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手記

王明韻

三月十八日星期三晴

春天是開花的季節(jié)，似乎又是開刀的季節(jié)，自從護士小姐說她過一會將接我去手術(shù)室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正在匆忙運行著的時間被堵住了去路，呆呆地靜止在我的身體周圍，它的每一秒鐘都是那樣漫漫難捱。是和情人約會前的焦灼不安，又沒有那種等待中的甜蜜；是一位已被宣判即將執(zhí)行死刑的犯人，那看似乎近在咫只的行刑期卻因恐懼而變得遙遠而空洞；一位滿懷信心等待醫(yī)生妙手回春的病人，從醫(yī)生手中接過的卻是一張死亡通知書——最多還能活10天，這10天對于這位病人和她或他的親人，一定比一個世紀還漫長吧？手術(shù)前的心情就是這樣的，雖然我故作輕松也微笑著，幽默著，但仍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恐慌，生活在這種特定范圍內(nèi)的時間里，我不禁想起詩人奧維德的詩：

等待死亡

要比死亡本身

更難以忍受

雖然我不是在等待死亡，但我在等待，這同樣殘酷。

9：18分我終于結(jié)束了“漫長”的等待，躺在一輛手推車上向手術(shù)室走去。在通往手術(shù)室的長長走廊里，來來往往的都是手術(shù)車，病人們不是被推進手術(shù)室就是被推出手術(shù)室，那匆忙緊張的氣氛，酷似戰(zhàn)爭年代戰(zhàn)場上的傷員救護。我透過走廊的玻璃掃一眼窗外，花兒姹紫嫣紅地綻開著，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開花的季節(jié)；再想想這么多人選擇在這個季節(jié)里開刀，以避汗水蜇痛或傷口發(fā)炎之苦，覺得又是一個開刀的季節(jié)。在寫有“手術(shù)室”三個猩紅大字的大門前，送我進手術(shù)室的親朋好友被攔住了去路，短暫的分手讓他們坐立不安，讓他們的十個手指不知道該攥成拳頭，還是交叉相扣，他們掌心的紋路一定沁出了一層層細密的汗珠。我向親人們揮揮手，還用微笑給自己壯一下膽，我在心里給自己默念著賀拉斯的詩句：

死亡離我們近在咫尺

把照亮你的每一天

都當作最后一天……

——誰知道此行是兇是吉，還是兇多吉少？如果稍有不慎或者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意義，從此我將和我的親朋好友們天各一方——那時他們也將因此而成為我的生前好友……

膽囊切除已被列為繼闌尾炎之后的第二個小手術(shù)，就像自行車上螺母松動腳踏失靈之類，屬于小毛病，好修理，對于手術(shù)嫻熟的外科醫(yī)生來說，更是殺雞取卵般簡單。醫(yī)護人員最溫柔最有人情味的話語反復開導著我，讓我配合他們的手術(shù)。為了證明我是男人，是男子漢，我堅強地咧嘴笑笑，幽默地說：“盡情地開吧，昨晚我就聽到了你們磨刀霍霍?！辈恢欠袷且驗橛辛宋疫@句話，他們的行動開始了：蒙眼睛。綁手腳。測心律。量血壓。聽脈搏消毒。麻醉。我還聽到了叮叮當當響作一團的醫(yī)療器械發(fā)出的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我還嗅到了刺鼻的消毒液和其他藥水的氣味，我還看到了醫(yī)護人員們被裹得只露出眼睛卻分不清是誰的面孔……緊張的氣氛聚然加劇，我那男子漢的英雄氣概這會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惟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醫(yī)護人員那溫柔而又人道的聲音：“別怕，一切很快就會過去?！?/p>

