文化課,我們還要接受小到開車、大到開飛機的訓練,將來好勝任駐外記者的工作。要學的東西這么多,4年時間不夠用。
開學第一天,我們班就不住地催老師:“什么時候安排我們開飛機啊?是戰(zhàn)斗機嗎?”
我們宿舍的關娟娟現(xiàn)在是國際廣播電臺一名出色的記者,曾經(jīng)在以色列那么危險的地方駐站整整兩年。當年,她只是個嬌滴滴的南方女孩。大家一聊天,發(fā)現(xiàn)她連自行車都不會騎,于是狠狠地擠兌了她一下。
“這有什么,”關娟娟撇撇嘴,“我將來是要直接開車、開飛機的,自行車,誰稀罕騎啊?”
時間過去了一年又一年,等到畢業(yè)時,我們才醒過悶來,互相追著打聽:“開車、開飛機的謠言是誰造的?”
只是苦了關娟娟,一直巴巴地等著,恐怕至今也不會騎車吧。
除了外語系,播音系的學生也很好認,聽聲音就行了。
早上7點開始,宿舍樓附近的小路上、操場上,到處能聽到播音系學生在字正腔圓地練習播音。每次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我都誤以為自己聽到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這讓我驕傲極了,覺得廣院是個與眾不同的學校,我的同學們個個才華橫溢。
在食堂排隊買飯的時候,我曾經(jīng)聽到兩個播音系男生之間的一段對話:
學生甲(嗓音嘹亮,字正腔圓)指著笸籮里的饅頭:“師傅,來一個饅頭?!?/p>
身后學生乙(聲音渾厚,明顯帶有胸腔的共鳴)探身關心地問:“一個饅頭夠吃嗎?”
學生甲轉身:“我還要二兩粥?!?/p>
這段話干著念沒什么意思,你想像用播音員的聲音一板一眼地播出來會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咱們會被處分嗎?
廣院的學生很少有不談戀愛的,我當然不例外。
校園愛情很單純,無外乎男生在女生宿舍樓下眼巴巴地等著女朋友下來,然后兩人手拉手一起去食堂、去圖書館。萬一吵架了,操場恐怕是最佳去處。400米長的跑道,一圈圈去走吧。第一圈女孩還眼淚汪汪的呢,走第二圈多半就雨過天晴了。
一天中午,吃過午飯,我和男朋友(現(xiàn)在是老公了)溜溜達達在校園里散步。走到一片核桃林前,他突然停下來,用手拍拍我的腦袋:“你先回宿舍吧,我去教室拿點東西。”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身后一聲大喝:“大白天的,你們倆在校園里干什么呢?”
我和他同時轉身,發(fā)現(xiàn)是學院的一位領導,正怒目圓睜地盯著我倆。
“我們怎么了?”他納悶地問院領導,聲音里的不耐煩我是聽出來了。
我心里忽悠一下,他該不會是沒認出院領導吧。
“你們是哪個系的?在校園里拉拉扯扯像什么樣子?”院領導的聲音更大了。
我的頭嗡地一下,天哪,拉拉扯扯,這在我聽來和校園里貼出的“某某和某某在宿舍被當場抓住”的處分布告一樣可怕呀。我的腦海里立刻出現(xiàn)了聲名狼藉、名譽掃地這些詞。
不時有學生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都會好奇地看上兩眼,這更讓我羞愧難當。
“你憑什么出言不遜、血口噴人?”他平常語言樸實,說的都是大白話,沒想到被逼急了,反倒出口成章。
“你這個學生,是什么態(tài)度?走,跟我到保衛(wèi)處去!”領導怒不可遏。
“別說了?!蔽覈槈牧耍肷焓秩プ?,又怕院領導再給我們罪加一等,只能作罷。
“你先走吧。我跟他去保衛(wèi)處,非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他知道我膽子小,所以一個勁趕我走,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我那天真不夠意思,竟然丟下他倉皇而逃。
下午兩堂課我一點都沒有聽進去,心里總在嘀咕,學校該貼布告處分我們了吧。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屈打成招的冤假錯案。我就是個例子,原本坦坦蕩蕩的什么壞事也沒做,被老師一嚇唬就覺得自己真犯了生活作風錯誤。
“你知道那人是誰嗎?”一下課,就見他笑嘻嘻地站在教室門口等我。
