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哲
我的自白
30年前,我在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讀書,那時還不到10歲。在我和我的同學(xué)、伙伴之間,從不稱呼全名,我們都以“老”相稱,我一天到晚都被叫做“老哲”。那時,我跟我的祖父生活在一起,他總是一聲不響,我總是喋喋不休,那時我不寫作,也沒有寫作的打算。
王小波在一篇雜文中說,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我贊同王小波對沉默的判斷,但我不贊同他使用“大多數(shù)”和“群體”這一集合概念,對于表述苦難的性質(zhì)和苦難的深度而言,集群概念是沒有意義的。發(fā)言的總是個人,他的聲音、語調(diào)、音色、音量帶著鮮明的地方性和個人性,沉默的就不是個人嗎?即使只有兩個人沉默著,他們的沉默也是各自獨立的,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他們各自沉默自己的。一個個體,和另一個個體,由于種種原因,都選擇了沉默,但他們之間的差別,決不可以忽略不計。區(qū)別一個聲音和另一個聲音,容易;但要分辨一個沉默和另一個沉默,不易。正因為不易,才需要細(xì)致入微的觀察、鞭辟入里的分析和別出心裁的想像,需要運用小說的智慧,需要創(chuàng)造。正是這個看上去一片茫然的狹小天地,才是小說大有作為的世界。我所了解的沉默,從來都只是個別人的沉默,一個沉默和另一個沉默,永遠不會混同,也無法相加,就像一個人的痛苦和另一個人的痛苦,不能相加一樣。
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祖父的沉默》開始,并非偶然。它既包含了我對沉默的思考,也包含了我對小說的思考,當(dāng)然也包含著對祖父的懷念之情。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我們從話語中學(xué)到的知識,從書本上得到的結(jié)論,遠不如從沉默中領(lǐng)會到的信念來得扎實,牢固。沉默,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很多時候,還是一種不失尊嚴(yán)的生活方式。但我想說的是,選擇沉默,并不意味著選擇了成為“大多數(shù)”,或者與大多數(shù)混同起來,泯滅在為數(shù)眾多的同類之中而不能超拔。在不區(qū)別主動和被動語態(tài)的漢語當(dāng)中,“沉默”作為一個動詞,常常含有被動的意味。無話可說,一聲不吭,通常被理解成沒有發(fā)言的能力或者沒有得到發(fā)言機會,而不是缺席的權(quán)利;滿腔悲憤,而又走投無路,呼告無門,甚至連自己的愿望和要求也表達不出,這些常常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這個最大的弱勢群體背后的潛臺詞。
這一切種種,說明人們尚不了解沉默的真正價值。
法國哲學(xué)家米歇爾·福柯說過,“我提倡把沉默發(fā)展為一種文化特質(zhì)”。莊子講得更為簡短,也更為精彩,他說“淵默而雷聲”。
祖父用他的天賦學(xué)會了刻圖章,他帶著自己的這個技藝和一家人在兵荒馬亂的時代過著動蕩的生活,他經(jīng)歷了饑荒,戰(zhàn)亂還當(dāng)過兵,最后回到了他的出生之地。他一生經(jīng)歷很多但終年沉默,在他沉默的背后又有著什么樣的心靈呢?
話一旦說出來,即使它只在主體的內(nèi)心深處,語言也要為權(quán)勢服務(wù)。
———羅蘭·巴爾特
一
祖父一聲不響地離開了人世。
從睡眠當(dāng)中安詳?shù)剡M入長眠,毫無痛苦地接納了死亡,應(yīng)當(dāng)說是一種造化,也是祖父一世修來的善緣。但祖父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他的沉默,從生前貫穿到死后,令我時時感到芒刺在背,秋霜在心。18年前,祖父客死異鄉(xiāng),被安葬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是核桃樹,稍遠一些,是蘋果樹和梨樹。在這些樹木之間,種植著豆類和蔬菜。它本該是一個風(fēng)景不錯的地方,但是由于距離一座煤礦、一座大型水泥廠太近,長年籠罩在煤灰和粉塵之下,所有的樹葉上都覆蓋著一層黑灰,即使新生的嫩葉也不例外。只有在大雨過后的短暫的時間里,樹葉能夠展示出它們的本色。但是這個清新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在晝夜不息源源不斷從天而降的灰塵之中了。這些樹木低矮,結(jié)實,只有處于風(fēng)雨之中,才會被動地發(fā)出一些不是它們自己的聲音,趕上狂風(fēng)怒號雷電交加的夜晚,它們也硬挺著堅硬的枝干,用它們?nèi)彳浀母毦o緊地攥住那夠得著的一方黃土,枝干折斷的聲響,在整個自然界里,大概被算作天籟的吧,但對于樹木而言,乃是沉默一世之后的絕響。人們時常稱贊某些樹木身上有一種寧折不彎的氣節(jié),其實多半屬于人的附會。樹木在微風(fēng)中搖曳,婀娜多姿,并非邀寵;在狂風(fēng)中既彎且折,也不是趨附;甚至在颶風(fēng)到來之際,它們會被連根拔起。然而這一切,灰塵也好,風(fēng)雨也罷,它們再也影響不到我的深埋于地下的祖父了。祖父的墳?zāi)刮挥谖魃降呐_地之上,面向東方,每一個晴天,都將首先被朝陽所照耀,然而那一堆黃土,是沒有感覺的,快20年過去了,新墳已成舊墳。
祖父孤零零地在地下等了10年之后,祖母葬在了他的身邊,如今他們?nèi)茧x開了我。又8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死亡使他們相聚了,還是更加分離,我不明白人們說的祖父和祖母在地下的團圓,是一種怎樣的情形。祖父和祖母的下葬,我都沒有親見,他們并排躺在各自的棺木里,被囚禁在那陰冷的墓穴中,我無法把這稱作他們的相會。那另一個世界的“團聚”或者“相會”,在活著的時候,我將永遠無從知曉,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在死后可以了解,或者說,到地下與死去的親人相聚,是我最終的歸宿,對于這一點,我始終無法確信。我知道只有活著的人能夠洞穿死亡,生命是我們手中唯一的武器,被繳了械之后陷入死亡是無可奈何的。在祖父和祖母之間,隔著雙重的無可奈何。將來某一天,我也會失去生命,記憶,和對于親人的思念,我曾經(jīng)擁有的,時辰一到,將隨風(fēng)飄散,再也無法持存。如果說我通過夢境、想像、回憶,通過寫作,還能夠在紙上與祖父祖母相聚的話,那么他們兩個是再也無法看到、聽到或者想到彼此了。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共同生活了五十余年,最終卻被死亡分開了,在陰冷的墓穴之中,他們并排躺著,然而卻悲慘地誰也意識不到誰的存在,或者說誰也意識不到誰的不存在。咫尺天涯,也不足以表述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是牛郎和織女,也沒有他們此時離得那么遠。隨著時間的推移,當(dāng)他們?nèi)蓟髂嗤恋臅r候,還能夠?qū)⑹治赵谝黄?,把臉貼在一處嗎?靈魂,在完全克服掉肉體的最后一點束縛和拖累之后,將飄向何處?祖父和祖母曾經(jīng)相信,無極理天是吾人本居之地,是靈性的真正的故鄉(xiāng),他們能找得到那回去的路嗎?穿越玉皇仙界的“氣天”將是一個多么漫長的旅途啊,羽化登仙的路對每一個終結(jié)的生命敞開嗎?三曹普渡的神話僅僅是一個騙局嗎?還是一個夢想?祖父的壽衣我是見過的,那是祖母親手為他縫制的,她在出遠門的丈夫的鞋底上繡有登天的梯子,它們真的派上用場了嗎?誰能告訴我?
祖父在世的時候,世界還相當(dāng)安靜。汽車的數(shù)量很少,電話還只是單位的專用設(shè)備,屬于稀有資源,計算機和手機尚未出現(xiàn),電視機剛剛開始普及。天黑之后,全家人圍在一起看一臺9英寸的黑白電視,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電視的尺寸增加了,帶了彩,可選擇的頻道多了,圍觀的人數(shù)也銳減下來。收錄機是那個年代的寵兒,從電視或者廣播中將通俗歌曲錄下來,再想重聽的時候隨時播放,是相當(dāng)奢侈的享受。而過年時的鞭炮齊鳴和鑼鼓喧天,作為聽覺的盛宴,在一整年的沉寂中爆裂出巨大的聲響,能夠在硝煙散盡之后久久地回蕩在人心里。
祖父的耳朵很好,每一次院門的門鈴響了,去開門的多半是我的祖父,盡管他的房間離院門最遠。他多半正在睡覺,但他能夠輕易被驚醒,從容地走出來。別人在看電視或者在說話,嘴巴、耳朵被占著,心思也被占著,只有祖父的耳朵閑著,常年處于待聽的狀態(tài),顯得反應(yīng)靈敏。在記憶中,我總是將祖父與下雨天聯(lián)系起來,因為在長溝的那些年月里,只有下雨,我才能夠一整天都見到祖父,他不到菜園里去工作,也不去牲口棚鍘草,就躺在西間的大床上睡覺。瓢潑大雨響亮的雨聲,或者牛毛細(xì)雨那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斷線珠串般的房檐的滴水,樹木在雨水中發(fā)出的細(xì)微的響動,以及公社社員們打撲克發(fā)出的爭吵和哄笑,孩子們的打鬧和哭喊,雞鳴狗吠,驢嘶馬嘯,都聽得非常清楚,幼兒時代的我,騎在祖父的巨大的身體上,爬上爬下,祖父睡得很淺,但很均勻。時間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
作為一個手藝人的后代,我從小就學(xué)會了刻圖章,假如沒有后來的社會變革的話,我多半會以此謀生。但是,就在我上中學(xué)的那一年,高考恢復(fù),大學(xué)的大門對我們這些不是貧下中農(nóng)的子弟開放了。我只好拿出當(dāng)年我的先祖考科舉的勇氣和膽略,參加了一年一度的角逐?;叵氘?dāng)年的高考,還真有些后怕,由于考生太多,正式考試前還進行了預(yù)考,在預(yù)考中有一半人被淘汰,最后考下來,錄取的比例只有百分之幾,我能夠名列其中,實在是三生有幸。不過高考的成功以及后來的四年大學(xué),并沒有改變我的一生,最終我還是回到了刻字的老路上,這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我只好將這一變動,視為理解我的祖父的必要的人生準(zhǔn)備。