陌生的人們啊，原來你們也是我的親人。

我對疼痛天生敏感，我的呻吟幾乎是和手術(shù)刀入侵肉體同時進行的。手術(shù)刀拉開肌肉時就像是兩個人在用手撕扯一個破麻袋片，上帝賜予我的光潔的絲織一樣的肌膚怎么會發(fā)出如此粗糙的聲音？疼痛正以浸透的方式向著左肩和右肩蔓延，這使我來不及細想，我低低地呻吟著，試圖能有什么抓在手里或咬大唇齒間，這時護士小姐伸出了她溫柔的雙手，在我的雙肩輕輕地按摩著，以緩解因膽囊放射而帶來的疼痛，我的內(nèi)心對這位陌生的姐妹充滿著感激之情,竟在不知不覺中停止了呻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催眠藥起了作用，朦朦朧朧的幻覺中，我似乎聽見主刀醫(yī)生在大聲朗誦著什么，他說：“對于一位外科醫(yī)生來說，切割活體皮膚的感覺美妙絕倫，沿著一條細線用手術(shù)刀一切，皮膚便爆裂開來，露出濕性多彩的皮下組織……通過手術(shù)刀，皮膚組織與你交談，并會告訴你準確定位的手指尖所承受的細微壓力……”美妙絕倫？他居然使用了這個詞，我努力睜開惺忪的睡眼，知道手術(shù)正在緊張進行中，隨著內(nèi)臟的被攪動，巨大的疼痛席卷全身，尤其是雙肩，像是被塞進去了無數(shù)只有毒的釘子，病在此處，疼在彼此，是一種由外向里的輻射，這正是疾病聲東擊西的狡猾與可惡之處。我不能掙扎、反抗或逃脫，甚至不好意思再去呻吟，只有聽天由命地聽任各種醫(yī)療器械的進入和入侵，聽任生命尊嚴的消解與喪失。我想到狗，當一條狗受到攻擊時，它還會瘋狂沖向迎面而來的石頭、瓦塊、鐵柄或木杖，甚至會狂咬自己的某一個部位；我想到了豬，此時躺在手術(shù)臺的我一定和我兒時見過的殺豬的場面相差無幾，那種狼狽和無奈是對生命的羞辱；當然，我不能不想到一位叫丹耶的外國女孩，一次她用自己的牙齒咬破自己的手指作畫——在這被單上畫下了一張又一張血淋淋的圖案，大人們驚恐萬狀，只有4歲的丹耶卻咧嘴大笑，她是一位先天無疼痛感的女孩，這對于一個人當然是可怕的，疼痛雖然是無人想要的禮物，但又正是它使我一次次免遭傷害，只是現(xiàn)在，我想小丹耶能做我的一次替身就好了，讓疼痛從我的生命中撤出或離開……

……當我再一次從恍惚中醒來，膽囊已被切除，醫(yī)生告訴我，這個膽囊已經(jīng)喪失了它應(yīng)有的功能，留在身體內(nèi)只有起著相反的作用。我不知道是上帝把一件不合格的零件安裝在了我這架機器上，還是它原本是合格的，因我的操作使用不當而成為次品？兩個小時對于人生微不足道，對于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我，卻是一段漫長的時光。隨著膽囊的被切除，我似乎聽到了體內(nèi)的一些詞語的破裂和破裂之后的重新排列與組合：提心吊膽，現(xiàn)在提心還能吊膽么？肝膽相照，膽沒有了，誰還與之相照？要是真碰上什么肝膽欲裂的事情，那肝你就一人去裂吧……想到這些，心里有一種酸澀，這些“物件”，都是用來呵護生命的，現(xiàn)在少了一件就意味著某種功能的喪失。但轉(zhuǎn)念又一想，生命的過程就是在時間的運動中不斷地拆卸掉一些東西，不然生命結(jié)束時肯定會殘留下許多不能完全燃燒的物質(zhì)，那豈不是一種遺憾？兒時就曾瞅家里大人不在，把一只石英鐘給拆了，想看看那大人常說的“寸金難買”的時間究竟藏在哪里，還沒拆到一半，大人回來了，于是又急忙去組裝，慌亂之中竟漏掉兩個零件。讓我免遭懲罰的是，沒有那兩個零件，那只石英鐘照樣嘀嗒嘀嗒走個不停，直到有一天完成了它的使命才停止走動。人也一定像那只被我拆過的石英鐘，偶爾丟失一兩個配件，看來也無關(guān)緊要，人生就是要輕裝上陣呢！

