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坤容
也許現(xiàn)實社會的束縛和局限過多,人的思緒就像是放風箏,飄得再遠也難以掙脫地面繩索的牽引。蘇東坡的一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似乎點出了現(xiàn)實中人們?yōu)楹卫Щ蟮脑颉?/p>
在內憂外患的近代中國社會,無數(shù)思想先賢和革命志士為一個富強之夢憂慮奔走,渴望尋求到匡世濟民的良方。其中文學也被看成是祛除思想痼疾的猛藥,尤以魯迅的棄醫(yī)從文為其有力佐證。幾千年來構筑的思想堤壩在社會洪流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一批有志于改革中國落后面貌的知識分子不得不時常處在對歷史傳統(tǒng)的留戀和憎惡的雙重矛盾之中?!斑@里面有個人英雄主義的成分,有浪漫頹廢的成分。也有人既不愿對時代作起死回生的遠大改革,又不肯跟著儒家傳統(tǒng),將自己擺在一套既成的體系里面隨波逐流。這后一種思想幾乎是自然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保顒?《許地山選集·序》。以下引文均摘自周俟松.《許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在這種現(xiàn)實與理想的彷徨下,有這樣一群知識人,他們試圖跳出現(xiàn)實的牢籠,用一種“世外”的眼光來表達現(xiàn)實理想和現(xiàn)實關懷。宗教文學可以說是其中的一種,李叔同、蘇曼殊都是其中的佼佼者。除了這兩位眾所周知的大師,許地山(1893——1941)也是其中的一位代表人物,他的富有宗教意識的文學作品在當時也引起了較大的反響。
知道許地山,從一篇《落花生》開始;進一步地了解他,則從他的宗教文學讀起。許地山是位多才多藝的學者,文學、音樂、地理均有頗深造詣,作為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代表,他積極推廣新文化運動,被譽為臺灣新文學和白話文的第一人。宗教思想在他的作品中也深有體現(xiàn),作為學者,他撰寫的《道教史》是一部經(jīng)典的學術力作;同時學所注重的理性又并未使他忽略感性生活,他的文學作品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許地山思想傾向于自然主義,但在動蕩的社會浪潮中,他沒有簡單地逃避和退隱。在變革的大時代中,知識分子漸漸分化為戰(zhàn)士和隱士,許地山走了第三條道路,“一方面是積極的昂揚意識的表征”,繼續(xù)關注社會現(xiàn)實,“另一方面卻又是消極的退隱的意識”。(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集序》)這在他早期的代表作《綴網(wǎng)勞蛛》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這部作品寫于1923年,可看作是他對人生的重要解讀?!叭祟惖谋粔浩仁瞧毡榈默F(xiàn)象。最大的壓迫恐怕還是自然的勢力 ,用佛教的話,是‘生老病死”?!拔铱匆姷奶幪幎际潜瘎?;我所感覺的事事都是痛苦??墒俏疑胍鳎驗檫@是必然的現(xiàn)象。換一句話說,這是命運”。這就是他的“蜘蛛哲學”。佛教在五四時期的短暫復興,成了許多飽讀舊學的知識分子在摒棄封建糟粕后能夠尋找的最佳心理寄托,同時它也成了文弱書生在動蕩亂世中的心靈避風港。許地山可以說介于兩者之間,一方面他致力于宗教研究,在宗教的精神中找尋心理的慰藉;另一方面他又把各種教義融入創(chuàng)作中“啟發(fā)讀者這種悲哀和苦感,使他們有所慰藉,有所趨避”。