在我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個炎熱的夏季,祖父的心中經(jīng)歷了一次火熱的憧憬。他把我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告訴了他認(rèn)識的每一個人,實際上包括長溝全村的人,我至今不知道祖父是怎樣向人們開口談及這件事的。一向沉默寡言的祖父,突然變得健談起來,這大約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從我的被大學(xué)錄取,聯(lián)想到他自己的祖父在他還沒有出世之時的科舉及第,光宗耀祖的偉大事業(yè),似乎正在拉開序幕。我從來沒想過,我十七歲高中畢業(yè)時的這一升學(xué)舉動,在祖父心中,曾經(jīng)激發(fā)起怎樣的熱望。記得祖父問過我,上大學(xué)相當(dāng)于哪一級功名,我知道他指的是進士、舉人,亦或是秀才,我自然不知道,祖父聽了明顯非常失望。祖父不知道,他的長孫考取的只不過是一個接受高等教育的資格,既無功也無名,我不想讓他傷心,但我也不能說謊。作為彌補,我告訴祖父,按照規(guī)定,從上大學(xué)的那天起,就算國家干部了,享受公費醫(yī)療,畢業(yè)包分配,祖父顯然不滿意我的回答。
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春天,祖父猝然去世,那時我正在西安旅行,等我得到消息趕回家中時,祖父已經(jīng)下葬了。我沒有趕上見祖父最后一面,甚至沒有一睹他的遺容,據(jù)我父親說,他臉朝墻側(cè)臥著,面容十分安詳。祖父平靜地走完了他六十八年的一生,在祖父的葬禮上,依照舊俗,請了響器,從靈堂通往墓地的路上,嗩吶的尖銳的鳴叫伴著笙的嗚咽,不斷被炮仗的震響打斷,這最后的喧鬧,映照出祖父一生的沉默。
在痛失親人的日子里,我順利地通過了畢業(yè)考試,獲得了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戴著學(xué)士帽照相的那一刻就是我一生的頂點了。當(dāng)時我認(rèn)為生活無疑會繼續(xù)下去,一切都會延續(xù),那開了頭的,都無一例外地在走向它的結(jié)尾。對于生活中的斷裂,我還缺乏起碼的了解。照片上的表情表明,對于未來幾年的變動,我沒有一點心理準(zhǔn)備。在那時,我認(rèn)為自己正處于事業(yè)的開端,二十一歲的我,多少有點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悲傷在我的心里,是沒有位置的,我差不多確信,我已經(jīng)打開了一扇成功之門。如今,十八年過去了,我早已告別了大學(xué)校園,重操祖業(yè),在亂哄哄的集貿(mào)市場上,有一間六平米的門面房屬于我,靠祖?zhèn)鞯氖炙囘^活。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校任教,那時我認(rèn)為自己會在這里干上一輩子,從講師,到副教授,一直到教授。但是,命運卻發(fā)生了突然的改變,我被迫離開了大學(xué)。多虧我從小從祖父那里學(xué)得的手藝,使我不至于餓肚子。俗話說藝不壓身,從祖父手中,我接過來的,還有他的沉默。說話的熱情突然離我而去,我由衷地懷疑我從前所說過的每一句話的價值,由動口改行為動手我一百個情愿,能整天不說一句話可真好,我只要把顧客的名字刻在圖章上,他們就會付給我合理的報酬,我只接受私人的訂貨,不刻公章。我照章納稅,能夠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和金錢,雖然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但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以夢為馬的時代早已過去,詩人海子死去業(yè)已經(jīng)年,他的詩雖然印成了像磚頭一樣厚的精裝本,但并沒有得到傳誦。
生活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誰也沒有辦法。
二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年夏天,我和祖母在一個叫做捏掌的小站下了火車,月臺上只有三間孤零零的磚房,這是那種在后來的年月里我經(jīng)常乘坐的任何一列快車都不??慷粫魢[而過的偏僻小站。
正是盛夏酷暑,祖父身著粗布白衣白褲,頭戴大草帽,拉一輛兩輪小平車,從十幾里外的長溝趕到這里。由于祖父的一襲白衣,我堅決拒絕乘坐他的小平車,也不允許他碰我一下。祖母在她的疲勞、纏過的小腳的腫痛和我的愿望之間猶豫了片刻之后,還是毅然抱著我坐進了祖父的車?yán)?。輻條很粗的兩只車轱轆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艱難地轉(zhuǎn)動著,我清楚地記得祖父將小平車的拉帶套在右肩上,往手心里吐了一點唾沫,兩只手緊緊地攥住了那兩根光溜溜的車桿。由于小平車在行進中是傾斜的,為了不出溜下去,我坐在她腿上的祖母用兩只腳蹬在平車下緣拴好的一截粗繩子上,她用左手摟著我,右手扶著平車的車幫,在顛簸中盡量減少左右晃動的幅度。
盡管祖母在平車上竭盡全力使我舒服,我仍然極力反對乘坐祖父的平車。天氣炎熱極了,道路兩旁,高大的玉米頂著紅纓,看上去很威風(fēng),比那個年代里身著綠軍裝的少男少女們更吸引我的目光。它們靜靜地排列在道路的兩旁,一動也不動,不久,就令我感到厭煩了,我的注意力再次回到祖父的那一襲白衣身上。于是,我一再地對祖母重復(fù)著我的要求:奶奶抱抱走!奶奶抱抱走!那時,不足兩歲的我尚未掌握更多的詞匯和句子,但我的這個祈使句所表達的意思足夠明確,態(tài)度也足夠堅定,我知道我每重復(fù)一遍,都在加深祖母內(nèi)心的矛盾,動搖她繼續(xù)坐在車上的決心,并讓她感到更多的內(nèi)疚,因為祖母深知我畏懼祖父的原因。
祖母曾經(jīng)陪我住過兩次兒童醫(yī)院,親眼見證了襁褓中的我,從那些白大褂手上所吃的苦頭,遭受的磨難,祖母知道祖父的白衣服令我回想起醫(yī)院痛苦的經(jīng)歷。她非常清楚她沒有辦法讓我弄明白眼前這個拉車的白大褂和千里之外的那些戴著口罩的白大褂之間的差別,她也無法向不滿兩歲的我,描述我們的旅行的終點,并保證它不是一次新的疼痛。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的肉體所遭受的痛苦開始積累下來,成為我判斷是和非、善與惡、愉快還是恐懼的標(biāo)準(zhǔn),我覺得我已經(jīng)能夠相信自己。
既然祖母仍然沒有從那個白衣人的平車上下來,我只有繼續(xù)重復(fù)我的足夠明確的要求:奶奶抱抱走!奶奶抱抱走!
祖母經(jīng)常談起我的兩次住院,第一次的時候,我只有七天那么大,祖母說,臨出門前,她還在想,把孩子抱去,還不知道能不能再抱回來。每一次,祖母都這么重復(fù)說出她當(dāng)時的憂慮。顯然,對于我的生命,對于醫(yī)院的信譽和能力,祖母那時并沒有很大的信心。我父親出生后,家里有三十年沒添過人丁。在這個前提下,竟然還讓我的母親在家中分娩,只請了一個接生婆,來等候我的降生,這是多么大的風(fēng)險啊。幸好我和我母親之間的第一次配合是成功的,但接下來我的生病,還是將我送進了醫(yī)院。又過了三十年,我女兒出世,那是在一家軍隊的醫(yī)院;在我女兒七天那么大的時候,我們離開了醫(yī)院。我懷抱著粉嘟嘟的一小團兒坐在妻子身邊,妻子躺在一輛救護車上。當(dāng)救護車開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祖母常說的那句話,我的眼淚涌了出來。由于社會的發(fā)展,醫(yī)學(xué)的進步,和我所接受的教育,我對于妻子和女兒的平安從未懷疑過。
我的第二次住院,據(jù)祖母說是在半歲的時候,因為懷疑腦膜炎還抽了骨髓進行檢查。祖母說,扎的時候,四五個大人都按不住,我能夠想像我的掙扎和哭嚎,但我不能想像我的恐懼。那些藏在白衣服后面的人讓我感到的恐懼,我至今無法想像。七八只巨大的手,從白色袖筒里伸出來,把我幼小無助的身體,強行固定在一個平臺之上,刺眼的燈光照著我。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你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他們想干什么,你壓根不知道這些粗暴有力的手會對你做什么,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干,那從前愛你的人,為什么突然拋棄了你……想一想都會讓人發(fā)瘋,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過來的。
祖母終于在一個陡坡面前抱著我下了平車,她經(jīng)不住我的再三懇求,沒有重新坐到車上去,而是一直將我抱在懷里,步行進入長溝。祖母到底還是遷就了我的誤解。這是我的經(jīng)驗主義的第一次勝利。
祖父生于民國初年,生下來就是一位公民,而非滿清的臣民,這件事雖然僅僅是名義上如此,但實際上,區(qū)別還是很大的。實行了幾千年之久的帝制說改就改了,皇帝遜位之后,國家成了天下人的國家,我祖父以及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們,是作為國家的主人來到世上的。然而,他的國家剛剛成立不久,尚處于風(fēng)雨飄搖之中,連義務(wù)教育的機會也不能給他提供,雖然共和了,但這個國家的陽光,還不能及時地照到一個外省的偏遠的山村里。祖父的祖父是科舉出身,到底也沒有求到多大的功名,在縣里做候補儒學(xué)訓(xùn)導(dǎo),有其名無其祿,號稱是一鄉(xiāng)之望,但并沒有多少實際的權(quán)勢。而且我的這位高祖,在我的祖父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他的墳?zāi)乖谖母飼r被挖開,墓志銘上刻著他的四個兒子和七個孫子的名字,沒有我祖父,他排行第八,那時尚未出生。
就是齊白石在琉璃廠掛牌刻字的那一年,我祖父出生在外省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是一位破落鄉(xiāng)紳的幼子,在長子夭亡后又添了三女才盼來這么一位男性繼承人,被視如掌上明珠。繼承人雖然有了,但可以繼承的東西又沒了,祖父的父親一輩子守著那點祖業(yè),到晚年得子之時,早已微薄得幾近于無了。他早年做過私塾的先生,后來沒有學(xué)生來念三字經(jīng)子曰詩云之類了,賣過幾天油。他留下來的油簍一直被保存到文革期間,我在長溝寄居之時曾經(jīng)見過那只黑乎乎的口小肚大的容器,大約是用柳條編就后涂了一層桐油或什么漆,始終空著,放在閣樓的一堆雜物中。油簍作為物質(zhì)顯然比書籍更經(jīng)久耐磨,或者更不被他人感興趣,事實上后來人們早已不再使用簍這樣的東西盛油了,我在三十年前見過它,相信至今還在老地方,還是老樣子。至于曾祖父念過的書,我則從未見過一本。