在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大門時，我不知怎么會在一瞬間想到希臘神話中呂狄亞王的故事，他因把兒子剁成碎塊祭祀而觸怒了宙斯，被罰永世置于一塊巖石之下，那塊巖石隨時都會落下把他砸死；我當然不是呂狄亞王，甚至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之一，除掉偶爾把自己當作對手較量一番，視所有善良的人為朋友，但即使是這樣，我也感到我的頭頂上時刻懸著一塊巨石，時刻都有掉落下來的可能，而這些叢生的疾病，正是從巨石之下時不時落下來的一撮撮泥土……

三月十九日星期四晴

我一睜開眼，陽光就友好地從玻璃窗和玻璃門中柔柔地瀉了進來。夫人正在給花籃里那些微開和欲開未開的花朵噴水，水珠散落在花朵和枝葉上，再經(jīng)陽光一照，晶瑩晶瑩的，像一粒粒撒落的珍珠。我掙扎著從病床上坐起，把頭向那花籃伸了伸，夫人見狀，忙把花籃移至床前，我看到那一朵朵紅色的玫瑰向我微笑著，向我傳遞著春天的氣息，我嗅著縷縷花香，心中一陣感動，一時間一種被友情安慰的幸福涌遍全身。這個漂亮的全是紅玫瑰的花籃，是昨天剛剛走下手術(shù)臺時朋友送給我的。那時我剛從一個電梯口被推出來，走在通往病房的路上，我聽到一聲親切的呼喚，我以為我聽錯了，定神一看，是在《新安晚報》工作的張家濂先生，和他一同前來的還有張緩緩女士和趙清女士，他們手捧鮮花，向我表示著手術(shù)成功的祝福。原來探視時間未到，他們是用“記者”的工作之便才走進醫(yī)院的，已經(jīng)在病房門口找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當時什么也沒說，只是眼睛濕潤潤的，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他們友愛的目光和那吉祥、溫馨的鮮花給了我極大的安慰，這些花雖然有朝一日會枯萎，但那種珍貴將會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里，讓我終生不能忘懷。想想我一場小小的疾病，驚動了那么多人，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安，那么多的朋友來病房，把美好的祝福給我，而我卻無以回報，無論是同室的病友還是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都曾有點嫉妒地對我說，你真幸福，好像全世界的花都在為你開放著……這句話使我想起許多。我患耳鳴多年，全國各地四處求醫(yī)，久治不愈，痛苦不堪，當時任《詩歌報月刊》主編的著名詩人蔣維揚先生知道，立即把在報紙上看到的能治療耳鳴的報道剪下來寄給我，耳鳴雖然最終沒能治好，但蔣維揚先生的那封信和他剪下的報道我一直留存著，這是一筆財富，一筆無論世道人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都不會貶值的寶貴財富。沒調(diào)省城之前，我一直在一家煤礦工作，耳鳴的困擾，失眠的加重和工作的繁雜，使我的精神常常在失控中抵達崩潰的邊緣，總感到生的片面，活的局部，在內(nèi)心深處挪不出空間包容和憐憫自己，有時真的如一位古希臘哲學家所說的那樣：“生命的悲劇不是終結(jié)，而是在死亡尚未來臨之前就不想活了?！痹谶@種心態(tài)下，生命中一切有意義的活動仿佛已進行到了盡頭，只剩下一幅混亂、交纏的困惑圖。就是在那樣無望的日子里，關(guān)愛我的人給了我勇氣和力量。當時在煤礦采區(qū)工作的許長平先生，得到我為長達十幾年的耳鳴所困擾的消息，四處幫我打探能治療這種疾病的秘方，他聽說終年不見陽光的陰山石可以起到清涼降熱、有效緩解耳鳴癥狀的消息后，先后驅(qū)車數(shù)百里，最后終于在蒙城縣郊外一個叫石弓山的地方，找到了這種石頭，整整100多斤重??！更使我感動的是，他在石枕的一面刻上了“高枕無憂”四個字，又在另一面寫上了“人生如夢，萬事看開”八個字，這個石枕像是一輪兩面有光的太陽，在生命寒冷的日子里溫暖著我，在失眠的暗夜里照耀著我，也讓我知道并懂得生命進程中的任何一點苦痛，都是化解生命阻力的一次練習?，F(xiàn)在我的書房里、臥室里已經(jīng)有了幾塊美麗的不同石種的奇石，什么廣西桂林的鐘乳石，山東淄博的博紋石，黃河之濱的黃河石，千洞百孔的蜂窩石，栩栩如生的菊花石，還有記載著生命年輪的硅化木化石……我喜歡這些石頭，喜歡它的歷史，它的獨特的造型，喜歡它一千年一萬年的沉默不語，但我更愛的還是許長平先生送給我的這個不屬于玩石類的陰山石，它告訴我，時間可以毀滅一切，我也終有一天會深陷在時間的裂縫里，但這塊石頭將會活下去，會告訴那些已經(jīng)經(jīng)歷苦難和尚未經(jīng)歷苦難的人們：當人背負生命之擔穿過死亡之門時，既不能帶走親友仆人，也不能帶著財產(chǎn)同行，人生如夢，你要萬事往開處看??！這里我還要寫寫我的女兒王茜，那時她剛剛上小學一年級，見我被耳鳴和失眠折磨得疲憊不堪，痛不欲生，幼小的心靈里就有了幫我擺脫痛苦的愿望。那天她放學回家，看見我把一直用來熬藥的砂鍋砸了，把尚未煎服完的中藥撒得滿地都是，就一聲不吭地偎依在我懷里，我的行為使她受到了驚嚇，我?guī)退ㄈツ樕系臏I水，她卻將嘴唇貼到我傷殘的右耳旁對我說：“爸爸，你的病一定能治好?！彼贿呎f著，一邊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小紙條，原來在放學的路上，她在電線桿上看到了一個能治耳聾和耳鳴的廣告，她就小心翼翼地把廣告給揭了下來，然后一路小跑地跑回家中……我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淚如雨下。這雖然是一些游醫(yī)的虛假廣告，可是，當尚不能辨別真?zhèn)蔚呐畠嚎吹剿呛蔚鹊男老踩艨癜。?/p>