“會怎么處分咱們倆?”我又忘了男女授受不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沒事,到了保衛(wèi)處我才知道那是院領導,于是趕快承認錯誤,領導還算寬宏大量,揮揮手就讓我上課去了?!?/p>
我驚喜交加地看著他,一種劫后重逢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管學生,廣院老師有一套
行之有效的方法
我們廣院的學生天性大多自由奔放又略帶散漫,這樣的學生如果一板一眼地嚴格管理,效果未必好。廣院老師可是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有一陣,學生食堂浪費食物現(xiàn)象很嚴重,教務處于是召集全院在禮堂開會。我在口袋里塞了本瓊瑤小說準備去會場消磨時光,反正老師準會講一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之類的老生常談。
可是,老師竟飽含深情地念了一封學生家長致院領導的信,其中一段大意如下:
“我是一個農(nóng)民,只念過小學。如今,我的兒子有機會接受大學教育,我會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在經(jīng)濟上保證他完成學業(yè)。我們家庭經(jīng)濟條件不好,在他入學前,為了湊夠路費,我去醫(yī)院賣了一次血。我給領導寫這封信,就是希望你們嚴格管理我的孩子,讓他知道,父母撫養(yǎng)他不容易,他要爭氣?!?/p>
這封信念完,全場鴉雀無聲。這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食堂的垃圾桶里真的再也看不見整個整個的饅頭了??尚乓矌砹撕筮z癥,整整一個學期,周末一回家,我就悄悄地觀察我爸,怎么看怎么覺得他剛剛賣過血。偏偏我爸膚色白,這讓我更加堅信,他每個月給我的零花錢都是他賣血換來的。
這讓我痛不欲生。
暑假一到,我就找了份家庭教師的工作,每周兩次,每次一小時,時薪5塊錢。一個假期下來,我賺了差不多100塊錢,心里總算好過了些。就算我爸還要賣血,也可以少賣些了。
廣院就是這么不動聲色地教育著我。
王紀言是鳳凰衛(wèi)視的副總裁,中文臺臺長,我在校時是廣院的副院長。他對學生的管理風格就是外松內(nèi)緊型,屬于不留痕跡,聊著聊著就把你管得服服帖帖的。他為人極隨和,可是再吊兒郎當?shù)哪猩谒媲岸际峭π厥崭沟摹?/p>
有一年夏天,廣院校園里男生流行光膀子穿一件襯衫,從領口到前胸全都敞著,只在肚臍上方勉勉強強地系個扣子。
一天,一大幫人就這么晃著肩膀在學校里走,自我感覺很好。晃著晃著,迎面碰上了院長。
院長臉上笑笑的,指指其中一個男生,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說:“哎,一點胸毛都沒有,就別敞著了。”
男生們立刻無言以對,從此,天再熱,喉結下的鈕扣都扣得嚴嚴實實的。
我上學時,廣院的名氣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大。
我的同事梁冬考上廣院后興奮地帶上錄取通知書去看望小學時候的班主任。聽說自己當年最得意的學生要離開廣州到北京讀大學,老師非常欣慰,欣慰之余也不忘諄諄教導:
“要好好學習啊,去北京念書是多少人的夢想啊,是北大吧?”
“不,是北京廣播學院。”
老師不說話了,沉吟半晌,才語重心長地說:“有個學上總是好的,就算是電大也不要緊。”
這兩年,不少高校改了名字,凡是叫學院的都改做大學,為的是跟國際接軌。我聽說廣院也在醞釀著一個新的名字。
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在北京臺的一個節(jié)目里看到廣院畢業(yè)生在唱校歌,那熟悉的旋律立即讓我熱淚盈眶。
“校園里道路兩旁,有一排年輕的白楊
早晨你披著彩霞,傍晚你吻著夕陽。
啊,年輕的白楊,吸取著大地的營養(yǎng)
啊,年輕的白楊,樹葉沙沙響。
年輕的白楊,你好像對我講,要珍惜春光,珍惜春光!”
謝謝母校,給了我五年美好難忘的大學時光。
(選自《陳魯豫·心相約》/陳魯豫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