祖父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等祖父到了四十八歲的時候,他的孫子已經(jīng)出世,那就是我,看起來我們完全可以在一代人的時限里完成兩代人的傳遞工作。在祖父長大的年月里,正是私塾倒閉教書匠客串賣油郎之際,生活窘迫時字可以不識,但只要炒菜什么時候都要倒油的。不過由于賣油郎是由教書匠改行而來,不善經(jīng)營,虧本以至于歇業(yè)就不奇怪了。祖父曾經(jīng)跟隨他的父親念過兩年私塾,后來就在家里寫大楷,對于使用毛筆寫字,祖父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shù)奶熨x和熱情,這項訓(xùn)練為祖父后來從事他一生的工作———刻字,打下了基礎(chǔ)。不過,在那時,祖父一點也不知道他將來的事業(yè)。
祖父八歲喪母,在鄉(xiāng)間長到15歲的時候,通過舅舅的介紹,到距長溝二十公里的清華鎮(zhèn)一家錢鋪,當(dāng)了一名學(xué)徒。祖父的頭腦不夠機靈,干活沒有眼色,在學(xué)徒的兩年時間里始終沒有能夠討得掌柜的歡心,只是礙于乃舅的情面,才沒有將祖父打發(fā)回家。掌柜的發(fā)現(xiàn)我的祖父不僅嘴笨,腦子也有點傻,閑著沒事的時候,就講傻女婿的故事編排他。祖父對故事感興趣,聽得認(rèn)真,絲毫不覺得那是在影射自己。我曾經(jīng)問過我的祖父,每天在錢鋪干什么,祖父說數(shù)錢,用褡褳背錢,錢很有分量,就是說很沉。我小時候在閣樓上見過裝錢用的盤子,木制的,有點類似于洗衣用的搓板兒,上面的槽比搓板兒的要深一些,寬一些,想來應(yīng)該是碼放銅板用的。
在祖父學(xué)徒的那家錢鋪的高大的店面底下,有一個干瘦的白胡子老頭兒,擺了一個刻字?jǐn)們?,一只小方桌,一個藍布招牌,一把斷了一條腿的舊木椅,就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了。老頭的生意很冷清,成晌無人問津,但老頭兒卻從不閑著,他總是弄來幾塊梨木疙瘩,又是鋸又是鏟,把它們做成圖章形的小方塊或小長條,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祖父對鋪子里的應(yīng)酬不感興趣,一閑下來就喜歡站在老頭兒身邊看他刻字,或者擺弄木頭。認(rèn)真看了幾回,祖父還真看出了門道,有一天下雨,老頭沒有出攤兒,鋪子里無事可做,祖父學(xué)著老頭的樣子在一截小木頭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晴好,老頭兒遲遲不來,焦急的祖父等了他整整一天。祖父想用老頭的印泥,把自己刻的第一枚圖章印在紙上,還想叫老頭說說這算不算圖章。一連三天,老頭都沒有來,祖父在焦慮中又刻了五枚木頭私章,刻的全是自己的名字,刻完第五枚之后,祖父覺得,老頭明天來不來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自己能夠肯定,這回刻的是一枚不折不扣的圖章。他從掌柜的那里弄來了一盒印泥,將自己的名字印得滿紙都是。
老頭到底還是來了,老頭說,你在哪里刻的?聽說是年僅十六歲的祖父自己刻的時,老頭驚訝地問,你跟誰學(xué)的?學(xué)了多久了?比我的徒弟強多了。祖父聽了十分得意,但他什么也沒說,面對老頭的疑問,祖父保持了沉默。祖父那時一定不會知道,這沉默里,包含了他一生的命運。祖父其實知道自己成功的原因,他從小練習(xí)過大楷,今年開始又在寫小楷玄秘塔,蠅頭一般,掌柜唯一夸獎祖父的,就是祖父的字。很小的時候,祖父就用一種當(dāng)?shù)亟凶鲕浭^的東西刻過圖章。祖父的無師自通的創(chuàng)造力,在十六歲上達到了頂峰,我能夠想像祖父在刻他的最初的幾枚圖章時的興奮、緊張和某種不安。我也曾經(jīng)有過提筆執(zhí)刀時的體驗,它包含著游戲的快樂,因首次嘗試一門嶄新的手藝而生的激動,還有因懼怕刻破手指、刻斷筆畫而生的擔(dān)憂。祖父經(jīng)歷了他一生當(dāng)中最了不起的時刻,他竟然在興趣的指引下,著手嘗試了一門自己完全陌生的行當(dāng),無師自通地掌握了一門嶄新的手藝。
祖父與刻字,可以說一見鐘情,一拍即合。祖父在錢鋪浪費了兩年時間一無所獲,無意間在街頭拾得一門手藝,得度一生的黑暗和困頓,這是否是命運的安排,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的如今已持續(xù)了十幾年的刻字生涯乃是得自祖父的家傳,如果沒有這門手藝,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失去了大學(xué)里的教職后會以何為生。對刻字,我既無天賦也沒有熱情,我能靠它謀生糊口,完全是祖父的緣故。從祖父由于我考取大學(xué)而生的巨大熱情來看,祖父并不希望我從事這一行,雖然我在十二歲上就刻了我自己的第一枚圖章,在十五歲進入高中之前,我曾經(jīng)多次跟隨祖父在各種商品交易會和集市甚至廟會上擺攤兒刻字,但我從未放松在學(xué)校的功課,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祖父不會想到我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重操祖業(yè),正如他當(dāng)初想不到我的父親在高中畢業(yè)后重操父業(yè)。如果他想到了我們祖孫三代的同行,不知道在最初選擇時他會不會遲疑和彷徨。
我曾經(jīng)問過祖父,你的師傅是誰,祖父就講了上面那個在錢鋪前面擺攤兒的老頭的事情。我說,那說不定是神仙變的老頭,故意點化你的,你若是對他好一點,表現(xiàn)得恭敬、孝順一些,給他端杯茶送杯水的話,說不定他教給你的,就不是刻字,而是點金術(shù)了。祖父聽了我的話,倒抽一口冷氣,沉思良久說,我是太怠慢他老人家了,連他住在哪里姓氏名誰都不知道,罪過!罪過!我跟祖父開的一個玩笑,他還當(dāng)真了。我得意地說,我知道這個人,告訴你吧,他姓魯,名班,是所有手藝人的祖師爺和各行各業(yè)的守護神,您逢到初一、十五給他老人家燒炷香就可以了。
刻字興趣受到實踐的鼓勵之后,祖父購置了一些基本的刻字工具,印床,木柄刻刀,金屬雙刃刀,修刀,印泥,以及一些梨木疙瘩。事實上,祖父已經(jīng)擁有了全套的刻字工具,但他仍然未想到以此賺錢更別說營生了。祖父的愛好要與職業(yè)結(jié)合起來,還需要新的契機??掏曜约旱拿趾?,祖父在石頭或木頭上刻下的是一些四書當(dāng)中他還能夠記起的話語,比如,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等等。在這樣的句子里,表達的是祖父的游戲的快樂。
不久之后,一個秋天的下午,將祖父推向刻字行當(dāng)?shù)钠鯔C終于出現(xiàn)了。天上下著雨,枯黃的樹葉在寒風(fēng)中飄落,一位穿長衫的中年男人匆匆跑來,他在街頭張望了許久后朝錢鋪走來,一進門他就向我的祖父打聽刻章的老頭住在哪里,祖父不知道。由于天氣的緣故,老頭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出來擺攤兒了,中年人急用私章在一個地契上蓋印。這個男人的寫在臉上的焦急,打動了我的祖父。他說,你叫什么名字,我來給你刻這個章吧。王選舉,那人說。祖父說,字不稠,過一個時辰你來取吧。中年男人將信將疑地望著我的祖父,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相信了眼前這個伙計模樣的年輕人。祖父等王選舉走出去后,不慌不忙地打開用布包著的工具,先把名字用毛筆寫在薄紙上,然后用舌頭把薄紙?zhí)驖瘢N到圖章的截面上,再將方木塊用印床卡緊,就在錢鋪的柜臺上,祖父刻下了他的第一枚商業(yè)用章,這項活動持續(xù)了大約一頓飯工夫。當(dāng)王選舉看到自己的名字鮮紅地印在紙上時喜出望外,他拿了圖章立刻掏出四枚銅板丟在柜臺上就匆匆地消失了。祖父掙到了刻字帶來的第一筆錢。我問過祖父,四個銅板價值多少?祖父說,當(dāng)時,一個銅板可以買到兩個燒餅。這就等于說,祖父一頓飯工夫的勞動,能夠讓四個人吃飽肚子,在那樣一個戰(zhàn)亂和饑荒的年代,這實在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后來祖父離開錢鋪回到長溝,再后來離開長溝去逃荒,帶著我的年幼的父親和剛剛從瘋病中掙脫出來的祖母四處奔波,到陌生的地方闖蕩,獨立謀生,養(yǎng)家糊口。他毫無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這方面的訓(xùn)練,這時候,刻圖章的愛好和特長就成了本事,而且是唯一的本事。出門之前,祖父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刻字工具收拾停當(dāng),又連夜鏟好兩百枚梨木方章坯子,祖父還請了一位老鄉(xiāng)紳為自己寫了一方藍布招牌,兩個巨大的顏體字“刻章”,由祖母手工繡好。這個招牌一直伴隨了祖父一生,我曾經(jīng)在十二到十五歲之間跟隨祖父坐在這招牌的后面刻下過無數(shù)人的姓名。逃荒之路和刻字之路就這樣開始了,為生活所迫,我的祖父無師自通地做了一名手藝人,這一道路決定著我今天的所作所為。
三
祖母嫁過來之后,我的曾祖父立刻將家交給她管理,最難辦的,是一院子準(zhǔn)備蓋東房的木料和磚瓦,零零散散地堆放在地上,已經(jīng)被親戚本家東借西拿折騰得損失大半。當(dāng)初分家的時候,誰都不愿意要這堆沒有蓋起來的東房,主要是怕人巧取豪奪,你若是蓋成了房子,別人就不會再想念,你堆放在那里,只能越來越少。當(dāng)最后的幾根檁條,又被我祖父的一位堂兄硬從院子里拿走的時候,我的剛剛接手的祖母再也忍無可忍了。祖父的六哥那時正在向惡霸發(fā)展,他一年前娶了一個小老婆,在小老婆的挑撥下,剛攆走了親生兒子,打發(fā)他去上西安陸軍軍官學(xué)校。他是兔子專吃窩邊草,一天幾次跑到家里來借東西,全都是有借無還。祖母當(dāng)家之后,實在看不下去,說,你這是明搶呢。四叔都不說什么,你算老幾?祖母態(tài)度堅決,擋在他的面前。六爺后來真的做了惡霸,解放的前一年,被人叫到外面用黑槍打死了。但那時六爺還抹不開情面,他被祖母說得沒話之后就丟下檁條走了,但過了兩天,趁祖母不在家的時候,六爺打發(fā)他手下的兩個外村嘍
,還是將那根檁條強行拿走,祖母回來之后哭了一場,后來就瘋了。見人就勸人家趕快把家里值錢的東西藏好,當(dāng)心被六哥搶走,他現(xiàn)在是響馬,見什么搶什么,他親叔都敢搶,兒子都不要了,他還是人不是?祖母把衣服脫掉藏起來,光著身子往外跑,看見誰還勸人家,現(xiàn)在是什么年頭了,你還敢穿著衣服上街,還不快脫了去藏起來,當(dāng)心被搶去吧。那時我的父親出生不久,但祖母已經(jīng)瘋了,沒有奶水,我老姑整天抱著她小侄兒,滿村找奶吃,看見誰在奶孩子,就過去蹭點奶吃。我的曾祖父托人捎信讓我的祖父回來,他那時在錢鋪里當(dāng)學(xué)徒。祖父回到家里,祖母說你是誰?我怎么不認(rèn)識你?她不允許祖父進她的屋子,說一個陌生的男人,怎么好到我一個姑娘家的房中來?