由于生命的脆弱，在已經(jīng)活過來的歲月中，我一直受著病痛的折磨，這當然是不幸的，我也因此而感到過生命的沉重、疲憊和多余；幸運的是，我始終活在善良人們的關(guān)愛中，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如春風化雨，滋潤著我的生命，我知道，面對命運的打擊，躲避或逃亡抵不過些許的勇氣，些許的勇氣又抵不過同情和關(guān)愛，而這些來自上帝般的大愛，給我的一生一世帶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親愛的人們啊，我將永遠活在你們賜予的平安里！

三月二十日星期五 陰或多云

我做了一個恐怖的夢，是在白天，這是不折不扣的白日做夢。我夢見一條蛇鉆入藥水中，正吐著血紅的蛇信住往我的血管里鉆，仿佛那不是我的血管，而是它的穴道。我驚叫了一聲，不僅驚醒了剛剛閉上眼睛的夫人，驚動了從走廊里匆匆而過的護士，還驚醒了我自己，我居然坐了起來，大家怔怔地望著我，我也怔怔地望著大家，然后大家就笑我的脆弱、敏感和神經(jīng)質(zhì)。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我讀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他說人做夢一般有三個方面的原因：日常生活的殘跡，軀體內(nèi)外的感知和刺激和早已遺忘的兒時體驗。這樣的解釋過于籠統(tǒng)，在我做夢的時候生命正處于臨界的狀態(tài)，這是我睡著時刻，我有可能醒來，也有可能不再醒來，可是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呢？如果接著做下去，我想那條蛇一定鉆進了我的心腔，并在那里產(chǎn)卵繁殖，最終把我咬死，把我的心魂趕出我的軀殼?？晌覟槭裁床蛔銮f周夢蝶那樣的夢呢？那么當我醒來之時，也一定會深深迷惑在這美妙的夢境里，根本不愿弄清是我化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化成了我自己，我為什么不像《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的酒政那樣，做一個身邊長有葡萄樹的夢，樹上只有三根枝子，三根枝子都發(fā)芽、開花并且掛滿了令人垂涎欲滴的葡萄……我懷疑是我的右腦在做夢，它離我耳鳴的耳朵距離最近，是它們合謀上演了隱夢、夢的制作和顯夢的三部曲。當然，這個有“蛇”的夢也給我?guī)硪欢ǔ潭壬系呐d奮：一位叫凱庫勒的法國化學家從1858年就開始研究苯，并對苯的結(jié)構(gòu)形式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在迷迷糊糊的淺睡中，他夢見了“一串一串原子鏈在蠕動，像蛇一樣，突然那條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身體形成了一個環(huán)”，他從睡夢中驚醒，稍愣片刻，茅塞頓開，后來他從火蛇圓舞的啟示中聯(lián)想到苯的結(jié)構(gòu)可能是一個環(huán)狀六角形的結(jié)構(gòu)形式，并最終得到了證實。