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許地山看起來是消極出世,實為積極入世。有人評價為,許地山在“宗教的世俗化的同時,也就是世俗的宗教化”。(陳平原.《論蘇曼珠、許地山小說的宗教色彩》)其中,宗教意味不僅使他的作品中具有獨特藝術性,同時也折射出一位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世界的深切關懷。
文學即人生,除了大時代中個人命運的無奈,許地山的文學作品中之所以蘊涵著宗教色彩也與他的生活遭遇密切相關。
許地山的家庭給他帶來了深刻的宗教影響。父親許南英是臺灣著名的愛國詩人,同時也是一位正直的知識分子。他同情底層百姓,為官期間,到民間查案,不收分文,這對幼年的許地山留下深刻的印象。成年后的許地山很少有不愉之色,“尤其對于窮苦的人們,溫和備至”。(許苓仲.《我的童年·序言》) 佛法講求眾生平等,許南英雖然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他的言行已經(jīng)給了許地山最好的教義。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許地山的宗教信仰最初主要來自于他的母親。在創(chuàng)作上,許地山表現(xiàn)的是大乘佛教的思想;在個人的修養(yǎng)上,則多受南禪宗的影響。禪宗主張個人頓悟,自我體驗來達到成佛的境界,如果既可獨善其身,又能借文學達濟天下,這可以說是一種完滿的追求。這一點引起了他的興趣。許地山并不單純研究佛學,他的興趣還在別的宗教上,他著成了一部《道教史》,頗有影響,晚年還加入了基督教并一直堅持禮拜??梢?,參加什么宗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許地山的一生中宗教始終是他思考問題關注現(xiàn)實的一個落腳點。
除此之外,險惡的時局也使許地山冀望于人道主義的力量。在轟轟烈烈的五四救國運動中,許地山?jīng)]有置身事外,他參加示威游行,組織會議,也是一位積極的風云人物。此時的許地山把現(xiàn)實的人道主義看作是佛教的普渡眾生思想在人間的替代物。在《“五七”紀念與人類》一文中,他指出要“扶助自己底工商業(yè),和鼓舞一般的人為民治的、和平的運動,教等等不合人道主義在世界上絕跡”。對現(xiàn)實的深刻關懷使他在創(chuàng)作時烙下了寫實的痕跡,表面上他通過佛的教義來詮釋人生,實際上卻是用彼岸的光輝來映照現(xiàn)實的陰暗?!暗厣降男≌f,在外表的浪漫主義風度之下,有一副寫實的骨格,而且終于連這風度也漸淡以至于無”。例如,他的作品《綴網(wǎng)勞蛛》已經(jīng)將理想主義讓位給了市民的人生哲學,“堅強的生之欲求,借鍥而不舍的補綴生活之網(wǎng)而表現(xiàn)出來”。(茅盾.《論地山的小說》)
然而,生活中的奔波勞碌使得他對人生充滿了疑問和困惑。由于許南英堅決不愿做亡國奴,隨之放棄家業(yè)回到內地,輾轉漂移,于是,許地山也每每隨家遷徙,就這樣,他在顛沛流離中度過了最初的歲月,后來又由于家道中落,被迫自謀生計。可以說,早年的困頓使他對生活的不測與凄苦感慨頗深,“一切皆苦”、“人生無常”。“自入世以來,屢遭變難,四方流離,未嘗寬懷就枕”。(許地山.《空山靈雨:弁言》)多苦多難和人力的軟弱無為使許地山對人生懷著一種悲憫和虛無的感傷。同時,許地山在顛沛流離中更多地接觸到了廣大層人民的艱苦生活,這種“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場面對多愁善感的許地山來說怎么能不產生“與戚戚焉”的感嘆呢!