我的祖父見成了這樣,就去把他的舅父叫來,他是一個中醫(yī),一向在天津行醫(yī),正巧回家來奔喪。舅父為外甥媳婦診了脈看了舌苔,坐在八仙桌前用毛筆刷刷刷寫了一個藥方,對我的祖父說,連服七七四十九服,一次也不能斷。藥煎好之后,端到面前,祖母一把打到地上,青花瓷碗碎成片片。祖父喊來許多人,將祖母綁在一棵大樹上,用鐵鏟將嘴撬開,硬把藥灌進去。那些灌藥的人不知挨了祖母多少罵。后來人們告訴祖母,她瘋了之后,有多么會罵人,罵得這些男人既想笑又想哭。祖母付出的代價是她經(jīng)常被撬得滿嘴鮮血直流,祖母后來回憶往事的時候,總是說,我從前的牙齒多么整齊。用鐵鏟撬過四十九次之后,祖母的再整齊的牙齒也難以站成一排了。
最后一服藥灌下之后,祖母就好了。猶如大夢初醒一般,病時的所作所為,全不記得。瘋病痊愈之后,祖母又想起那些丟失的東西,她一清點,發(fā)現(xiàn)更少了許多,臉上的表情立刻就幽幽地泛著青光,說話又有些顛三倒四。祖父聽舅父說過,不能再犯,再犯吃多少藥也治不了??粗婺敢惶煲惶斓鼗虔偪竦纳顪Y,人們就勸我的曾祖父,讓兒子帶她走吧,遠走他鄉(xiāng),或許還能找一條活路,在家熬下去,遲早還得瘋。
就在祖母他們計劃外出的時候,蝗蟲在一夜之間吃光了全村的秋糧,瓶無儲黍的農(nóng)人成群結(jié)隊地逃離故土。逃荒,準(zhǔn)確地說是逃生,沒有目的地,哪里有飯吃就往哪里去,而自己能夠出賣的僅僅是勞動力。在找不到活兒干的時候,人們常常淪為乞丐。祖母說,逃荒和要飯離得很近,像孿生兄弟一樣,在長達十幾年的逃荒生涯中,祖父、祖母和我的父親經(jīng)歷過多次典當(dāng)東西,包括衣服,甚至被子,但從來沒有斷過炊,沒有討過飯,我的父親甚至還讀過三年的難民小學(xué),他們在境況最好的時候,添置了新衣,購買了兩只皮箱。成年之后,我常常納悶兒,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會有那么多的場合需要圖章,丟失之后不惜花錢再刻一枚。我不知道在那樣一個戰(zhàn)爭、匪患、饑饉交織的年代里,人們用圖章干什么,連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那刻在木頭疙瘩上的姓名又有何意義呢!誰都知道,名字不能當(dāng)飯吃,哪怕這名字取得再好也一樣。但對我祖父來說,自己的名字不能當(dāng)飯吃,別人的名字卻能,而且吃了一輩子,我覺得不可思議。
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有正式工作的那些有限的年月里,每月一次的領(lǐng)取工資,我從未用過圖章。沒了公職之后,仍然免不了到郵局領(lǐng)取包裹、匯款之類,也從未要過圖章,一律以身份證和簽字辦理。若不是我在心血來潮之時會往新買的書上鄭重其事地蓋上一方藏書印章的話,我這個刻字人的子孫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使用私人圖章。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曾經(jīng)為我置過印章,但我從未帶在身邊,而且我肯定找不到它們,假如我必須使用個人私章的話,我多半會立刻為自己刻一枚,但這樣的事至今未發(fā)生。由于我從來不曾在印章上消費過哪怕一分錢,所以我很難理解我的祖父的一生竟會如此平安,竟然沒餓過肚子,始終能掙到飯吃,我覺得實在不可思議。
如今我自己又拿別人的名字當(dāng)飯,一吃就是十幾年,我還是不敢相信會有那么多的人需要圖章。這件事如果不是發(fā)生在我祖父、我父親和我本人身上,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相信。古人云,印者,信也,這樣一個普遍缺乏誠信的時代,印章的需求一直很旺盛,并不離奇。從理論上講,對于有新的顧客上門,我是不抱希望的,但十年來的事實告訴我,總會有活兒可干。我的月收入相當(dāng)穩(wěn)定,除了吃飯之外,還可以買幾本喜歡的書排解心頭的憂煩。
逃荒的故事,由于祖母津津樂道,從小我就耳熟能詳。一家三口,持一張國民政府開具的難民證,一分錢沒有,靠祖父的幾把刻刀,從三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在十幾年的時間里,輾轉(zhuǎn)于內(nèi)蒙、陜西、甘肅、寧夏、熱河、察哈爾、綏遠一帶,哪里有圖章刻,就往哪里去。經(jīng)歷了多少戰(zhàn)火硝煙,兵荒馬亂,用祖母的話來說,飯已經(jīng)做好,還在火上沒端下來,槍聲響了,扛起行李就跑,并且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地方。
剛到定邊的時候,碰到一支隊伍,祖父把擁有武器的人們,一律稱作隊伍。正趕上最窘迫的時候,錢用完了,口糧也吃完了,隊伍一來,村里人大都跑了。一股蒸饃的香氣,將祖父引到了營區(qū)當(dāng)中,祖父硬著頭皮走近了一位長官模樣的人,出示了自己的難民證,陳述了目前的生活困難,希望能夠從隊伍的伙房里得到幾個饅頭。這位長官模樣的人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條件是讓我的祖父為他們挑水,一個大得嚇人的缸挑滿。祖父挑到最后一擔(dān)水時,已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就在祖父用盡全力將最后一桶水倒進缸里時,一位騎馬的軍人來到了祖父面前。他長得高大威武,看上去天生就是領(lǐng)兵打仗的料。他一邊打量祖父一邊從棗紅馬上跳下來,說,“你看上去不像莊稼人出身,是學(xué)生嗎?”祖父連忙從口袋里掏出難民證,并聲明挑水是得到一位長官同意的。這位軍人哈哈大笑起來,旁邊的幾個小兵也跟著他一起笑,祖父后來才知道他們?yōu)槭裁窗l(fā)笑,那位讓祖父挑水的“長官”是隊伍里的炊事員,騎馬的軍人才是真正的長官,兵們喊他營長,姓曹。出乎祖父意料的是曹營長說話非常和氣,他問祖父識字不識,祖父說識,有手藝沒有,祖父說,會刻字。曹營長立刻派一個兵去搬來一桌一椅讓祖父坐下來給隊伍上的人,他們叫“同志們”,刻圖章。祖父先給曹營長刻了一枚帶盒的牛角方章,長官看上去非常滿意,有點愛不釋手。營長聲音洪亮地對祖父說,同時也對大家說,每個人都要付錢,該掏多少錢就掏多少錢,一分也不能少,說完,營長自己先付了錢。祖父誠惶誠恐地望著曹營長從容不迫地走向他的威武雄壯的棗紅馬,他的盒子槍插在斜挎的槍套里,輕輕拍打著他的左臀。在他的右上衣口袋里,揣著祖父剛剛為他刻好的牛角方章。
祖父在其后的三天時間里,共為這支隊伍刻了二十九枚私人名章,錢袋里有了一點小小的積蓄,還享用了三天的免費伙食,感到很滿足。曹營長見祖父為人忠厚老實,毛筆字寫得很漂亮,問祖父愿不愿意加入他們的隊伍,先在三連當(dāng)文書,曹營長說,過一陣兒有了缺立了功再提拔。祖父那時逃荒已經(jīng)六年,雖然見過許多隊伍,但從來分不清一支隊伍和另一支隊伍的區(qū)別,也沒有絲毫染指政權(quán)的野心,再加上天生膽小,看到槍頭上就冒冷汗,從未打算在槍桿子里找碗飯吃,但又不敢立即拒絕。曹營長誤解了祖父,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先干幾天試試,怎么樣?八路軍是咱老百姓自己的隊伍,進出自由嘛。還沒有得到祖父的回答,曹營長就派手下帶著祖父到三連報到去了。
關(guān)于祖父的為期一周的軍旅生涯,祖母曾經(jīng)多次提起,每次都當(dāng)作一個笑話來說。祖父穿了一身灰軍裝,腰間扎了一條寬皮帶,出現(xiàn)在祖母面前時,祖母當(dāng)時只有一個念頭,糟了,被抓了壯丁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過了一周祖父還能平安地回到家里。
三連駐扎在離營部較遠的一個小鎮(zhèn)上,沒有人見過祖父在營部的挑水和刻章,無人知道祖父的來歷,連長按照營長的命令,讓祖父做了文書,在新文書面前,連長極力掩藏與指導(dǎo)員的不和。當(dāng)時,軍隊里正在清理階級隊伍,抓托派分子,人人自危,每個人都非常緊張。一個老兵告訴祖父,團一級的干部,說聲殺就殺了好幾十個。祖父聽了,心里一緊。
一次連隊開會,每個人都必須在會上講清自己的階級出身、立場和對革命形勢的認(rèn)識,并且要保證與上面保持高度一致,祖父被要求把每一個人的話記錄下來。雖然不明白這些復(fù)雜的術(shù)語,但寫過兩遍之后,祖父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發(fā)言都大同小異,有的干脆一字不改,祖父算是明白什么叫眾口一詞了。輪到祖父發(fā)言時他一聲不吭地望著連長發(fā)呆,連長示意他只要將剛才筆錄的話語背一遍或者讀一遍就行,但祖父仍然一聲不響。平生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場合,祖父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么好。在不知道說什么好的時候,祖父總以什么也不說為好。他一生不敏于行卻慎于言。我的祖母總是說,你爺爺笨嘴拙舌,連一句官話都沒有。祖父的沉默持續(xù)了足足一分鐘,連長打圓場說咱連新來的文書理論水平很高,有文化,第一次參加會議,不熟悉情況,有點緊張,日子長了就好了。會后祖父問連長,這樣的會以后還開嗎?連長說,不打仗的話,每周都要開一次。一回生,兩回熟,多發(fā)幾次言就什么都會說啦。在祖父的一生當(dāng)中,這是一個鍛煉口才的大好時機,但由于下面出現(xiàn)的一個意外的情況給葬送了。
在祖父當(dāng)兵后的第六天,一個月明星稀的冬夜,祖父跟著排長、班長和排長的兩名親信執(zhí)行了一件秘密使命,臨行前關(guān)于要執(zhí)行的任務(wù)祖父沒有任何了解。一行五人出了連部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來到一個山坡上,在那里他們從一隊人馬手中接過一名被捆綁的人,他也穿著與大家一樣的灰軍裝,沒有戴帽子,頭發(fā)很長,白發(fā)不很多,但在黑發(fā)中十分顯眼,他的眼睛被黑布條蒙著,到地方之后,眼布才去掉。我的祖父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清秀的面孔,皮膚很細(xì)膩,雖然有好幾天沒洗,仍然能看出他的英俊。正是這張臉,多年之后仍然烙印在我的祖父的心里,寫在他臉上的絕望、痛苦是如此觸目,因絕望而扭曲的嘴,呈現(xiàn)出青灰色,他環(huán)顧了一下眼前的兵和這個荒野之夜,立刻知道了一切。從他胸腔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聲音不大,但卻非常有穿透力,好像撕裂了臟腑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祖父從這一呻吟知道了他們今晚的秘密使命,他忍不住哆嗦起來;仿佛面臨末日的,不是眼前這個陌生人,而是他自己。祖父意識到這點之后,最大的恐懼,就是擔(dān)心他們會不會讓自己來做這件事。祖父后來告訴我,他寧愿被殺,也不愿殺人,如果讓他在這兩者必選其一的話,他會選擇被殺。承受死亡,比制造死亡容易些。祖父說這番話的時候,一臉嚴(yán)肅,神色悲哀。
那人說,我現(xiàn)在的生命,到了以秒計算的地步,幾位弟兄,行行好,給我一兩分鐘,讓我最后看一眼星星。
他一邊說一邊在望著這幾個兵,排長點了一支紙煙,遞給他,說,抽完這支煙。
他從排長手中接過紙煙的時候,他的手在哆嗦。他輕輕地吸了一口,試圖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但他的努力失敗了,他的眼淚嘩地涌出來。在淚光中,他掃視了我的祖父一眼,他看出這個新兵臉上被嚇住的表情,有一瞬間,他向這個表情發(fā)出了求救的信號,或者我的祖父以為他曾經(jīng)發(fā)出這樣的信號,但立刻就熄滅了。那是一個生命的最后一點微弱的光亮,這光亮在那人的眼睛里的熄滅過程,被我祖父捕捉到了,他像被燙了一下,隨即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他望著星空的樣子十分癡迷,他只吸了一口,便舍不得再吸,煙卷兒在他的手指間迅速燃燒著,他轉(zhuǎn)向我的祖父,十分感慨地對他說,星星多漂亮啊,它們一直在那里,什么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祖父很吃驚,他不知道他為什么單單對自己說這番話,他聽見了他的話,更加不解,他以為他瘋了,但他記住了他說話時的口氣和說過這句話之后的一聲嘆息,他手里的煙卷還有一半沒有燒完。就在他嘆息到一半的時候,那兩個兵卻突然動了手,十分麻利地將刺刀捅進了他的心臟。他沒有防到這一手,沒想到這最后的背信棄義,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個兵沒有耐心等他把星星看完,他想跟星空告別,但他們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兵們的臉上露出惡意的笑,突然襲擊的得逞,那人的毫無防備的驚恐和憤怒,使這兩個合謀的兵,感到很滿足,他們笑得彎下了腰。