想到這里，我竊竊地笑了，我真是一個異想天開的人，還指望一個不倫不類的破夢，讓自己交上好運呢。我曾做過許多稀奇古怪的夢，有一次去曠野游玩，到了那里一轉(zhuǎn)身，看見自己已深陷四堵墻壁之中；還夢見過一個人趕著一輛牛車，一路泥濘走了很遠很遠，在就要到達目的地時，路一下變窄了，窄的連我的兩只腳也容納不下，后來夢醒時分，我就學著一位叫潘曉的中國青年，發(fā)出了那句著名的“人生的路啊，為什么越走越窄”的喟嘆。當然，在耳鳴、失眠的十幾年光陰里，我也曾無數(shù)次重復過同一個夢，是上天入地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的那種，多半是在等待睡眠苦熬得精疲力竭時，一瞬間就進入這個夢幻之中，輕飄如云如霧，雙手開展如翼，時而飛翔，時而墜落，一刻也不曾停歇，直到又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我常常為這種夢境的破滅而惋惜。這是一個長長的夢，無休無止地做著，比現(xiàn)在幾十集幾十集的電視劇還長。弗洛伊德說，夢見達官貴人代表父母，夢見鼠類、青蛙代表小孩或兄弟姐妹，夢見刀、鉛筆、魚、樹代表男性生殖器，夢見壇子、瓶子、罐子代表女性生殖器，夢見花代表處女，夢見騎馬、跳舞代表性，夢見潛水代表生，夢見脫衣代表死……現(xiàn)在我想徹底結(jié)束我以前的夢，也遠遠離開弗洛伊德的夢，我甚至責怪自己忘本，為何不做一個能和外公對話的夢。外公要是知道我正躺在醫(yī)院里受罪，老人家一定會心疼會流淚的，在我8歲那年患病的時候，為了拯救我的小命，他曾為我下跪過；在多年前的右耳手術(shù)中，他曾以年老之軀日夜地守護在病榻前；現(xiàn)在他去了那個世界，我多想在虛弱的易做夢的時候，做上一個和他在一起的夢。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么？現(xiàn)在我期待著黑夜的來臨，去做一個有外公在場的夢，我在這樣苦思冥想的時候，不知不覺流出了眼淚……

三月二十一日 星期六多云

今天有點發(fā)燒，且刀口又隱隱作疼起來，消炎藥的劑量加大了，各種藥液一瓶接一瓶地吊著。我睡不著，又睜不開眼睛，身上有細細的汗水沁出，醫(yī)生說這是身體虛弱的表現(xiàn)。人在這時最容易回憶，查房的醫(yī)生剛走，我就想到10多年以前給我做右耳膽汁瘤切除的那位醫(yī)生，她對我是那么和藹可親，關(guān)懷備至，手術(shù)前的手術(shù)準備一應(yīng)俱全，似乎萬無一失，可最終手術(shù)還是失敗了，耳鳴從此無休無止地糾纏著我。這當然是一起醫(yī)療事故，許多人建議我去找這位主刀大夫賠償經(jīng)濟損失，但我拒絕了，事實上這位大夫每次見到我都有一種負罪感，她拉住我的手不知說過多少遍對不起，她是無意的——雖然給我造成的痛苦是終身的，我還是從內(nèi)心徹底寬恕了她。長期的沒完沒了的耳鳴伴隨著我的是焦躁、煩惱、失眠和健忘。我已記不清怕針的我被注射器和小小銀針扎過多少次，記不清吞服了多少中藥、西藥、中成藥和土方配制的藥料，至今我還保留著老中醫(yī)劉惠民先生給我開據(jù)的一紙?zhí)幏剑?/p>

“酸棗仁（半生半炒，共搗）15克，枸杞15克，橘絡(luò)12克，五味子（搗）6克，水煎2次，晚7點9點各服1次，連服10劑……”

