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
歷代詩歌中不乏哀思動人的杰作,蘇軾的悼亡妻王弗之作《江城子》就一向為人稱頌,而賀鑄的《鷓鴣天》則以形象的設喻、樸實無華的言辭輕輕撥動讀者的心弦,也不失為悼亡詩詞中的上乘之作。這兩首詞都深切地表達了作者對亡妻的懷念之情,語言沉痛,真情流露,感人肺腑,讀之讓人不禁潸然淚下。在藝術風格上,又能各樹一幟,各呈異彩??偟恼f來,蘇詞以直抒胸臆、淋漓酣暢取勝;賀詞以情景交融、情感物化見長。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抒情方式各有千秋。豪放詞派鼻祖蘇軾即使寫哀愁之作,也一樣顯得酣暢淋漓,縱情放筆,胸臆直抒。首句直述悲痛“十年生死兩茫?!?,十年了,時間不短?。∫粋€活著,一個死了,生死殊途,兩相隔絕,真是茫茫邈遠??!既如此,那就不必去思量了吧,可是卻不由自己,“自難忘”,正如李清照的詞“此情無計可消除”,這是層層遞進的表現(xiàn)方法。千里相隔,無法訴說別后生活的凄苦,這又進了一層。進而寫縱然真的相逢,也不認識我呀。這三層推進,把別恨提到了無法再高的境界,即使在夢中還鄉(xiāng)相聚,也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寥寥數(shù)字,寫盡由喜轉悲之情,并與“無處話凄涼”相呼應。夢醒了,痛定思痛,仍為那個“孤墳”年年“斷腸”,這不正是作者寸腸欲斷的悲痛直述嗎?
以情思纏綿、婉轉工麗見長的“賀梅子”則不同于一般詞人先寫景、后抒情,而是將情景融為一體。該詞通過舊地重游來抒發(fā)感情,首句就點明故地重游,事事面目皆非,景的變化更道出人的變化。先前夫婦偕行,心情快慰,此番形單影只,觸景生情,更增凄楚。再看“經霜后的半死梧桐”“失伴的白頭鴛鴦”足見詞人內心的凄苦,在這兩個具體的物象上寄托了詞人無限的愁緒。下片更是具體地寫作者對妻子的懷念,“舊棲”“新垅”“空床”“聽雨”既寫出了眼前凄涼的景狀,也抒發(fā)了寂寞痛苦的思念之情,即情文相生,“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其二,蘇詞頗具浪漫主義色彩,而賀詞卻用的是樸素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督亲印酚行⌒颉耙颐露找褂泬簟保芍髡呤且杂泬魜肀磉_對妻子是永遠懷念的,詞中虛由實生,虛中有實。千里相隔,沒法對話,想象兩人能相逢但不能相識,詞人因遷徙奔波,灰塵滿面;因失意哀傷,發(fā)已如霜,想象中帶有現(xiàn)實的成分。作者又從虛處設想,夢回故鄉(xiāng)。夢中的妻子“小軒窗,正梳妝”,仿佛新婚燕爾之時親見其梳妝于明窗之前那種美好情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虛實相映,此時的詞人早分不清哪是夢境,哪是現(xiàn)實,更是淚滿衣襟了。
《鷓鴣天》則由景生情,移情于景,少想象,多寫實,寫眼前景,思逝去人,抒追懷情。王國維曾言“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耳。”賀鑄的“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就是無我之境,指意與境妙合無痕,這里實寫的雖是重回蘇州故居所見的一樹一鳥,卻也不難從中窺視到作者內心深處的痛苦。失偶之痛是很難使人捉摸的,但作者卻用“梧桐”“鴛鴦”等形象化的比喻來傳達心靈深處的痛苦。這種表達方法相當獨特,比直陳其事更富有感染力,更易激起讀者的共鳴之心。
以上展現(xiàn)了這兩首悼亡詞表現(xiàn)手法上迥然不同的風采,當然作為傳誦千古的好詞,它們同樣有異曲同工之妙。詞人把對亡妻的摯愛之情外化為一個個生動傳神的生活畫面,通過對這些生活細節(jié)的描繪,來傳達伉儷之間的情深似海。蘇軾的“小軒窗,正梳妝”是對知書懂詩的王弗的憶念,而“誰復挑燈夜補衣”,是賀鑄對溫柔體貼的亡妻的牽掛。雖為生活瑣事,卻使詞人永生難忘,這不正是“情到深處無處說,唯有點滴在心頭”的真實寫照嗎?生死相隔,唯剩“明月夜,短松岡”與斷腸人相伴?!翱沾才P聽南窗雨”,還有誰會替我挑燈夜補衣呢?孤寂更何堪!喪妻之痛,溢于言表;懷妻之情,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