既然得到排長的的應(yīng)允,他沒有想到他們會提前下手,他的身體強烈地感受到被鋒利的刀子穿透的痛,使他中斷了與星空的聯(lián)系,這應(yīng)當(dāng)是他上的最后一當(dāng)。他的生命在對背信棄義的憤怒和不解中,迅速走到了盡頭,他倒在血泊之中時,瞪大的雙眼像兩盞燃燒的燈。
我的祖父,感到自己的心臟一陣狂跳,他幾乎失聲叫出來,那具近在咫尺的身體栽倒的時候,濺了他一臉的血,那血是熱的,我的祖父慌忙用手去捂臉,他聞到了血的腥氣,立刻嘔吐起來。透過臉上的血,他看到那兩個兵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兵們在那人還沒有停止呻吟的時候,就迅速地將他埋葬,我祖父手里的鐵鍬,被排長奪過來,他呆呆地看著他們飛快地鏟著土,將那個坑填平,并且將地上的痕跡消除干凈。在回去的路上,排長等人有說有笑,我的祖父卻雙腿發(fā)軟,他扛著鐵鍬走在后面,與隊伍不即不離,他盡最大努力跟上他們的步伐,他生怕那幾個人看出他在發(fā)抖,他內(nèi)心的恐懼比這黑夜還要黑。
星光依舊照著大地,一樁殺人的事件卻發(fā)生了,我的祖父意外地成為旁觀者和目擊者,他永遠忘不了那張臉上的表情,那雙眼睛里,生命之火的熄滅。它似乎以它熄滅的過程,講述了一個人一生的故事,這個復(fù)雜的故事被它濃縮在這幾秒鐘的時間里一口氣講完了。我的祖父,沒有來得及閉上他的眼睛,或者轉(zhuǎn)過頭去。
我的祖父,當(dāng)天晚上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請假離開了三連,他受了極大的刺激,步行了三十多里找到曹營長,請求營長大人批準(zhǔn)他退出隊伍。曹營長仍然很和氣,也沒有問具體原因就同意了,并且說,什么時候想通了,想當(dāng)兵了,就來找我。
祖父沒有將在連里看到的殺人景象告訴我的祖母,他知道祖母的膽子小,再說他也不知道怎樣敘述這樣的事件,這個事件在他的心中意味著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知道它很大,很嚴(yán)重,但怎樣嚴(yán)重,以何種方式大到什么程度卻不清楚。有人當(dāng)著他的面殺了一個人,他不認(rèn)識那個人,能看出他已經(jīng)有些年紀(jì)了,他的面孔一點也不兇惡,他們?yōu)槭裁匆獨⑦@個人,祖父并不知道,但這些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被殺死了。祖父知道他的感受和另外那四個人的,有著巨大的差別,但祖父一點也不懷疑自己。善與惡,在祖父的心中,不僅沒有混淆,反而更加分明。
那是一個戰(zhàn)爭頻仍的年代,一個殺人如麻的年頭,我的祖父不過目睹了一個人的被殺,過了三十年之后,提起來這件事還心有余悸,一再叮囑我不要告訴祖母。我至今沒有親眼目睹過殺人的場面,我不知道自己的膽子是不是比祖父大一點,在這樣的問題上,我永遠不會嘲笑我的祖父。我常常想,假如戰(zhàn)斗打響了,槍林彈雨,沖鋒陷陣,甚至白刃戰(zhàn),肉搏,我能夠理解,在那樣的情境下,被裹挾其中,受到士氣的激勵和影響,表現(xiàn)英勇或者臨陣恐慌,都屬于正常。但是,在一個冬夜的無人之處,秘密地將一個不明身份的人不動聲響地用刺刀捅死,然后埋掉,我無法理解,也無法想像。
有些人能夠理解軍事,但一輩子理解不了政治,我祖父和我,無疑都屬于這種人。
我后來問過祖父,對于離開軍隊,后悔沒有,祖父說,我會刻字我怕什么。我說你要是在隊伍里能夠多堅持些日子,比如七年,十七年,或者堅持到現(xiàn)在,你肯定就混成個大官兒了,當(dāng)然不排除成為烈士和受冤枉待平反的準(zhǔn)烈士的可能。祖父依然是一句話也不說。為什么不說,他也從來沒說過。
祖父在十幾年里走過的地方大部分屬于解放區(qū),這一點純屬巧合,祖父既不讀報紙,也沒看過地圖,對于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政治、軍事形勢,兩眼一抹黑。在延安和榆林之間,往返了數(shù)次之后,祖父最后選擇了后者,因為在那兒,刻圖章的生意稍好一些。對于紅色政權(quán)的成長和地盤的擴大,國共兩黨的內(nèi)戰(zhàn),祖父只是聽到一些互相矛盾的傳聞。我后來常常想,在祖父散失的圖章樣本上,也許有不少知名人士,甚至高官要人,可惜那個年代的樣本沒能保存到今天,否則革命歷史博物館沒準(zhǔn)兒會增加一份收藏。
祖父為期一周的軍旅生涯,出過兩次早操,參加過一次晚點名,筆錄了幾頁連里的日常會議紀(jì)要,起草過一份請求更換重武器及補充輕武器彈藥的報告,是由連長口述記錄下來的;此外還參與執(zhí)行了一件秘密使命,為什么讓祖父跟了去,始終是一個謎,也許排長以為祖父是曹營長的親信,又是個新兵,需要鍛煉一下,也許并沒有特別的理由。祖父始終沒有摸一下槍,也沒有站過崗。穿了一星期的灰軍裝甚至沒洗一水就交了上去。當(dāng)然,最根本的一點是沒有打過仗。有過當(dāng)兵,卻沒有什么經(jīng)歷。我記得在一本二戰(zhàn)回憶錄里讀到過這樣的話,說在戰(zhàn)斗打響后的二十四小時里如果你還活著的話,你就肯定是一名老兵啦。祖父在戰(zhàn)爭年代的一支正規(guī)的連隊里服役了七個二十四小時,但他沒能成為一名老兵。
四
城被圍的前一天,我的祖父剛到城外的一個集市上去買了40斤小米,第二天城門就被緊緊地關(guān)上了。接下來的幾天里,泥瓦匠們用石塊和磚頭把城門封死了,后來攻城的炮就響了起來。云梯往城墻上一搭,兵們端著槍往上爬,一個頂一個,誰不上,后面督戰(zhàn)的人就開槍打死誰,但上到離城墻接近之處,又遭到守城人的迎頭痛擊,長矛,石塊,大刀,甚至是滾沸的污水。守城的指揮官有令,盡量節(jié)約子彈,如果一個人足夠幸運,能夠躲過種種打擊登上城墻,也是死路一條,四面受敵,你就是渾身是鐵,能捻幾根釘?死人和傷兵不斷地從城墻上抬下來,露天放在大街上,哭爹喊娘大呼小叫不分晝夜亂成一團。自從城被圍攻之后,大街也是家了,或者說家也是大街了。城里的糧食迅速吃盡,饑餓的人們只好四下里尋覓能充饑的東西。后來就聽到飛機那巨大的轟鳴聲,一架接一架的飛機在城的上空盤旋,空投裝在麻袋里的鍋盔。地上人們蜂擁著,仰著頭跟著飛機東跑西撞,裝滿鍋盔的麻袋一落地,立即就被人們一搶而光,聽說已經(jīng)有人在拼搶中被麻袋砸死,還有在爭搶中受傷的,又聽說兵在混搶中開了槍,他們本來是打算朝天鳴槍警告的,但是怕傷到飛機,就朝人群開了火。
城的四周是遼闊的沙漠,圍城的軍隊,在沙漠中搭起帳篷。城墻很厚,護城河又寬,攻城的一方顯然缺少重炮,靠云梯往上硬沖,沒有破城的希望。在第一周的戰(zhàn)斗中,傷亡慘重,士氣受到極大的挫折。從第二周起,他們開始挖地道,由于沙質(zhì)疏松,塌方的情況很嚴(yán)重,許多挖地道的兵士被活埋在地下。付出巨大的代價之后,終于把一處地道挖進了城中,但不幸他們對城內(nèi)的地形毫無了解,錯把出口開在了對方的軍營操場上,出來一個,俘虜一個,根本形不成戰(zhàn)斗力。最后,飛機的一次轟炸,意外地把這條唯一挖通的地道又震塌了。城的外圍,缺乏充足的水源,圍城的軍隊,需要從十幾里以外的地方運水,保障他們的生活。久攻不下,最后變成圍而不打,等著城內(nèi)彈盡糧絕,不戰(zhàn)自潰。
祖母說,他們一家三口,因為有那40斤小米,所以才沒有餓死。小米被祖母藏在了一個秘密的地方,有人來找了多次都沒有找到。祖母從小就有藏東西的天才,與人玩捉迷藏的游戲,她總是最后自己走出來,因為沒有人能夠找得到她。我小的時候在長溝,曾經(jīng)多次跟祖母玩過這一游戲,她好像有本事把自己變沒,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最后陷入恐慌之中,她讓我閉上眼睛,然后就從天而降般地出現(xiàn)。祖母說她年輕的時候人長得好看,皮膚白,身材又好,趕上那樣一個戰(zhàn)亂年代,祖父根本沒有能力保護她,所以練就了一身高超的躲藏本領(lǐng),沒有這個本事,奶奶肯定活不到今天,祖母最后這樣總結(jié)道。
祖父從第二天起就被征調(diào)到城墻上去抬擔(dān)架,祖母則帶著我的父親在城里東躲西藏,還要人不知鬼不覺地把藏著的小米煮成粥,不讓炊煙和氣味散發(fā)出去,泄露自己的秘密。這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祖母沉著冷靜地應(yīng)對著,在這個迷宮般的圍城中,艱難而巧妙地活了下來。祖父自從經(jīng)歷過那次殺人之后,對于流血和槍炮就不再感到恐懼了,一位受傷的老兵臨死之前曾經(jīng)對他說,我看出來你是一個好人,一輩子不要當(dāng)兵,不管誰勸你,許諾你什么,都不要去。
祖母的小米快吃完的時候,圍城的軍隊撤走了。生活漸漸恢復(fù)正常,就在守城的軍隊?wèi)c賀勝利的日子里,傷寒病開始流行起來,這一次,祖母沒有把自己藏好,她率先病倒在床上。接下來是我的父親,最后倒下的,是我的祖父。不到一周時間,三口人躺在了一起。
祖父的癥狀最重,發(fā)作的時候,不僅全身顫抖,還大聲吆喝,胡言亂語。他會突然坐起來,指著墻上的影子大喊大叫,嚇得我父親哇哇大哭。祖母的病癥輕一些,她說她始終能分得出白天還是黑夜,她負(fù)責(zé)父子倆的飲水,一名送水的麻臉老漢,每日一次,往家中的水缸里倒一擔(dān)水,祖母總是聽見他出門的時候說,錢已經(jīng)付過了,祖母說她知道是誰替他們付的水錢。祖母將最后一把小米煮成粥,三個人分吃過之后,就再也沒有吃到任何東西。沒有錢,能當(dāng)?shù)臇|西倒是還有幾樣,但已經(jīng)沒有人能把它們送到當(dāng)鋪的門口了。
斷食躺在床上已經(jīng)七天了,三個人的身體,輪番發(fā)冷發(fā)熱,熱的時候燒得脖子和臉通紅,吭哧吭哧喘不動氣,冷的時候全身哆嗦,蓋多厚的被子也不管用。祖母一直在計算著日子,那天,送水的麻臉老漢,依然在中午時分把水送來,但水缸卻是滿的,他們顯然沒有喝那些水。老漢搖了搖頭,就把水直接挑走了。他很清楚,這三口之家,已經(jīng)不需要更多的水了,也許很快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我的祖母清楚,他們必死無疑。
祖母說,死成絕戶,讓人說這三個人不孝順,將老人拋在家里,自己逃出來想活命,天理不容。
祖母說她只恐懼一件事,那就是死后他們會臭在屋里得不到安葬。由于天氣炎熱,她知道尸體會迅速腐爛生蛆很快惡臭難聞。想到這一點令她感到恐怖,在她看來,這是世界上最骯臟、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她十分羨慕那些能夠體體面面地走完最后的路程,能夠得到安葬的人。
把一間好端端的房子給污了,人家今后怎么住人?祖母的憂慮是如此具體,她想到這些,就掙扎著爬到水缸前,吃力地舀了水往祖父和父親的嘴里倒,那時他們倆連眼也不睜了,只是還有呼吸。祖母說,倒進去多少水,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努力地倒,自己也喝進去一些,直到再也爬不動的時候,祖母昏了過去。
祖母說,再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換了一個地方,原來的窯洞是東西向的,這間窯卻是南北向的,炕是燒熱的,被子褥子都很軟,屋里有小米粥的香味。祖母說,她以為是自己做夢,抬頭望了望窗外,又昏了過去。祖母第二次醒來,聞到的是一股中藥味兒,祖母說她從瘋病中掙脫后聞到的,就是中藥味兒。她被灌了七七四十九服中藥,只有最后一服,聞到了味兒。一聞到味兒,病就好了。
沒想到,又聞到了中藥味兒。祖母說。她看到我的父親從窯洞外面進來的時候完全驚呆了,她說不知道這是不是陰曹地府,跟在我父親身后走進來的,是我的祖父。他們倆顯然已經(jīng)好了許多,能夠走來走去了。
一位姓郝的醫(yī)生,在最后的關(guān)頭,將祖父他們一家三口抬進自己家的院子,安置在隔壁的窯洞里,晝夜不離地照料他們,給他們喝中藥,使他們起死回生了。祖母昏迷后牙咬得太緊,喂不進去中藥,所以好得最晚。在祖母他們大病初愈的那些日子里,郝大夫一家一直接濟他們,按時供應(yīng)他們的一日三餐。祖母說,祖父病沒有好徹底就出去擺攤了,接了活兒回來,就立即刻起來,由于恢復(fù)干活兒太早,落下了病根兒,一遇到寒冷潮濕的壞天氣眼睛就流淚,而且,眼睛很容易疲勞,這個病后來跟了祖父一輩子。
祖父他們從死亡線上被人搭救之后,就在恩人的影響下,加入了當(dāng)時的一個民間宗教組織,燒香念佛,磕頭信教,這件事當(dāng)時看起來是無關(guān)輕重的,但卻因此改變了我父親的一生。
五
