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笑容燦爛的男人多年來拍攝哀傷灰暗的片子,這個目光熱情的男人冷酷細膩地創(chuàng)作晦澀陰郁的電影,有人稱他是“最情色、最肉欲、最敏感的導演”。在第55屆柏林電影節(jié)上他送展的《天邊一朵云》被媒體記者驚呼為“本屆電影節(jié)開幕以來最大膽、最色情的電影”(獲最佳藝術貢獻獎和阿爾弗雷德·鮑爾獎),而他的自我評價只不過是“非常色情的非色情片”。
蔡明亮,他的名字如此陽光。
他的鏡頭卻一直跟蹤并固守著生活表象之下的暗流。
從1992年拍攝首部個人長篇影片《青少年哪吒》開始,他的作品在各種國際影展上引人注目,頻頻獲獎,在“電影總要把故事說的甜美一點”的慣性思維下,他的極盡頹靡、扭曲、渾濁、昏暗、破碎的鏡頭影像驚世駭俗,令人震撼。
他不玩故事,不玩色彩。他只呈現(xiàn)生活中最陰暗、最瑣碎的那一種真實,個體生命最初始、最本能的活動:喝水、吃飯、小便、性事……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東西,在他那里卻是深刻反映現(xiàn)實的必要元素。如果將他的片子認真看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情色的表象之下,作品是試圖用生理性的細節(jié)反映心理上的狀態(tài),對愛情、對扭曲的社會價值進行嚴肅的探討。那些不宜公開展示的生活,的確是社會的、邊緣的、逃避的、遮蓋的、躲藏的真實生活。蔡明亮冷靜關照殘廢人生的眼神滿含著深沉的愛和寬容。
他在《青少年哪吒》中初試鋒芒。不良學生小康渴望進入成年男性圈子但被拒絕接受,陰雨連綿中少年心中涌動的欲望和人與人之間難以逾越的疏離令人絕望。
他拍《愛情萬歲》石破天驚。骨灰盒推銷員小康如龐大都市里一只失去根源的蜉蝣在黑暗中靜靜地呼吸,同一只西瓜做愛,在空無一人的樓道里鬼使神差地進入一個房間企圖自殺,在床底下偷聽別人的性事,并在清晨女主人離去之后躺到床的另一邊,遠遠凝視自己的愛人,最終在饑渴、驚恐、焦灼、毀滅交織的情緒中親吻了他?那個如巖石般沉睡的男人。
他的《河流》備受爭議。小康依舊騎著電摩托,在充當臨時演員扮演尸體之后得上了斜頸的怪病,無法醫(yī)治。而活在扭曲里的遭遇更其悲劇,他的同性戀情結居然發(fā)展為了父子間的同性亂倫。
這些片子的共同特點是沒有引人入勝的故事,鏡頭雞零狗碎,畫面昏暗隱晦,令人瞠目結舌的大量性愛裸露鏡頭又全然并非我們習慣的那樣充滿熱情與溫暖,而是那么地生硬、機械、冷漠、淺薄、充滿困惑。更多時候像是出洋相。但是洋相看得多了,就不免悲從中來?!翱梢哉f人體是我們所擁有的最美麗的部分,也可以說它是我們所擁有的最丑陋的部分。我們可以出賣肉體,我們也可以崇拜尊敬肉體。我認為我們對身體應該抱著非常嚴肅的態(tài)度,我正在觀察我們的身體,并以此來反映我們的人生觀。”(蔡明亮)
這號稱“別一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 影片?蔡明亮“水”三部曲被視為是蔡明亮對現(xiàn)實、社會、人生、身體和文化的批判性關注。不僅奠定了他臺灣新人類電影典范人物地位,更一步步擴大了他難獲普遍認同卻獨樹一幟、極端奇異之表達方式對國際影壇的深刻影響。
他不玩臺詞,不玩音樂。他的電影世界寂寞、沉悶。臺詞寥寥無幾,言語如一莖殘留的火焰被動輒掐滅,你只看見孤獨的人隱藏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默默掙扎與哀傷,還有那游移的影像、時間、思想和這個真實世界里各種機械聲響與背景音。