那些被煎熬出來的苦水不知喝了多少碗，是真正的一肚子苦水，但就是不見任何效果，這使我感到無限悲哀，我那時心境正如索倫·克爾凱郭爾所說：“沒有一個活著的人不秘密地隱藏著某種不安、內(nèi)心的爭斗、不和諧，對某種還不知道的、甚至不敢去知道的事情的焦慮……”我怕在這種曠日持久的折磨之中守不住自己，我感到自己即將崩潰，于是，我開始酗酒，以求得酩酊大醉之后一場昏睡；我把我的頭顱當成“沙袋”，一次次惡狠狠地在上面練著“拳擊”；我開始把用來催眠的安眠藥一粒粒積攢起來，策劃著一場讓生命走向結(jié)束的追逐和圍獵；我在極度的不安和恐懼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渴望著能早一天爬回莽莽叢林……

一段時間以來，我埋首于讀書和寫作之中，試圖以此驅(qū)趕討厭的耳鳴和抑制越來越重的失眠，同時我還迷戀上了音樂療法，無論是E調(diào)的安定，D調(diào)的熱烈，C調(diào)的和諧，還是B調(diào)的哀怨，A調(diào)的張揚和F調(diào)的激昂我都一一嘗試過，最愛聽是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和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D大調(diào)莊嚴彌散》、《D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這些曲子如天籟之音，我在聆聽之中獲得了一絲慰藉，特別是當《D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進行到第三章時，我的整個身心都被浸染了，這部不朽之作，據(jù)說是在貝多芬完全失聰，歷經(jīng)五年之久的磨難中完成的，在那樣度日如年的時光里，貝多芬用西西弗斯式的精神和意志，不斷馱運著命運的巨石走向生命的高山之巔，他是一位敢于走向自己痛苦的人，更是一位我精神上的導師……

世界上沒有一個單個的活著的人是完全健康的，我在8歲時就經(jīng)歷過一次死亡，并掙脫死亡之手逃脫了出來，但我知道死亡是個持續(xù)不斷的機會，并融入了生命行進中的每一個過程。因此我想盡量活得明白點，曾多次試圖用加法與減法，給自己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生命“算帳”，8歲以前是不懂事的淘氣的孩童，爾后生病、輟學、逃學、住院、酗酒、睡懶覺，從生命和生活中剔除被荒廢掉的一切，有價值含量的究竟還有幾天或幾個小時？后來我讀到意大利符號學家昂伯托·埃柯的一篇題為《怎樣安排時間》的文章，他對時間的計算相對還是比較精確的，他說一年按八千七百六十個小時計算，減去一天八小時睡眠，一小時的起床洗漱、穿衣、半小的脫衣、入廁，不到兩小時的吃飯……他總共被耗掉了八千一百二十一點五個小時，一年只剩下六百三十八點五小時，每天只有一小時四十分鐘，這還沒算上和家人聊天，抽煙和從事性活動所消耗的時間……這真是可怕，好比你買了一棵大蔥，你一層一層地剝著，待你看見可以食用的新鮮蔥肉時，這棵蔥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再想想不明不白地丟失、浪廢這么多時間，我們竟然不知道，簡直精心到了極點，當我們的面容到了七老八十時候，其實才算活了10年，只是已不再年輕而已……

一整天我就這樣躺在床上漫無邊際地想著回憶著，眼睛半睜半閉，像一只憂郁的貓頭鷹，夫人說，不知你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我說我也不知道，我讓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說一句：等我出了院，一定要好好地給自己算算帳。夫人以為我又在發(fā)燒說胡話，用體溫表一量，體溫37℃。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天晴

一大早，媽媽就撥通了我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我還試圖繼續(xù)撒謊，告訴她我仍在外地出差，電話的那一端卻傳來了媽媽的哭聲，哭得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手術(shù)前我就和哥哥弟弟商量過，不要把這事告訴媽媽，一來膽囊切除是小手術(shù)，二來媽媽身體又不好，怕她擔驚害怕，再急出什么毛病來。媽媽常給家里打電話，我那讀初中的女兒總是告訴我出差去了，雖然全家人都守口如瓶，但不知怎么還是走漏了消息。兒走千里母擔憂，我知道此刻她一定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就來到省城。可是就在媽媽準備啟程時，她又接到電話，說是我80多歲的外婆也生病住院了，一個是她遠在鄉(xiāng)下的高堂老母，一個遠在幾百里之外的兒子，媽媽急得不知該先去哪兒。我替媽媽擔心，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我想說服媽媽不要來省城，等出院我一定回去看她，可是我說服不了她，她在電話的那端泣不成聲……