回到長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給死去的老人上墳,祖父祖母滿面羞愧地向本家親戚哭訴了自己在外面的曲折經(jīng)歷和九死一生的傷痛感受。掐著手指一算,在祖父他們害傷寒病的時候,正是我的曾祖父在家摔斷了腿臥床不起,最后一命嗚呼的時候。祖母總是說,有感應(yīng)啊,心里怎么能沒有一點感應(yīng)呢,雖然音信不通,到底也是自己的老人,親生的兒子啊。走得再遠,他也會托夢給你們的。祖母說,在他們病入膏肓之際,她感覺到,恐怕老人是不行了,七十三歲,畢竟是一個坎兒啊。親戚們說,一去十幾年,音訊全無,老人到死都不瞑目啊。在親戚本家?guī)椭苍嵛以娓傅倪^程中,家里的最后幾畝地被賣掉,只留下了分家時分得的三間堂屋和一間半東屋,劃成分時定了一個中農(nóng)。祖父說,買咱家地的那一家人,運氣特別壞,兄弟四個,舍生忘死地干活,攢了一點錢,又東籌西借,買了20畝地,種下去的莊稼,還沒有吃到嘴里,趕上定成分,就成了地主。土地沒收,分給貧下中農(nóng)。他們的老母親,過了一輩子苦日子,單等地里的糧食下來糶出去換成錢享幾天清福呢,聽了這個信兒,立刻就上吊死了。
麥?zhǔn)諘r節(jié)到了,祖父他們參加了互助組,但在體力上卻難以承受緊張的勞作。逃荒的十幾年,使他們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看家本領(lǐng)———種田,給丟了,我的父親在回憶這段生活時有一個重復(fù)多次的情節(jié),割麥子的時候,他把一只小板凳用繩子綁在屁股上,目的在于避免多次彎腰造成的痛苦,這在鄉(xiāng)里很快成為笑談。
在外逃荒的人,從四面八方陸續(xù)回到了長溝,帶來了外面的各式各樣的消息,聽說在T城,刻圖章的生意還能夠維持,一收完麥子,祖父就攜妻將子到了那里。那時,報戶口很容易,刻字也的確能養(yǎng)家糊口,祖父一家就在我的未來的出生地定居下來。過了兩年,公私合營,祖父進了工藝美術(shù)社,成了一名領(lǐng)工資的手藝工人。這期間,我的祖母參加了政府組織的掃盲學(xué)校,還被評為優(yōu)秀學(xué)員,甚至一度還找了一份工作,我的父親則在這個省會城市完成他的中學(xué)教育。
我的父親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T城第五中學(xué),這是他一生最成功的時刻。也許在當(dāng)時他不會想到,也不敢相信,這就是他的最高學(xué)歷了。在這所省重點高中度過的三年快樂時光,是我父親回憶往事的核心部分。騎摩托車越野,航模比賽,與莫斯科某中學(xué)的通信,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閱大部頭的長篇小說,甚至上課時某位教師的南方口音,都被牢記在心中,并傳播到下一代人的耳朵里。父親的吹拉彈唱多才多藝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如魚得水,雖然離家并不遠,但他還是成為一名住校生。在一九五八年的大煉鋼鐵活動中,父親的一首小詩被刊登在第二年編印的一本紙質(zhì)很差的書里。這本書被保存了下來,我雖然讀過不止一遍父親那首只有十幾行的小詩,但我還是沒有記住哪怕一行。
如果父親預(yù)先知道他的高中生活將以開除團籍結(jié)束的話,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快樂和夢想了。表面看只是一個組織將其成員取消資格,實際上等于宣布了這個年輕人學(xué)生時代的終結(jié)和政治生命的死亡。原因是他在入團的時候向團組織隱瞞了他的父親母親存在的歷史問題。早在入團的時候,我的父親已經(jīng)面臨這個嚴(yán)重的問題,除了心存僥幸之外,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如果如實填寫,根本就不會批準(zhǔn),只會提前暴露,一樣是斷送前程和政治生命。當(dāng)然,想蒙混過關(guān)也是不切實際的。
我的父親在省重點高中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失去了報考大學(xué)的資格,實際上就等于失去了他曾經(jīng)追求和夢想過的一切。這僅僅是一系列更加嚴(yán)重的事件的一個開端。
城市精簡壓縮人口開始了,工藝美術(shù)社召開了動員大會,每個人都已經(jīng)提前知道了事情的動向。在會上,每一名工人都在竭盡全力地陳述自己的家庭困難和不適合被精簡的種種理由,我的祖父本來嘴就笨,在人人搶機會發(fā)言奪話頭的時候自己早已站在一旁陷入沉默了。我祖父的名字被第一個報了上去,領(lǐng)取了最后一個月的工資和一點路費,戶口遷移證已經(jīng)開出,被塞進了手里,有效期為一個月。按照要求,應(yīng)當(dāng)速回原籍務(wù)農(nóng),繼續(xù)支持城市建設(shè),為社會主義事業(yè)增磚添瓦。如果繼續(xù)留在城市里,不僅沒有供給制下的一份口糧,而且是非法的。在非戶口所在地的無正當(dāng)理由停留的人,被叫做流竄犯,可以遣返、拘禁、逮捕、判刑。
如果我的祖父一家三口按照政府的要求回到長溝的話,我的父親就肯定不會娶我的母親為妻,那么這世界上就不會有我,有沒有我,對世界而言,是一樁小事,微不足道。但對我而言,卻生死攸關(guān)。一切促使我的父親和母親相遇、相關(guān)的活動都值得受到我的關(guān)注和青睞。因此我要感謝祖父在逃荒生涯中認(rèn)識的一位同鄉(xiāng)和朋友,那時候他正在城郊的某礦區(qū)做戶籍民警,他不僅將我的祖父一家三口的戶口落入了他的轄區(qū),為他們贏得一份按月供應(yīng)的口糧,而且為他們的生計指出了一條可以攀登的羊腸小道。
雖然在那個年代個體經(jīng)營是違法的,但具體到每一個地方情況卻各各不同。龐大的國家管理體系,從來就不曾嚴(yán)絲合縫過,對于手藝人來說,許多地方有隙可乘。比如說,整個西山地區(qū),有好幾座上千人的大礦,每個月發(fā)工資的日子,礦工們都需要大量的圖章,國營刻字店遠在城里,以礦工的生活習(xí)慣,他們決不會提前半個月利用星期天休息專程到城里去刻圖章,他們甚至不去想第二天的事情。但任何一個礦上的會計絕不會在不蓋私人名章的情況下發(fā)放工資。有許多礦工,每個月都要刻一枚圖章,因為他們做不到把一枚小小的圖章保存到下個月發(fā)工資的日子,或者說他們不可能在雜亂無章的住所里找到他們上個月或去年刻的一枚圖章。
我的父親從小就從他父親那里學(xué)會了刻圖章,由于他練習(xí)過多年毛筆字,視力好,手快,十幾歲上就超過了祖父的水平。高中畢業(yè)前父親經(jīng)受了一次巨大的打擊,神經(jīng)衰弱了兩年,依靠打太極拳治療晚上的失眠,效果并不理想。倒是接踵而來的更大的打擊,徹底治愈了他的病。祖父失去了他的工作,全家遷到了礦區(qū),沒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剩下的只有刻字的手藝了。對祖父而言,這種情況糟不到哪里去,在逃荒的十幾年里,每天都是如此。況且,現(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成長為一名更出色的手藝人了。
有手藝,就不怕沒有飯吃。
祖母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深秋的夜晚,丈夫和兒子一早就離開了家,十幾里外的一個礦今天發(fā)工資,他們專程趕場去了。在兩個飯盒里,祖母給他們帶了中午吃的飯,因此,在漫長的白天,祖母感到了某種寂寞,她還有些不安,畢竟,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現(xiàn)在的形勢,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但與逃荒中的那些很不確定的日子比起來,現(xiàn)實還是更清晰一些。祖母的憂慮后來主要集中到我父親的婚事上,雖然城市戶口是留住了,但沒有正式工作是最為不利的?,F(xiàn)在看起來,每個月都能有不錯的收入,但這能夠持續(xù)多久呢?而且,外人不易了解這行的好處,哪一個城里的姑娘愿意嫁一個手藝人呢?他們看好的是國家干部、解放軍軍官、工人、汽車司機。祖母在自己的熟人圈里轉(zhuǎn)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合適的人選,她只能把這件煩心的事情暫時放下,尋找兒媳的路還很漫長,祖母知道,焦慮是毫無用處的。
祖母說起那個深秋的夜晚,總是說天已經(jīng)黑透了,還不見父子倆回來,越晚祖母的不安就越強烈,有點像《紅燈記》里的李奶奶在等李玉和的那個場面。最后,敲門聲終于響起來,祖母開了門后,從黑暗里緩緩走進兩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祖父和父親。
祖母說,這兩個人進來之后也不說話,一個勁兒地掏口袋,從每一個口袋里掏出來的都是錢,每人有六個口袋,上衣四個,褲子兩個,總共十二個口袋,從每一個口袋里都掏出一堆零錢。祖母也立刻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她把散落在桌子上的一把又一把的零錢整理好,大部分是一元、二元的紙幣,少數(shù)幾張五元的、十元的,此外還有很多毛票。舊幣居多,黑乎乎的,帶著煤屑。祖母一點也不嫌棄它們,她點了一下,共六十八元五角,在那個年代,這個數(shù)目是一個普通職員兩個月的工資,三個人沉浸在非常具體的興奮當(dāng)中。
六
在城鄉(xiāng)之間適時往返,迅速轉(zhuǎn)移,是祖父祖母他們幾十年來的生存策略。
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再次回到了長溝,這一次,他把自己的戶口遷了回去。他通過幾年在家賦閑,漸漸認(rèn)清了形勢。祖父對于文革的認(rèn)識,很有個人色彩。他認(rèn)為文革要解決六二壓的漏網(wǎng)分子,那些想辦法躲過去,沒有按照要求返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人,比如自己這樣的人??套稚庠缫褦嘟^,家里幾乎揭不開鍋了?;氐洁l(xiāng)里,守著莊稼,總不能餓肚子吧,祖父說,做了農(nóng)民之后,就沒有人再能夠剝奪你。到了最底層,心里才踏實。
我出生不久,我父親的刻字工作再次合并到一個叫做“綜合服務(wù)社”的單位里,他的同事包括修鞋的,修理自行車的,理發(fā)的,照相的,搓澡的,修腳的,賣燒土的,修鎖配鑰匙的,等等。把這些單干的人弄到一起,實在很不容易,后來還讓他們放棄原來從事的行當(dāng),創(chuàng)辦了一個真正的工廠———橡膠廠,聽起來簡直像天方夜譚。
城市里的秩序正在走向某種有計劃的混亂,工廠停工,學(xué)校停課,生活本身也幾乎要停下來,學(xué)校的老師戴著紙糊的高帽被學(xué)生帶著游街,更大規(guī)模的人侮辱人的事件開始不斷上演。我的祖母意識到,該去買回長溝的火車票了,于是抱著我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這一次,她把戶口也像祖父一樣遷回了原籍。
當(dāng)我的父親隨著合并和工廠的創(chuàng)辦,變成一名工人之際,他的父親母親正致力于將自己變成農(nóng)民。而一歲半的我,作為當(dāng)時最年輕的知識分子,提前響應(yīng)偉大領(lǐng)袖幾年后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到長溝去插隊落戶,一不留神,成了知青的先鋒。經(jīng)歷過兩次兒童醫(yī)院的淚與痛的考驗之后,我踏上開往家鄉(xiāng)的火車,在距長溝十幾里的一個小站的站臺上,第一次見到了我親愛的祖父。他的白衣白褲,令我聯(lián)想到或者說回憶起醫(yī)院里的傷痛,結(jié)果,我們的初次見面不太愉快。
父親的工廠還沒有正式投產(chǎn),就開始停工鬧革命。革委會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工宣隊,到附近農(nóng)村宣講世界革命形勢去了,父親的文藝才能在離開五中若干年后,再次得到發(fā)揮。
那時,祖父已年過半百,兩鬢如霜,生產(chǎn)隊讓祖父給牲口鍘草,有時也管理菜園子。他負(fù)責(zé)給驢蒙上眼睛,套到水車上為黃瓜澆水,替西紅柿搭架,把茄子苗移開,祖父不緊不慢地做著,閑下來的時候,偶爾去會上擺擺攤兒,為村里人刻上個把圖章,其余的時間全部用來睡覺。