在蔡明亮的電影里,人物互相交流得不多,幾乎不說話,只是彼此觀察與獨自默想。1994年他的第二部影片《愛情萬歲》在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電影中不用任何音樂。1998年他的第一部半實驗、半寓言性質的電影《洞》依然延續(xù)此種風格。在一座疫情蔓延的城市中,在一所孤零零的大樓里,樓上的男人與樓下的女人仿佛與世隔絕。外面始終在下雨。人物少之又少,對白更少之又少。如果不是穿插了五段亮麗嬌媚的歌舞場面,其中的消極和頹廢簡直令人無法承受。2001年上映的《你那邊幾點?》在將近兩個小時里,除了演員之間極少的對話,以及一小部分的場景音效之外,也根本沒有任何音樂。許多人感到奇怪。而蔡明亮說,“沒有聲音的電影,會帶給觀眾更不同的感受,而且會更為真實、更發(fā)自內心?!痹诮衲甑摹短爝呉欢湓啤防?,男主角居然從頭到尾沒說話。蔡明亮說,“這是我的風格,我覺得所有的感覺都可以用行動來表達,語言其實很蒼白。”
我想,這也許正是契和了蔡氏電影的主題:寂寞。一位影評人說過,如果僅僅以一個關鍵詞來概括蔡明亮的電影,我愿意選擇“寂寞”。他電影里的人物沒有朋友,親人之間形同陌路,生活亦沒有一波三折的故事。這樣的電影看起來難免乏味,但在形式上的確強化了導演的表達意圖:這便是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日漸疏離缺少交流的現(xiàn)狀、存在的荒謬、生命的孤獨與后現(xiàn)代社會物化空間中人心愈來愈深的寂寞。在蔡明亮的電影里,你只能感受寂寞,多層面的寂寞,別無選擇。
但他的片子也不總是沉悶的。他在將人類軀體的痛苦清楚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偶爾也拿它開開玩笑以使電影變得輕盈一些。也許因為太過真實反顯得荒謬,有如黑色喜劇般時常讓人發(fā)笑。但彌漫片中的孤獨寂寞的情緒,仍然令人感覺到那是生命所焦慮不安的灰暗地帶。那里,“常是荒蕪的、敵意的,像是寒冷高原或是沙漠:柔軟的地面會讓人滑倒,柔軟的床墊會讓人酸痛,一面墻會出現(xiàn)一個洞;被構建、被思想、被建立的,從來不能持續(xù)到底……”(蔡明亮)
他甚至不玩技巧。他像一個呆立在地球邊上的觀察者,有些木訥幾欲靜止的目光緩慢地巨細無遺地掃過人間。固定機位,長鏡頭,大量中景及遠景畫面,同期聲,極少使用音樂,將生活的原生態(tài)最逼真地還原在電影中。天橋、地下道、水漬、荒草堆、蟑螂、傾盆大雨……也許他認為,上帝正用這樣永恒的冷眼看著世界。
他的電影基本由簡單意象組合而成。抽象、簡約、飽含象征、充滿隱喻??此挠捌那椴粫鏁?。但他說,這種感覺“有積極的意義。我老覺得這個時代的人都要像我的角色一樣,最后坐下來反省反省,靜下心來想想看,自己忙忙碌碌在干嘛?!?/p>
他的作品主題連貫,風格固定。他多年堅持自我藝術風格和非主流電影路線,并把自己電影的主題固定在后現(xiàn)代社會的當下現(xiàn)實。關注人類的孤獨處境、人際溝通的困難,關注不大快樂的東西。有人詢問他能否嘗試拓寬主題,拍點別的,他回答說,“好像拓寬的定義就是要拍不同的題材,我反而覺得那個才叫狹窄。你老往外找,其實東西都差不多。這個時代怎么改變不往里面看就會越變越壞,看到的只是物質,是假象,找了一輩子什么都不知道?!?/p>
以性愛尺度挑戰(zhàn)柏林影展、故事內容和情節(jié)表現(xiàn)一再沖擊情色底線的《天邊一朵云》,最終獲得了第55屆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藝術貢獻獎”。蔡明亮說,我之所以那么關注身體,是想通過身體表達對人性的感觸,“是想告訴大家,人的思想能被控制,身體不能被控制。我們無法控制生病、衰老。身體靠什么填滿?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我們沒有好好珍惜身體,混亂了、麻木了……”
蔡明亮曾說他把拍電影當成人生修行。有人睹明星悟道,有人拈花枝參禪,莫非蔡明亮之修行途徑就在那情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