媽媽一輩子過得都很苦，小時候跟著大人逃荒要飯，躲避戰(zhàn)亂，在饑餓、貧窮中度過了她的青少年時代。參加工作后又趕上三年經(jīng)濟困難時期，不幸的是，屋漏偏逢陰雨天，哥哥生病住院還未痊愈，我又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年幼的弟弟嗷嗷待哺，媽媽還是咬緊牙關(guān)度了過來，一個一個把我們養(yǎng)大，拉扯成人。眼看著日子一天好似一天，災(zāi)難卻在媽媽的晚年接踵而至。在不到四年的時間里，媽媽先后失去了四位親人：丈夫、父親、叔叔、嬸子……一次次巨大的打擊幾乎把她擊倒，但媽媽是堅強的，為了她的兒女和兒女的兒女，她挺過來了，我真不明白，在媽媽孱弱的、多病的、飽經(jīng)滄桑的生命里，有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撐著她？母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為了不給兒女增加負擔，退休以后她做起了生意，我們誰也阻止不了她，只是她的心太善，她的善良常常被社會上邪惡的人所利用。在金錢這面鏡子面前，許多人鱷魚浮出水面般地露出廬山真面目，貪婪、自私、陰暗、丑陋、泯滅良知……這正是媽媽的傷心所在，她所相信的人，疼愛的人常常傷害她，為此，我勸慰過媽媽，要她對這樣的人下手狠點或者避而遠之，但媽媽卻堅持說，善良本身沒有錯。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兄弟姐妹誰也說服不了她，她做每一件事，依然從善良的愿望出發(fā)做人，做個好人，這一直是媽媽教導給我的。我對好人的理解是，不一定是高尚的人、純粹的人，徹底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但絕不應(yīng)該是卑鄙的人，猥瑣的人，下流的人，當你看見一頭老牛拉著一輛破車在爬坡，你走過去幫助推了推車了，然后不需言謝地繼續(xù)走你的路，這就是好人。我想我在媽媽的引領(lǐng)下，一直是這樣的，還一定會這樣做下去……

今天是手術(shù)的第五天，陽光又透過玻璃門窗柔柔地灑滿病房，讓我感到我和這個春天的清晨挨得是如此之近；花籃里一朵鮮花爭奇斗艷，紅的、粉的、黃的、紫的交相生輝，勿忘我、金玫瑰、紫羅蘭、情人草花香四溢；再來一支曲子就好了，《梁?！坊蛘呔S伐爾地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四季》，或者是有人朗誦一首詩，最好是西爾維婭·普拉斯的《晨歌》……

媽媽很晚才急匆匆地趕到省城，她在外婆家呆了許久，老年人一旦生病，就會有許多不吉利的想法，外婆想留媽媽在她身旁多呆一會，媽媽多想多呆上一會啊，可是她的心里又牽掛著我，媽媽只好編個借口含淚告別了外婆。為了迎接媽媽的到來，讓媽媽看到她的兒子不是躺在床上，我在夫人的攙扶下起了床，走到隔壁的電視室去看住院以來一直沒有機會看到的新聞，北約已向科索沃發(fā)出了最后通牒，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我的心也不禁隨著熒屏的鏡頭沉重起來，戰(zhàn)爭即是災(zāi)難的代名詞，那將意味著無數(shù)個媽媽將失去她的兒女……

晚上，20：15分，媽媽來到了病房，她緊緊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我一聲“媽媽”尚未喊出，兩行熱淚就奔眶而出；在媽媽眼里，我長得再大也永遠是她沒長大的也長不大的孩子?。?/p>

晚上，媽媽就守在我的病床前不愿睡去，守在我病床前的，還有銀色的月光；月光和媽媽的白發(fā)都是銀色的，我覺得我應(yīng)該用人世間這種最純凈和博大的顏色，去修改我生命中那些非天性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