祖父是在我的成長中衰老下去的,他的膝蓋不好,坐下去站不起來,每次起立時都要克服很大的困難,并且經(jīng)受一定的痛苦,他坐不了低板凳。在我的世界里,祖父永遠跟他的老花鏡分不開,還有毛筆,硯臺,鏟刀,各種刻刀,印床,廢舊牙刷,和一個在那個年代十分奢侈的臺燈。祖父總是伏案工作,他一輩子都在忙這些東西,磨、鏟、刻、寫、印,這些動作不發(fā)出什么聲音,或者只發(fā)出很小的很細(xì)碎的聲音。在鏟梨木方章的時候,他用胸部頂住鏟刀的柄,彎著腰用力地將整個身體壓下去,仿佛使用身體的重量在制作這枚小小的圖章,形勢十分感人。他為我削鉛筆和削木陀螺的時候,也使用鏟刀,后來還用它為膠皮圖章粘把兒。在寫毛筆字的時候,祖父將他的小楷筆在硯臺上反復(fù)地蘸和抹,每寫一個字,甚至要多次將筆尖的墨汁調(diào)劑,他稱作膏筆,或者膏墨,他在重復(fù)這一動作上從來就不厭其煩。我小時候看祖父寫字總是沒有耐心看到他將一個字寫完就放棄了,我認(rèn)為他在膏筆的過程中浪費了自己的一生。祖父練的是前清進士黃自元的帖,而不是顏柳歐趙,祖父的字體渾厚有余而靈秀不足,他除了小的時候?qū)iT練習(xí)過大楷之外,其余的練字都是作為刻字的一道工序而順便進行的,因此他的書法從沒有離開實用而達到較高的境界。祖父有許多薄紙,在那個紙張缺乏的年代,要源源不斷地弄到優(yōu)質(zhì)薄紙其實并不容易,我從不知道這些薄紙的來源。祖父將一枚或方或扁的圖章的橫斷面用力在薄紙上壓出一個印痕,當(dāng)作邊框,再將這個小小的空間一分為三,或者一分為四,然后將小楷筆的銅筆帽去掉,在硯臺上滴幾滴清水,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一錠墨順時針方向均勻地磨幾下,然后就是反復(fù)的膏筆,將一個姓名工工整整地填寫進那個壓痕格子里,寫完之后,將薄紙反過來,用舌頭將紙?zhí)驖?,把圖章覆于濕紙上,固定在一本舊書上之后,有力地用印床砸圖章的上端,這樣就把濕紙上的毛筆字印在了圖章的下端,印好之后就可以進行下一道工序,把圖章卡在印床上用刀去刻了。每一次祖父的舌頭都品嘗到那薄紙的味道,甚至是透過薄紙滲過來的墨汁的味道。用舌頭將紙?zhí)驖瘢皇怯盟簼?,這是一個陋習(xí),祖父一生沒有放棄。我從小就十分熟悉祖父的舌頭,又厚又禿,每當(dāng)它伸出嘴巴的時候,上面總是沾滿了豐富的口水。我后來常想,祖父不善言辭乃是他早已將口舌移作他用,他的舌頭作為一把濕紙用的刷子遠勝過說話的器官。祖父的舌頭品嘗得最多的是紙,也許應(yīng)當(dāng)說是寫在紙上的漢字,而不是人間的美味。他從未嘗試過把這些漢字反寫在圖章上,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寫,直接在上面刻字,業(yè)內(nèi)人士稱生刻,經(jīng)過短時間的訓(xùn)練,普通的刻字者都能夠做到。但祖父一輩子都照老法子刻字,從沒有嘗試過其他的可能。祖父的這種工作方式,注定他的生意不可能太大,多刻幾枚圖章肯定會令他口干舌燥,生意一旦興隆起來,口水的不夠用將非常突出。
祖父的睡相很好,基本上是仰面平躺,四肢并不伸得特別開,但舒展而放松;祖父入睡很快,不怕干擾,即使屋里有什么響動,或者有人在說話,也不影響他沉入夢鄉(xiāng)。祖父的呼嚕打得很低沉,不足以引起他人的厭惡,只在十分安靜時才聽得到,時斷時續(xù),斷的時候多,續(xù)的時候少;祖父睡得雖沉喚醒卻非常容易,只要輕輕地叫一聲他就會答應(yīng),如果你問他睡著了沒有,他會堅持認(rèn)為自己沒有睡著,但也決不跟你爭論。在我的印象里,祖父任何時候都可以睡得著覺,有時連下幾天雨,生產(chǎn)隊里沒有事情做,別人都圍在一起打牌,祖父能連睡幾天,除了三頓飯按時起來吃以外,一動也不動,白天睡一整天,晚上還照睡不誤,在祖父身上,仿佛有無窮無盡的瞌睡供他驅(qū)遣。不過有一條,祖父永遠都要在床上躺好,把枕頭墊高,這樣才能入睡。他從不在不是床的地方睡覺,比如夏天的平房房頂,或者地上鋪一條席,這在村里人是很普遍的。祖父還有一個絕招,是一邊扇扇子一邊睡覺,在炎熱的夏季,他總是搖著一把大芭蕉扇,一邊給自己扇風(fēng),一邊在這微風(fēng)中安睡,即使睡著了,搖扇子的手依然在動,用的力氣很小,不足以把自己弄醒,但又必須制造出最低限度的風(fēng),否則會被熱醒。觀察祖父的搖扇睡覺,就像欣賞雜技演員表演走鋼絲一樣精彩,祖父手中的扇子握得并不緊,我經(jīng)常偷偷地伸過手去,輕輕地將扇子搶走,一旦手里少了扇子,祖父馬上就會醒過來,即使我模仿他的力度為他扇出同樣的風(fēng)也無濟于事。對于蚊蟲的叮咬,祖父先天具有抗拒力和免疫力,他從不使用清涼油、風(fēng)油精或者花露水這一類東西,我從未見到過祖父的皮膚紅腫,夏天再熱,他也不曾長過痱子,甚至像蝎子、黃蜂這類毒蟲,對祖父也秋毫無犯。
祖父在長溝的十幾年,有兩件事值得一提。他為一座廢棄的廟里一個落魄的和尚,刻了一部金剛經(jīng)木版,到現(xiàn)在廟里仍在使它印書,老和尚將自己的一串念珠贈送給祖父作為酬勞;為公社干部刻了一副麻將牌,書記指示隊長給我的祖父記了些工分。成年之后我曾經(jīng)帶著一副新買的麻將牌回長溝,找到已經(jīng)退下來的公社書記,我告訴他說我想用手里的這副新牌,交換我祖父當(dāng)年為他們刻的那副麻將牌。沒想到這位前書記告訴我說,他們總共玩了兩個月,消息不知怎么傳到了縣上,縣委張書記親自派人坐著吉普車下來,把那副牌給借走了,說是借,但并沒有歸還的打算。文革期間,麻將牌是個頗為稀罕的物件兒。
七
祖父幾乎沒讀過什么書,一本明朝五湖人閔寓五(齊伋)所著的《六書通》是他案頭的工具書,翻了一輩子,紙已經(jīng)完全黃了,但裝訂仍然很好。我知道他只有在查一個字的篆法時才翻開它。從他的出口很少的言談當(dāng)中,你聽不出他有什么修養(yǎng)和學(xué)識。據(jù)祖父自己說,他是念過四書的,《大學(xué)》還只記得開頭的一句,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吨杏埂犯纱嘁痪湟矝]有了,也許就不曾有過。倒是《論語》,祖父在他的晚年逐字逐句地細(xì)讀過不知幾遍,那還是我上大一時從學(xué)校帶回來的一冊楊伯峻注中華書局版的橫排本,祖父手不釋卷地讀了三年。他戴著老花鏡,把書舉得很遠,嘴里念念有詞嘟嘟囔囔,把一本新書徹底念舊了,四個角都卷了邊,但關(guān)于這本書,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睹献印酚谧娓付?,一點蹤影也找不到。此外就是一本小說《老殘游記》了。
我至今不很清楚為什么劉鶚的這部成書于1906年的章回小說對晚年的祖父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為了弄清楚,我將此書從頭至尾細(xì)讀了兩遍,又收羅了許多作者的情況和相關(guān)資料,還是不大明白。不知出于何種原因,祖父將這本小說當(dāng)成了預(yù)言和未來啟示錄,到死他都深信不疑。由于這本書的緣故,祖父對于未來社會演變和歷史的走向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信念,他在晚年多次對我說,走著瞧吧,一個巨大的變動就要來了,圣人就要出世了,改天換地,移風(fēng)易俗,所有不正道的,都要被糾正過來。我聽了這番話一笑置之,我覺得祖父十分可笑,他從不看電視也不讀報紙,根本就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朝代,對于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改革開放,不甚了了,令人驚訝的是他以自己的獨特方式感受到了時代大潮的驚濤駭浪,但卻把它置于鴻都百煉生的理解框架當(dāng)中,用80年前的眼界,來看世界,自然有些荒唐。這是我第一次聽祖父談?wù)撦^為抽象的話題,也是唯一的一次。雖然借助了小說的幫助,我仍然感受到祖父思維的吃力,他一生到過許多地方,從十六歲離開家鄉(xiāng)闖世界,學(xué)過徒,逃過荒,當(dāng)過兵,坐過牢,經(jīng)歷了很多,但思考的問題卻不多,思考的范圍非常小,小到一枚圖章那么大,他只需要將客戶的名和姓排列上去鐫刻出來即可。祖父從來就不習(xí)慣于思考大于圖章的事情。
祖父一生對于衣著對于飲食都很不講究,中式布衣,粗茶淡飯,沒有煙酒嗜好。唯獨一件事情從不含糊,那就是手紙的選擇。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對于祖父所使用的手紙就非常熟悉,是一種長溝自產(chǎn)的以麥秸為原料手工制成的紙,當(dāng)?shù)亟凶雒垺_@種紙的制作工藝并不復(fù)雜,但異常艱苦,先將麥秸蒸一遍,裝進布袋中,將布袋浸到水里,以木棍用力搗之使碎,成為漿,這道工序叫撞穰,是個力氣活兒。然后把布袋里的紙漿倒入陷坑,兩手持一副竹簾樣的箅子,從漿中撈起,水淋淋而下,在箅子的表面形成薄薄的一層濕紙,堆疊起來,這道工序叫撈紙,也是個力氣活兒,腰得好,才干得了。最后一道工序是曬紙,由婦女將一厚疊水淋淋的濕紙從陷坑里搬出來,一張一張揭開粘貼于有陽光的墻上,曬干之后再從墻上揭下來就是成品了。正方形,比十六開大,比八開小,呈黃色。上等的毛紙,薄而勻,細(xì)膩柔韌,可以用來做包裝紙,有地方收購,在那個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年代里,出售毛紙是村民們主要的經(jīng)濟收入來源。殘破的毛紙,村民們一般自己用做手紙。我的祖父成年累月使用上等的毛紙做手紙,我從小就非常熟悉祖父裁紙的動作,一張紙折四折,疊四個折痕,沿折痕撕開,十分整齊,置于衣袋中,或自己家的廁所里。每當(dāng)祖父在重復(fù)這個動作時,祖母總要不無諷刺地說上一句,你爺爺一輩子就這一件事齊楚。這樣的話和這樣的事,在我童年漫長的十年時間里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
祖父在選擇手紙上的講究,出于乃父“敬惜字紙”的家訓(xùn)。他從小接受了這一傳統(tǒng)信念,一生恪守。我在長溝的十年里,經(jīng)常向祖父討幾張他裁的格外整齊的毛紙,祖父總是十分樂于施舍。他還常常將他的毛紙成摞地放在我們的廁所的墻洞里,供全家人使用,他在條件允許時總是默默地負(fù)責(zé)大家的手紙供應(yīng),毛紙緊張的時候,他就只能設(shè)法保障自己了。但他從未提過這件事,也不要求別人怎樣。可惜我沒有將祖父敬惜字紙的原則在自己的身上貫徹下來,離開長溝后,有許多年,我經(jīng)常使用報紙或廢本子揉了擦屁股,有時在野外還學(xué)著長溝人用泥土塊、鵝卵石、樹葉或瓜葉等物臨時救急。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十分想念祖父的疊得整整齊齊的毛紙。
祖父晚年離開長溝與我們住在一起,每一次從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回來,或有人從彼處來,必帶的一樣?xùn)|西,就是一大捆上等的毛紙。那時我已經(jīng)從使用報紙中改正了過來,與大家一道使用衛(wèi)生紙。家中的每一個人都已經(jīng)認(rèn)識到祖父在手紙選擇上那種一以貫之的態(tài)度,雖然沒有人談?wù)撨^這件事,但誰也不愿意或者說不舍得輕易浪費祖父那寶貴的毛紙。祖父對這一層并不了解,在偶爾布施他的紙時依然十分慷慨,并且對有人向他討紙顯得非常高興。有一次,我嚴(yán)肅認(rèn)真地問祖父,你一輩子從來沒用過字紙做手紙嗎?祖父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逃荒的時候呢?我問。也沒有。祖父見我半信半疑,沉吟半晌,突然脫口而出,“用字紙擦屁股,還不如不擦屁股!”我聽了十分震驚。祖父認(rèn)識的字并不多,讀過的書很少,一生以刻字為業(yè),只能算個手藝人,在敬惜字紙上卻一絲不茍,堪稱楷模,對于圣訓(xùn)的恪守,祖父超過了大多數(shù)的讀書人。我有時在想,祖父的拙于言辭,莫非出于他對口語的慎重,也未可知。
八
祖父在與我們共同生活的最后的幾年里,曾經(jīng)獨自一人回過幾次長溝,最后一次住了有半年之久。就在這一次的故鄉(xiāng)之旅中發(fā)生了一件事,改變了我對祖父的想法。這件事,我在祖父去世之后才聽到,不止一個長溝人對我談起它。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個炎熱的夏天的午后,祖父躺在床上睡不著,干脆出門坐在石榴樹陰下乘涼。這是一棵有百年樹齡的老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長在我家東房的前面,距正房稍遠一些。祖父童年的時候,曾經(jīng)在石榴樹下度過許多快樂時光,如今年過花甲,兩鬢如霜,又回到了家鄉(xiāng),過去的歲月,像河一樣在祖父的面前流淌,岸上的老石榴樹,成了他一生的見證。祖父不知道在樹下坐了多久,他陷入了回憶。他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失敗的,沒有掙到錢,甚至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地位,連戶口和口糧都成問題,但得承認(rèn)自己沒有挨過餓,兒子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而且有了孫子,想到這些,他差不多打算跟這一生的失敗和解了,他想到,成敗得失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別嗎?
