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月餅，右手榨菜

絨　布

我原本是一只群居動物的——前18年和家人群居在一起，閱讀著最親近的人的故事，誰喜啊怒啊哀啊樂啊，誰愛啊恨啊別啊離??；上了大學和同學群居在一起，稱兄道弟，懵懂度日，半夜聆聽著他們磨牙打鼾說夢話；此后，和女朋友小小地群居在一起，變著花樣地折騰著彼此；再后來，一不小心，隊伍壯大了，和老婆孩子群居在一起，那叫功德圓滿了。

群居自然有群居的好處，比如說，即使你天生就是孤獨的人，有了群居，你總可以遠離著寂寞。你身邊發(fā)生著太多的事，有太多的聲音和表情，于是，時光便融化在那些事、那些聲音和表情之中，不動聲色地蒸發(fā)了。只是——我說的是“只是”——你有可能在某個夜晚靈魂出竅了，你有可能會突然想，我怎么會在這里？我曾經(jīng)干了什么？我在等待什么？我因什么而喜悅，我為什么而悲哀？當然，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有可能又心安理得了，只要你一睜開眼睛，你就開始扎堆，飛快地淡忘了昨晚的那點心事。“扎堆”這個詞非常形象——無論你走到哪里，都有著一群人在等候著你；你別無選擇，一頭扎了進去，就像是一滴口水墜入魚頭湯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碗湯就是你的世界了。

我是忌憚這種生活的。好在上天還是公平的，他把我所憧憬的單身生活，加倍地償還于我?？纯次业呐P室吧——小小的電腦桌上擁擠不堪，除了電腦和音響，還有一瓶古老的可樂，一大杯隔夜的龍井茶，另外一個小玻璃杯里散發(fā)著酒精的氣息，一本《挪威的森林》，一個骯臟的煙灰缸，幾個空蕩蕩的煙盒，幾個廉價的打火機，兩張蒙著灰塵的游戲光盤，幾張電費、電話費清單，一包抽取式衛(wèi)生紙巾，一瓶止咳糖漿，一包已經(jīng)松軟的芝士條，一條故人贈送的玉佩，一張光滑的紙片上，記著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床上的被子向來都是不疊的，半敞著，仿佛頑固而殷勤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枕頭下壓著一本書，還露出半張海報，上面有一張目光凜然的別人的臉。窗戶難得打開一次，暖色的窗簾永遠是拉上的，靜穆得如同浮雕。即使是在白天，那盞秀氣的天藍色臺燈也是開著的，燈頭朝下，那溫暖的光暈鋪灑在不相干的地方，而自己，則剛好躲在暗處。想想吧，多么美好的臥室。無人可以抱怨里面的凌亂，假如我愿意，我可以對著茶葉沫子發(fā)半天的呆，并想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也終于沒有人抱怨你的懶惰了。有時，我會在清晨入睡，看著陽光照亮了窗簾的一角，欣然而喟然。有時，我會在清晨驀然醒來，然后思索片刻，興沖沖地爬起來，既不刷牙，也不洗臉，趿拉著涼鞋跑到很遠的地方吃豆花油條。在更多的時候，我是睡一會、醒一會，醒來的時候寫寫字，睡覺的時候做做夢。每次朦朧入睡的時候，我總認為這是早晨；而醒來的時候，我總疑心自己正躺在黃昏里。常此以往，我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我仿佛度過了很多天，遠遠地跑到了光陰的前面，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那些人和事，正幻化成一股溫暾的暗流，遲緩地涌進我的窗口。這是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有時候，也讓人滋生出頹然的沮喪。于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陡然振奮起來，聽健康音樂，吃新鮮蔬菜，打電話向友人問候，大清早地一邊淋浴一邊高歌，然后精神抖擻地出門，環(huán)游我所在的這個城市。

單身的人是不懼怕荒誕的生活的，日子久了，就總結出一套經(jīng)驗，并有傳播推廣的必要。比如說，冰箱務必要大，自己務必要有購買食物的欲望。我的冰箱里，就時常囤積著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飲料，水餃，雞蛋，火腿腸，如水泥般堅硬的凍豬肉，發(fā)皺的蘋果，散亂的面條，總之是越多越好。有一次，我居然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管小牙膏——想必是我把它當成一管芥末，精心地收藏了起來。此外，內褲務必要儲存充足。我是厭惡洗衣服的人，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居然沒有干凈衣服可穿，無奈之下，只得穿相對比較干凈的衣服。然而，你總不能重復使用一條內褲吧？至于鞋，三雙即可。天冷的時候穿一雙雄壯的大頭皮鞋，天氣還好的時候穿沙灘涼鞋，假如要走遠路，就穿運動鞋。三雙鞋中，涼鞋最為重要，可以從春天一直穿到秋天，更難能可貴的是，穿涼鞋可以不用穿襪子，避免了洗襪子的工作。對于襪子，我是深惡痛絕的，或許因為一穿襪子，腳就容易出汗，再加之我洗澡總是忘記洗腳，常此以往，被子的一端很容易被污染。而那被子總是被我隨意攤著，睡覺時隨便抓過來，一不留神，就不分頭尾，那被污染的一端就很嚴實地蓋在我的鼻子上，令我噩夢連連。

其實這也是樂趣的一種。群居的時候，你整天對付的無非就是那么幾個人；獨居的時候，你只要對付好自己，就萬事大吉了。有人痛心疾首地勸戒我，說，絨布啊，這樣的日子不行啊。每聽到這話，我總要委婉地反駁一下。生活就是如此，幾百只河馬可以擠在一條河溝里，快樂無比地生活；一條熱帶晰蜴也可以獨自漫步在荒漠里，同樣自在地生活。目前看來，我的房間很混亂，可我的世界很清凈；我的身體不純潔，可我的思想很健康。

惟一令人失落的是，過節(jié)時有點不知所措。比如，中秋節(jié)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就略顯尷尬了。還好，我還有對付的辦法。前幾日，我沖到超市買了各種小月餅，囤積起來。懶得吃飯的時候，就拿出來食用。也就是說，幾日之內，我就過了若干次中秋。雖然我很喜歡吃月餅，但是，甜的東西，吃多了難免會發(fā)膩。好在我是一個人，吃的方式比較獨特，也比較野蠻——左手月餅，右手榨菜；一口甜膩，再一口咸辣，那古怪的味道讓我又愛又恨，像極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