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非的詩

來火車站接我的人

——給我的母親

三十年過去了，我從河?xùn)|走到河西

從河西折回中原。沿著流水棲居、顛沛流離

像只野獸在那里出沒。我嗑開無數(shù)個

酒瓶蓋子，讓自己每次醉回故里。

抱著妖嬈的女人，讓她感受一個異鄉(xiāng)人

的胸懷和溫暖。為盤踞山頭而打架

夢想著和兄弟們分享林子里的麋鹿、野馬

但我還來不及讓她坐上我的王位

細(xì)品我的榮耀，來不及帶著遍體鱗傷的

身子，在她面前跪倒，請求她原諒我

所有的罪愆。在火車站，她是唯一來接我的

人

她已經(jīng)從白天等到黑夜，或者說她

等我三十年了，我是她唯一值得等待

的世界。我見到她了，頭發(fā)還是漆黑烏亮

但變得低矮、瘦小，腳步有些遲疑

我沒叫出她，她卻抖瑟著手攥緊我

擔(dān)心我像那個貪玩而隨時跑開的孩子

她牽著我，怕自己被人潮擠散，讓我領(lǐng)著

穿過偌大的廣場，三十年過去了

我沒想到會牽誰的手，沒想到被她的手

烙傷，沒想到一個漢子會把淚滴在胡髭上

你看她，多像我那個迅速衰老的女兒

春天

每塊無人翻動的石頭下，蚰蜒、蚯蚓

這些卑微，見不著光的小動物

忙碌地生活著，它們遠(yuǎn)離世上所有的

喧囂和聒噪。陰暗、潮濕

直至長出蘚來，一塊一塊的

爬上每個低矮的角落。讓它們披上地衣

穿上綠裙，更顯得春意盎然

春天，人們看著花朵像一群姑娘

沒完沒了地笑著跑過一個

又一個的山頭，沒有人低下頭

去看這些陰暗的地方。只有孩子們

在尋找螞蟻窩時搬掉那些石頭

只有覓食的飛禽會攫取土里的蟲子

讓它們長節(jié)的身體，鮮嫩地

暴露出來，另一些則會四處逃逸

或者掘更深的洞隱藏起來

清明

鳥叫得像個悲戚的怨婦，羽毛逐漸剝落

事實上是雨在下，而我是那座水土流失的

丘陵

裸露著荒蕪，被雨水帶走身體的一部分

這和日子在流逝沒什么兩樣，只不過時間

會在肉體上刻出衰老，它最終就是要毀

滅我

一座粗糙的山頭。這沒什么，我說過

這是一場小小的疾病，我只是覺得有點累了

想讓大雨帶著我的身體到異鄉(xiāng)走走而已

土豆

那枚逐漸失去水分的土豆

越來越像皮膚粗糙、灰頭灰臉的鄉(xiāng)下親戚

其實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一個土豆

和那些長得水靈的蔬菜姐妹們擺在菜攤上

是那么的掉渣。我看著它們

笑著或哭著被挑走、帶走

在水里褪下綠色裙裾走入生活

我的心臟就開始發(fā)綠，人們說發(fā)綠的地方

就有毒素，煮的時候要用刀挖掉

是的，我都感到葉子在那里吐出牙齒

還企圖伸出一只手來抓住泥土和水

現(xiàn)在都沒有這些，我就往身體里

掏出自己的肉，綠色的手臂也越伸

越細(xì)長了。沒有人會在意這些

我開始發(fā)霉，身體像蓋上一床細(xì)軟的棉被

這是春天，我開口就喊出一句土話

（選自《詩刊》２００５年第９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