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地離開

宇　虹

1995年12月的一天。

霍貝特·莫維斯正開車在回家的路上?！皾h內(nèi)羅爾已變成個老太婆了，”看著搭在座位一旁的那條毛茸茸的圍巾，臨出門時，老伴漢內(nèi)羅爾堅持著把它塞給自己，“整日嘮叨這個，操心那個，她忘了她的丈夫一直像二十年前那么棒嗎？”霍貝特吹起了口哨。

突然。他嘴唇一哆嗦?？谏陉┤恢兄梗魂噭⊥磸母共克毫寻銈鏖_。

車子停住了?；糌愄嘏吭诹朔较虮P上……

醫(yī)院。診斷結果出來了?！拔?，伙計，你那大啤酒肚里藏了個家伙，”詹姆斯醫(yī)生手里拿著張X光片，眼睛定定地盯著他，“我們想打開來看看那究竟是個什么?！?/p>

“親愛的，怎么了？”漢內(nèi)羅爾不安地湊過來。

“沒什么，”霍貝特晃晃肚皮，“詹姆斯說這里面有個小家伙，”他夸張地拉長了聲音，“他要把它拿出來?！?/p>

手術臺上。霍貝特拍了拍妻子的手，“親愛的，別擔心，手術后，你會看到我苗條的身軀，我會重新變成一個美男子?！?/p>

漢內(nèi)羅爾出去了。霍貝特收起了笑臉，“喂，大衛(wèi)，”他扯了扯站在他旁邊的麻醉師，那是他的老朋友，他們常一起出去打獵，“請你幫我一個忙，如果情況良好，你就把大拇指往上翹，否則，就往下?！被糌愄剌p聲地說。

手術結束了。

霍貝特蘇醒過來，漢內(nèi)羅爾俯在他身邊。

那個該死的大肚子，仍那樣旁若無人地高高挺起?；糌愄亻]住了雙眼，稍一會兒，他睜開眼睛，抱歉地對妻子說：“漢內(nèi)羅爾，大概沒什么希望了，這家伙太大太累贅，我沒法帶著它擠過鬼門關。”

霍貝特說，人一生下來，就在向死亡走去，現(xiàn)在該考慮最后一步怎么走了。

接著，他又說，最后一步他要在家中而不是在醫(yī)院里過。

情況很不妙。據(jù)醫(yī)生預測，他少則只能活兩個月，最多也不會超過六個月。

然而，霍貝特度過了嚴冬，又度過了炎夏，并且，他還舉行了多次夏季晚會。

霍貝特像他所自詡的“永遠是個小伙子”那樣，爽朗地笑著、跳著。

苦惱的仿佛是死神，它不知該如何下手。

就在此時，BBC(英國廣播公司)正在策劃一部奇特的電視片。

一個攝制小組跑遍了英倫三島和愛爾蘭，打算找一個愿意接受他們采訪的人，以便向觀眾展示死的科學。

1996年秋季，制片主任克利斯·斯潘瑟登門拜訪莫維新夫婦。

霍貝特卻一口答應了對方的采訪拍片要求?！斑@不挺有趣的嗎?親愛的，”霍貝特拉著妻子的手，嘟囔道，“我不能成天只守著癌癥啊，與他們在一起多有意思呢，何況，”他頑皮地向妻子擠了擠眼睛，“誰能像我這樣以這么一種坦率的方式告別妻子和人間呢？”

1996年圣誕節(jié)前夕，BBC的攝制組開始拍片。

此時，霍貝特肚內(nèi)的癌癥腫瘤已擴張成兩個足球那么大?！氨确侄嗌倭耍俊被糌愄靥稍谝巫由?，“快吹終場哨了吧？”他疲憊地笑了笑。漢內(nèi)羅爾在一旁用毛巾替他拭去額頭上的汗珠。“這家伙可真厲害，它把我的草皮吃光了。”

“他還是那么聰明幽默?！睗h內(nèi)羅爾一陣恍惚。

霍貝特出生于德國，從事古玩生意，卻夢想當一個農(nóng)民。

這么多年了，漢內(nèi)羅爾還記得她接到霍貝特急急打來那個電話時的情形。已深夜了，她剛拿起話筒，耳邊就炸開了霍貝特的大嗓門，他激動地告訴她，他在農(nóng)村買了座“新居”。

“新居”是一間快要倒塌的茅草屋，不過周圍倒還有幾英畝荒地。沒有自來水，廁所在屋外，很不方便，可霍貝特卻樂在其中。他一邊做他的古玩生意，一邊抽空修葺他的“新居”。日子過得如此悠然愜意，他們養(yǎng)雞、養(yǎng)豬，還自制果醬釀酒……

攝制小組和霍貝特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一起聊天、開玩笑，有時漢內(nèi)羅爾想加進來，霍貝特會大模大樣地向她揮揮手，眼睛里卻充滿愛意：“一邊去，在談爺兒們的事呢?！?/p>

在最后的日子里，霍貝特搬到外客廳，這樣他就可以看到季節(jié)的變化。“我喜歡大自然，喜歡樹木，喜歡看到太陽從東方升起。”霍貝特的眼睛瞇縫起來，專注而喜悅。

1997年4月8日早上5點。漢內(nèi)羅爾被霍貝特驚醒?！拔彝吹脤嵲谑懿涣肆??！被糌愄厣胍髦踔烈笞o士給他打一針，讓他死掉算了。通常，只要給他打一針止痛針，一切就會過去。然而，這次卻不同，霍貝特邊哭邊對妻子說：“請幫幫我?！?/p>

漢內(nèi)羅爾驚恐地感到某種事將真實地發(fā)生。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她沒有接觸死亡的經(jīng)驗，然而，忍住恐懼，像往常的每個早晨一樣，她開始為丈夫清洗身子。他全身除一張皮、一把骨頭外，只剩下一個大肚子。

清洗過后，霍貝特恢復了平靜?？蛇^了一會兒，他的嘴唇又動了——他在對漢內(nèi)羅爾說：“今天天氣多好，是死的好日子?！?/p>

實際上，他的生命又延續(xù)了28小時。死神慢慢地挨了上來，霍貝特呼吸困難，全身抽搐，他在進行最后一次戰(zhàn)斗……

最后一刻，漢內(nèi)羅爾用胳膊緊緊抱住了丈夫，用德語輕聲地對丈夫說：“太陽出來了，我們一起去森林散步吧!”

冬去春來的日子里，霍貝特告別了人間。

他雖未能活著看到他愛爾蘭式的花園里玫瑰盛開的景象，但他遺言，一定要把他的骨灰撒在花叢里，“這樣我的靈魂將永遠跟大地在一起。”

其實不止如此?；糌愄氐撵`魂還將永遠跟活著的人在一起。BBC攝制小組將他最后的日子制成《生命的最后一刻》系列片，播出后深深吸引了廣大觀眾。

自然，這樣的片子打破了英國人所公認的禁忌，反對它的人當然有。一般英國人很少在日常生活中談論死，更不用說把它作為娛樂的題材拍成電視片，這等于把個人的隱私暴露在公眾面前。然而，霍貝特根本不去理會社會上的種種爭議，他說：“我知道我生前永遠看不到這部片子，但我希望大家都看到像我那樣跟病魔作斗爭的全過程，看到怎樣才能最好地利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p>

（黃飛摘自《心靈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