仍以《綴網(wǎng)勞蛛》這部作品為例,開篇的那首詩,可以說是整個故事的主旨內涵??偟恼f來,在這部作品中,許地山從三方面表達了他的人生觀。
第一,服從命運,泰然若定。
小說主人公尚潔溫柔賢淑,她不嫉恨丈夫無禮的懷疑和傷害,也不擔心自己的命運是否乖戾,一切泰然處之。當她的朋友勸說她去為外界的流言正名時,她“懶懶”地說:“我雖不信命定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先謀定什么方法。”個體在命運面前是無為的,也是不值得為的。明天的事也是不可預測的,人生是不可預定的。“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皺M豎是往前走,顧慮什么”這種宿命的觀念使尚潔一直有著雍容仁慈的心境,這與中國老莊哲學有點相似:不爭,則天下蓋莫與之爭。所以,對于蜘蛛來說,不管“玳瑁梁棟珠璣簾櫳”還是“短井頹垣荒煙蔓草”,都是“興隆、亨通”的結網(wǎng)佳境。人生的道路也和蜘蛛結網(wǎng)一樣,“所有的網(wǎng)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只能聽其自然罷了”。人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同樣也無法選擇自己的死,只要安貧樂道,勤勉努力,一個人生存的意義也就從中體現(xiàn)出來了。
第二,寬容為懷,仁愛達人。
尚潔對于丈夫的過錯并沒有譴責,然而對于他的懺悔也沒有抱以感激。當史夫人告訴她長孫可望(尚潔的丈夫)在為他的行為感到懊悔時,尚潔“沒有顯出特別愉悅的神色”,她只說:“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別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鹵莽,是一件極可喜的事?!鄙袧嵉膶捤〔⒉皇且驗檎J為冤屈和痛苦可以結束,在塵世,她并不感到冤屈和痛苦(唯一痛苦的只是與小女兒佩荷的分離)。相反,她認為這是丈夫罪贖心靈的一次凈化。當她頂著外遇的罪名救下一個受傷的賊時,她心里也知道面臨的壓力,但她宗教的信仰使她無所畏懼,“救苦救難”從幫助一個真正“苦難人”開始,“一個人走到做賊的地步是最可憐的”。對一切窮苦的人懷有憐憫和同情是一些宗教最基本的教義;對世間一切的遺憾和丑陋懷著自然的心態(tài)則是一些宗教最深沉的境界?!把a綴補綴罷,世間沒有一個不破的網(wǎng)”。沒有完美,沒有嫌惡,只要有一顆平等向善的心,寬容地看待世界,一切都會變得和諧。
第三,生死同疇,生命輪回。
蜘蛛的網(wǎng)只要有結就會有破的,“它不曉得那網(wǎng)什么時候會破,和怎樣破法。一旦破了,它還暫時安安然然地藏起來;等有機會再結一個好的”。人的肉體只要有生就會有死,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和怎樣死法。一旦死了,只是化作另一種形態(tài)回到宇宙的世界中。就像萬花筒一樣,“與從前的沒有什么差別”!“自而今回溯到蒙鴻,從沒有人碩果里面有個形式與前相同。去罷,生的結構都由這幾十顆‘彩琉璃屑'幻成種種,不必再看第二個生的萬花筒”。由此可見,生和死只是一種物質的兩種形態(tài)而已,說到底,生是死的此岸,死是生的彼岸。社會風云的變幻,世事的無常變化并沒有使世界和人類的努力而改變,但人們卻為了無謂的權勢榮華而使自己陷于忙碌和焦慮之中。所謂“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許地山一生勤懇著述,晚年為中國的抗戰(zhàn)事業(yè)積極奔走,最后終因勞累過度而去世,終其一生,許地山對現(xiàn)實生活始終懷有熱情和渴望。家庭、時局以及個人的經(jīng)歷等諸多因素相互交織在一起,使許地山把目光轉向了宗教世界,宗教成了他思考人生、關注社會的一個視角,但他的腳步仍然立于現(xiàn)實世界中。他似乎站在戰(zhàn)士與隱士之外,既關注現(xiàn)實,又將這種人生觀和世界觀融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使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濃厚的宗教意味,其小說風格在當時文壇上也具有鮮明的特色?!毒Y網(wǎng)勞蛛》作為他的代表作之一,其中體現(xiàn)的服從命運,泰然若定;寬容為懷,仁愛達人;生死同疇,生命輪回這些觀念既是他的“蜘蛛哲學”的解讀,也是他對社會現(xiàn)實深切關注的一種另類表現(xiàn)。也許現(xiàn)實中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也正是它的局限所在,有時候能夠跳出這個范圍,用一種“他者”的目光來看待現(xiàn)實處境,說不定會有一番另外的收獲!