就在這時,從東房走出三個女人,來到石榴樹下,將祖父圍在當(dāng)中,開始時聲音還比較小,以母女三人中的母親為主,后來嗓門越來越大,兩個女兒迅速加入了進去,從高聲大氣轉(zhuǎn)為嚎叫與謾罵,潑婦罵街的全套本領(lǐng)都使了出來,罵到群情激憤時她們竟然用手去推搡我的年邁的祖父,她們還朝他的臉上吐唾沫。祖父受到了驚嚇之后,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漸漸回想起這冤仇的來歷。
大紅的老婆和兩個已出嫁的女兒蓄意制造了這起針對我祖父的人身攻擊事件,目的在于發(fā)泄三十余年的憤怒與怨恨。解放初期,村里把屬于我的族內(nèi)本家六爺?shù)囊婚g半東房分給了貧農(nóng)出身的大紅。東房共三間,另外的一間半屬于我的祖父,當(dāng)初大老伙兒分家時靠抓鬮與六爺平分東房。六爺因做了惡霸被殺后他的財產(chǎn)沒收,但我的祖父定的是中農(nóng),從祖上繼承的房產(chǎn)合法有效。由于祖父常年在外,東房的一間半房,實際上被大紅無償占有。文革開始后祖父祖母和我回到了長溝,我們住在三間正房里,并不缺房子,但那一間半東房卻應(yīng)當(dāng)歸還我們,至少應(yīng)該由大紅主動來向我們借住。否則,可以要求他歸還。在祖母的要求下,大紅來了,態(tài)度卻很傲慢,無償住了十幾年,連一句好話都沒有。祖母很生氣,說要出售它,大紅說他有優(yōu)先購買的權(quán)利,祖母即刻開了價,他又不肯出錢,祖母警告他自己要拆了房子賣木料。大紅這才軟下來,表面上賠禮道歉了,內(nèi)心卻積下了怨恨。房子繼續(xù)占著,到文革結(jié)束時,我們又離開了長溝,在后來的年月里,祖母只回去過一次,祖父經(jīng)常往返于兩地之間。兩年前,大紅死了,他的兩個女兒都已出嫁,兒子結(jié)婚后另蓋了新房,只有大紅的老婆還住在有我們一半的三間東房里。祖父這一次回鄉(xiāng)后因為住得久些,聽到了上述的情況后曾問過大紅的老婆什么時候歸還我們的房子,因為當(dāng)初大紅活著時向我的祖母作過保證,等子女們成家之后一定歸還。祖父希望她能兌現(xiàn)先夫的諾言。祖父大概想將這個歷史遺留問題在他的有生之年加以解決,就像香港回歸之于鄧小平。但不幸他的對手卻不是英國政治家撒切爾夫人,而是長溝村的三名刁蠻的村婦。
祖父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風(fēng)燭殘年遭到這三名潑婦的謾罵與欺凌。若是祖母在家的話,決不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祖母僅僅依靠目光就足以將來犯者嚇退。在突如其來的言語暴力面前,我的祖父一言未發(fā),他驚恐地望著三名向他施暴的女人,她們操著家鄉(xiāng)的方言土語,用最惡毒的詛咒和最下流的辱罵掀起驚濤駭浪,雨暴風(fēng)狂,祖父知道自己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曾經(jīng)讓他感到親切的鄉(xiāng)音,突然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猙獰的面目,祖父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無家可歸。祖父一輩子只會講家鄉(xiāng)的方言,但此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會說任何話了,連一個字都吐不出。在此后的三十個夜晚,祖父沒有合一下眼,打一個盹,他的失眠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祖父連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這是身在何處,他的家鄉(xiāng)丟在了哪里,他為什么找不到回家的路。祖父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落下來,他感受到了黑夜的寂靜和安詳,在寂靜中沒有安詳,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安詳。我的祖父號啕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在黑夜的寂靜里傳得很遠,他的哭聲非常洪亮,撕心裂肺一般,祖父的蒼老的哭聲久久地回蕩在長溝的靜夜里,每一個熟睡的人都被這哭聲驚醒,每一個做夢的人,都被這哭聲打斷,這赤裸裸的哭聲里,沒有絲毫的安慰和溫情,沒有節(jié)制,沒有思考,甚至沒有憤怒和悲傷。
祖父不知道該向誰發(fā)問,是誰曾經(jīng)許諾了正義,又拋棄了它,如果世界拋棄了正義,世界怎么能夠繼續(xù)下去呢?祖父夜復(fù)一夜地哭嚎著,他無論如何沒想到在自己的風(fēng)燭殘年突然看清了猙獰的世界的本相,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老了,他再也不能組織起內(nèi)心的力量來承受這真實,但他又無法轉(zhuǎn)過臉去,祖父只剩下以淚洗面了。祖父的聲音漸漸嘶啞,祖父依然放聲大哭著,只有在哭聲里,他才再次與死去多年的親人團聚,只有在哭聲里,他才能真正什么話也不說。
長溝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祖父的持續(xù)了三十個夜晚的哭聲,當(dāng)他們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的祖父已經(jīng)在地下長眠了。祖父從未提起那個讓他痛哭的事件,祖父什么也沒說。祖父一聲不響地離開了人世。
當(dāng)我再次打開《老殘游記》,作者的自敘深深地觸動了我。
“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
也許正是《老殘游記》中的這些話語,才釋放了祖父那差一點壓抑起來的哭聲。我分明聽到了在祖父哭泣的時刻,那限制著他的城,正在一點一點地崩塌。《老殘游記》這本書就是那擊破內(nèi)心冰海的利斧,祖父因為反復(fù)閱讀這本主張哭泣的書,在想哭的時候沒有因為難為情而拼命地壓抑自己。
九
祖父死于腦溢血,這是醫(yī)生事后的診斷和推測。他臨終前沒有經(jīng)歷任何痛苦,從睡眠直接進入了長眠。祖父的死,沒有任何預(yù)兆,他的最后一個白天是這樣度過的,早晨,約六點鐘,與祖母一起到南塬的果園中活動身體,七點半,吃早飯,小米粥,咸菜,一個饅頭。上午,祖父在忙于丈量院子的尺寸,為我們將要新蓋的西房設(shè)計位置和方案,因為還遠未到動土的時候,誰也沒有當(dāng)回事。午飯之后,祖父睡了兩個小時,然后在院子里光線好的地方刻了一枚圖章,他刻得很慢,沒有人催他,中間還站起來休息了兩次,抱怨說他的眼鏡的度數(shù)不夠使,需要重新配一副老花鏡。晚飯之后,祖父像平常一樣到外面散了一個小時步,回來之后隨大家看了一個小時左右電視,什么節(jié)目沒人記得,但在祖父卻不很平常。因為他對電視節(jié)目不感興趣,除非是他想跟大家待在一起,否則是不會坐在電視機前的。祖父像往常一樣,什么話也沒有說,在人們議論節(jié)目時,他從不插嘴。九點多鐘,祖父回到自己的房間上床睡覺。臨睡之前,他喝了一杯開水。第二天早晨六點,祖母照例來到祖父的房間喊他出去晨練,叫了兩聲,沒有反應(yīng),祖父側(cè)臥在床上,面朝墻,祖母隔著被子用手去推祖父,仍然不醒,摸到了他的臉,祖母被嚇得驚叫起來,體溫幾乎已經(jīng)消失,我的父親被喊起來,他父親的脈搏和心跳已經(jīng)沒有了。
祖父的熱愛睡眠,大約是所有人的嗜好當(dāng)中最令人同情的了一種了,既不花錢,又不妨礙他人,還有益于自己身體健康。但祖母的看法與眾不同,她痛恨祖父的睡眠,她為自己被一次又一次地丟下不管感到傷心,盡管經(jīng)過五十余年的磨練之后,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但她仍然與祖父的睡眠為仇,有時她甚至將這種仇恨,移到我的祖父本人身上。她曾經(jīng)多次詛咒他說,“睡死你!”這句話,在那一天,成了一個準(zhǔn)確的預(yù)言。
1985年4月26日,農(nóng)歷三月初七,這一天早晨到來的時候,我的祖父已經(jīng)從睡眠悄然進入長眠,我的可憐的祖母,在起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名寡婦了,她還一點也不知道。她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呼吸到戶外新鮮的空氣時,她感到很振奮,她正從容地走在通往我祖父的房間的路上,她對于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還一無所知。
作者簡介:
老哲,號滴雨齋,男,1965年生于太原,文學(xué)碩士,現(xiàn)居北京,任某學(xué)院副教授?!蹲娓傅某聊肥亲髡甙l(fā)表的第一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