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因為工作關系,我常?;貒?。一次在返程中,我和鄰座的小女孩聊上了。她雖然離開大學校門不久,卻滿臉是成年人的自信與干練,舉手投足間處處流露了與年齡不相稱的自信與老練。她告訴我她是到美國去攻讀商科碩士學位的?!暗谝淮纬鰢?,心里有點緊張吧?”我想起了當年初次漂洋過海時差點沒被那個神秘的新大陸給嚇得靈魂出竅。
“有什么可緊張的?”她不屑地笑笑,“鬼子也是人,是不是?”
“沒錯。”我很佩服,“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可沒你這個膽量。連后來到出國時在飛機上都還差點把魂給嚇掉了,不知道前面有什么青面獠牙在等著我。沒想到你們獨生子女還有這個膽量。”我由衷地贊道?!澳愀改甘遣皇清e過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想從你身上找補回來?唉,中國人就這樣,上輩人完全是為了下輩人活著,這樣,下輩人因為良心負擔,又為上輩人活著。鬧了半天誰也不知道為誰活著,反正不是為自己活著。”
“我當然是為自己活著?!彼龍远ǖ胤瘩g?!懊總€人都是為自己活著。父母為我,最后還不是為他們,為他們臉上人前人后活得有光彩,您說是不是?”
我啞然。我從來還沒想到過我父母是為他們的虛榮心來教育我的,也難以同意我是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去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沉默良久,我換了個話題:
“你出國了,男朋友怎么辦?對不起,你不介意我問這種私人問題吧?咱們都是中國人,彼此年齡又懸殊,我只是好奇而已?!?/p>
“那有什么關系?”她落落大方地說。“我沒有男朋友。原來的在畢業(yè)時吹了?!?/p>
“是嗎?”我頓時無限同情,“那一定很痛苦吧?”
“那有什么痛苦的?”她滿臉是真誠的驚訝。“這早就是明擺著的。您看,他不是北京人,畢業(yè)了不能留北京,我又不可能上他的城市去。我們早在談的時候就明白這一點,又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問題?!?/p>
“什么?”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們早在開始談的時候就知道將來一定要分手?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好呢?”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學校里您也知道,沒有不談戀愛的。反正他喜歡我,我喜歡他,就這么回事?!?/p>
“既然你喜歡他,為什么不跟他到他的城市去?那兒也不是農(nóng)村,也算個第一流的大城市了。”
“什么?我跟他去?”她再一次驚奇地揚起眉毛,“上那種地方去?不可能。而且,我父母都在北京,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p>
“你現(xiàn)在不是去更遠的美國去了嗎?”
“那怎么能跟這扯到一塊去?”她有點不耐煩地看看我,似乎我是個白癡,看不出太陽與月亮的區(qū)別來?!巴耆莾苫厥聝郝?!”
我再度沉默。過了許久,我說:“難道你們分手時一點都不痛苦?”
“痛苦?為什么要痛苦?痛苦有什么用?這年頭大家都現(xiàn)實得很,沒那工夫痛苦?!?/p>
“對不起,我實在不能理解。俗話說:一塊石頭抱懷里也要暖三年,何況是個自己愛過的人!這怎么可能呢?”
“這怎么不可能?”她再一次奇怪地看看我。“痛苦有什么用處?莫非痛苦了他就能留北京了?既然不可能的事,痛苦半天只會折磨自己,有什么好處?”
“一個人怎么可以活得那么理智?那么冷靜?我承認痛苦是一點用處、一點物質(zhì)利益都沒有的事,只會損害健康。不過年輕時代是做夢的時代,是發(fā)瘋的時代,如果一個人活一輩子不至少喪失一次理智,發(fā)一次瘋,這個人就算白活了!”
她糊涂了,疑問地看看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于是我給她講了當年失戀的故事,講了女朋友離我而去時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講了我是怎樣一個一個公園地憑吊過來,在我們當初坐過的每一張石椅、每一個亭子中枯坐到半夜,回想她坐在我身旁時的一顰一笑。盡管往事塵封已久,恍若隔世,講到后來我的眼睛還是禁不住濕潤了,只能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那藍得發(fā)黑的蒼穹。
她一點也沒感動。等我把眼淚忍回去,最后能夠轉過頭去看她時,發(fā)現(xiàn)她那白皙的小臉如同平靜的秋水一般紋絲不動。
“怎么樣?”我問她,“你對我的故事有什么感想?”
“要我說實話嗎?”
“當然?!?/p>
“我說,”她斟酌了半天,尋找合適而不失禮貌的詞,“你們那代人真怪!怪不得國家讓你們弄得亂七八糟的!”
我一陣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